津門芳華(一)
小濱海心裏一直是歡喜的,他知自己是天外家的二少爺,他家在津門,也算是數一數二的人家了。
雖然,他是個庶子。
二姨太生下他便撒手人寰了,他便一直在養在別院中。
別院好啊。小濱海想。
依山旁水的,多好。他坐在赭紅的洋樓跟前,望着落花零零碎碎的,一地的緋紅。
到了花謝的日子了。他奶娘說,那是海棠。
他笑起來,喚:「奶娘,今日日頭好,也不起風!你陪我去釣魚罷。」
奶娘也笑:「我的海少爺,您好歹也等別那麼曬了再去,仔細曬壞了身子。」
他笑着應了,卻又問道:「奶娘,家裏,有這樣的小紅樓嗎?」
奶娘笑道:「有的。」
他復又指那一地的落英,又問:「那這樣的花呢……」
奶娘又笑,她生的圓胖,一笑起來,整張臉就成了個餡大汁多的蟹黃湯包:「也有的。」
一樹海棠……
小濱海心裏輕輕嘆息,他何時才能回家去看看……
他父親過世一年了,當家的是他的嫡兄馬場道。
他十四歲了,還沒回過天外公館。
他就這樣在這麼個依山傍水的別院裏,和著風和著雨長大了。
後來回想起來,他永遠都記得那一天的。
那天早上他依舊會著周公,奶娘就要喚他起了。
他揉着眼睛,含糊道:「今日怎麼這樣早……」
奶娘道:「大少爺派人來了,說要接海少爺回家去……」他兄長年少,自然不願意別人老爺老爺的叫。是以,雖已是他當家了,但下人們依舊喚他少爺。
「要回家!」小濱海陡然就醒了,眼睛也不揉了。
他輕輕咬了咬下唇,道:「取我那件月白錦緞的長衫來穿罷。」那是他最長臉的衣裳。
他生得文氣,那衣裳穿在身上,挺起胸膛來,好一派讀書人的風流。
他還沒見過他大哥,自然是不敢丟了面子去。
聽說他大哥,年紀輕輕,就留過洋了,會不知道多少種洋文。
今日起得早,濱海在車上睡了一路,下車的時候,腳還是軟的。
緊接着,他就愣在原地了。
赭紅的洋樓前開了大片的月季,嫩黃的,瓣子尖兒上姑娘一般的點了胭脂,淺淺地氤氳下去。欄桿上趴着薔薇,一圈一圈纏繞成公館的整個初夏。
他被那花香一時間沖昏了頭,不知是該進還是退。
直到有人喚他:「二少爺。」
他這才堪堪回過神來,定了定神,朝里走去。
家裏自然有小紅樓,比別院的不知精緻了多少倍,一路上皆是花團錦簇的。他一路依著樹蔭走,兩旁赭紅的小樓上道盡了一個世紀的興衰榮辱,鋪天蓋地的壓在他心頭上。
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他心中有些酸。
就這麼恍恍惚惚的,他進了樓了。
樓上頭的西洋大鐘敲起來,他都恍若未聞似的。
紅帽白衣的侍者引他進去。
他瞧見他大哥了。
十七八歲的少年,穿了一身赭紅的西裝,色暗,卻襯得膚白如雪。鼻樑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透過那玻璃鏡,看見一雙鳳眼,眼角勾起一世的風華絕代。
他伸出手來,扶了扶他那玻璃鏡,骨節分明,異樣皓白。
濱海的喉頭滾了滾。
他看見自己了,就把那皓白的手朝自己伸過來,喚他:「海兒,過來。」
他看見他自己印在兄長眼裏了,那時候,他那一團拳頭大的心臟,縮在胸腔里,快跳不動了。
濱海低着頭,慢慢地蹭過去。
他聽見大哥說:「都這麼大了……」
後面的話就像一團煙,怎麼抓都按不進耳朵里。
「還不給海少爺扇扇扇子,沒瞧見孩子熱得面上都紅了嗎。」他忽然聽見他大哥斥責下人。
他猛地回過神來,抬起頭。
大哥身後有一面人高的西洋鏡,他看見自己的臉,從面頰紅到耳根。
已經五月了,是太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