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余性懶,逢世一切炎熱爭逐之場,了不關清。——陸紹珩《小窗幽記》

他們到的時候,正好遇上張老太站在電梯旁等電梯。旁邊還站着組裏另外幾個老師,以薛陽老師為首,薛老師是張老太親傳的弟子,黎歌雖然不關心組內八卦,但也聽說以後密碼組由薛老師擔任大老闆。陸楠潛站在張老太身邊聽她說話,背影硬凈如玉,態度恭敬。

黎歌卻看見他一手把玩著車鑰匙,有幾分心不在焉。

他很少有這麼浮躁的樣子。

似乎感應到了什麼,陸楠潛突然回頭,視線直直對上黎歌的眼睛,黎歌有種偷看別人被抓包的感覺,尷尬地低下頭。

張老太也注意到了這邊,笑着招呼道:「巧了,這幾個孩子也到了,來來來,正好一塊上去。」

黎歌走在最後,一踏上電梯,電梯就發出嘀嘀嘀的超重警報。

emmmm……場面有些尷尬,唐師兄調侃起來:「小師妹最近要減肥咯。」

黎歌尷尬地嘿嘿笑了笑,心裏默默吐槽,還不是你們這些實心大棒槌把電梯壓到警戒值,而我就恰好成了那個無辜倒霉的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黎歌默默退出了電梯,對電梯里眾人笑笑:「你們先上去,我等下一趟。」

沈錦北跟着黎歌一起出來:「我和你一起。」

原本正討論著今年項目經費的張老太突然話題一轉:「錦北對這個小師妹挺照顧的哈。」

眾人起鬨,瞭然的笑,枯燥的科研生活里,錢和感情是永恆的話題。

黎歌不說是錯,多說也錯,只好尷尬乾巴巴笑了兩聲:「師兄師姐們對我們新生都很照顧。」

和黎歌一同進組的魏晗不嫌事大地插了一句:「並不是哦,表示並沒有受到師兄的特殊關照。」

又是此起彼伏的一陣心照不宣的「哦~」。

黎歌乾笑着,試圖緩解尷尬,曾經陸楠潛也帶着黎歌和他的同學或隊友一起吃過飯,面對別人的調侃,她不否認,只傻傻地笑,臉頰紅撲撲的,陸楠潛喜歡極了,如今她的這副模樣,落在陸楠潛眼裏就只剩下刺眼。

好在電梯門即將關上,黎歌心裏舒了口氣,眼神飄忽著就對上陸楠潛的眼睛。

電梯門緩緩合上的一瞬,陸楠潛直直地看向她的眼睛,洞徹心魂的銳利,黎歌心神一凜,別開了眼睛。

等黎歌和沈錦北到的時候,大家已經入座,只有靠門口的兩個位置。

黎歌發現空下來的位置正對着陸楠潛,大約是錯覺,陸楠潛的目光和她有短暫的交織。

黎歌遲疑着去看陸楠潛,陸楠潛沒什麼表情,目光清冷,黎歌咬了咬牙,在沈錦北身邊拘謹的落座。

一頓飯吃的食不知味,和陸楠潛同桌,黎歌整個人都不自在,心裏亂糟糟的,堵得厲害,煩躁又不安。

說到底還是心有虧欠,心境和立場早已不同。

沈錦北見黎歌沒動幾下筷子,盯着某處發獃,他順着目光望過去,目光終點是幾盤江南甜點。

沈錦北不動聲色地轉了托盤,直到一盤蓮蓉紅豆糕轉到黎歌面前,她才回神,偏過頭正好對上沈錦北的溫和的眉目。

他淡淡一笑:「是不是離得太遠了,都沒見你動筷子。」

黎歌感激地笑了笑,夾了一塊。

坐在黎歌右手邊的秦淼川也笑:「師妹還是小女孩,喜歡吃甜食。」

黎歌不好意思地笑,她確實特別偏愛甜食,以前住在陸家,楊媽會做各種甜點,造福了黎歌這隻饞貓,只是後來……說起來,也有很多年沒見過楊媽了,江姨不在了,她肯定也離開了。想到這,黎歌不禁有些傷感。

陸楠潛低頭抿了口酒,瞥了一眼低頭不語的黎歌,她換了條黑色絲絨連衣裙,袖口鬆鬆的,更顯得手腕伶仃,脖頸纖細,能看見蒼白皮膚下的青色血管,脆弱又可憐。

興許是張老太要走了,氣氛比以往活躍許多,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也就沒注意黎歌這個小透明。她照着規矩敬了兩次酒,就安安靜靜地坐着,默默夾幾口面前的菜,再抿一口飲料,然後用大把時間來發獃。

被張老太叫到的時候,黎歌已經不知神遊到了哪兒,冷不丁被點名,一臉不知所以。

旁邊的秦淼川小聲提醒她:「敬一杯陸老師。」

黎歌這才如夢初醒,端起盛着飲料的杯子去敬陸楠潛。

今天的黎歌心不在焉,顯得整個人都獃獃的。

秦淼川無奈,扯了下她的袖子,遞上酒杯。

其實組內學生居多,對酒桌禮儀也不看重,心意到了就行。黎歌之前敬張教授都喝的飲料,畢竟陸楠潛初來,秦淼川摸不透他性格,出於好心,保險起見,還是提醒黎歌敬酒。

黎歌心裏有些忐忑,接過酒杯,對着陸楠潛舉起,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絞盡腦汁擠出一句:「請老師以後多多指教。」

陸楠潛不說話,靜靜的看着黎歌握著酒杯的手指,因為緊張,白皙的指節處青筋凸起,和記憶里的情景重疊,他找到她時,她也是緊緊抓着東西,彷彿抓着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不同的是,記憶中的場景里有喧囂的電子音,還有揮之不去的刺鼻酒精味。

空氣彷彿都凝固了,氣氛也尷尬起來,眾人暗地交換眼神,黎歌舉著杯子的手都已經微微泛酸,臉上也要掛不住了,咬了咬唇,又輕聲叫了聲「老師」。

陸楠潛好看的眉頭蹙起,眼睛裏神色更加清冷,看向黎歌的眼神很複雜,半晌才說一句:「換飲料吧,我的學生不許喝酒。」

黎歌端著酒杯的手顫了一下,慌亂的放下酒杯,結果又碰倒了飲料杯,嘩啦啦沿着桌布滴下來。她僵硬的站在那,徒然擦著桌上的水,神情局促,眼睛也紅紅的,像是要滴出水來。

黎歌死死咬着唇,不讓眼淚掉下來,低聲說了句對不起,小到幾乎聽不見。

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說對不起,為今晚的失態,為自己再次碰了酒杯,還是為不敢回想的陳年舊事?

還是張教授出來打了圓場:「這丫頭平時挺機靈的,今天大概是第一次見導師緊張的。」

陸楠潛淡淡回答:「沒關係。」

黎歌的裙子也濕了,拎着裙子輕輕抖了抖,秦淼川看到,讓她出去清理一下,黎歌如釋重負,拿着紙巾出了包廂。

黎歌不知道他是無心還是故意。總之,他還記得那件事,永遠也不會忘記。

黎歌默默在茫然地對着鏡子發獃。鏡子裏地女孩消瘦憔悴,雖然還是年輕模樣,眼中卻是盛不住地滄桑感。曾經陸楠潛是星辰,她便是明珠,交相輝映。如今星辰依舊耀眼,而明珠早已蒙塵。她兀然自嘲地笑了,忽而湧上一陣疲憊感。

如果可以,她真想成為一個鴕鳥,一直躲在衛生間里不出去,短暫地讓所有人都忘記她,也忘記今天晚上的失態。只是幻想終歸是幻想,她估摸著自己出來的時間有點長了,黎歌推開衛生間的門打算回包廂,卻在經過轉角時,聽到前面傳來說話的聲音,是和她同一級的周青青,她腳步停頓一刻,為了避免尷尬,黎歌想了想,絕對去露台上避一避。

剛轉頭,就聽到後面傳來略帶急躁質問:「為什麼不可以,如果陸老師您堅持只帶一個學生的話,我自認為我比黎歌更有優勢,我從本科期間就研究信息安全,有紮實的基礎,並且作為學碩,我用於研究方向的時間也遠遠超過黎歌。老師您第一年帶研究生,學生能做出多少研究成果,與您未來……」

陸楠潛的眼神漸漸冷了下來,聲音也不復剛才溫和,不等她說完就打斷:「首先,感謝你對我的肯定,我在決定收黎歌之前了解過她的情況,我認為她是一個很有資質的學生,我看好她的未來。更何況,我未來的發展並不需要靠學生的研究成果來證明。」

最後一句話說的有些重了,周青青的臉上有些掛不住,紅一陣白一陣,半晌才擠出一句:「好吧,打擾您了。」

黎歌靜靜地聽完,心中似有千斤沉重,她輕嘆一口氣,朝着露台走去。

陸楠潛朝着原來的方向走,心裏告誡著自己不要太多的去管黎歌,可她消失太長時間,他終於還是忍不住出來了。想起那個女生剛才的話,心中一陣無名之火,他解了一顆襯衫扣子,長舒一口氣,彷彿想排解心中鬱氣,他邁著長腿往前走,無意瞥見露台落地窗角露出黑色的裙角。

黎歌倚著牆,滿腹心事,默默看着窗外夜景,怎麼也猜不透陸楠潛的心思,湧上一陣無力感,以前他雖然有時是冷淡的,但總是坦誠的。

這次再遇見,行事卻讓人看不懂,先是當眾落了她的面子,卻在周青青面前維護她,不過說起來,若不是飯桌上那一碴,大概周青青也不敢生出這種非分之想。

黎歌晃了晃腦袋,一陣頭疼,她把胳膊支在欄桿上,托腮看着金陵城的夜景,在水光中氤氳的萬家燈火,鱗次櫛比的高樓,斑駁的燈影交錯,川流不息的街道,繁華又熱鬧,一切都與自己無關。

黎歌嗅到一陣草木清香,不得不承認這個男人的品味很棒,這個味道實在太契合此情此景,但她還是不習慣,她想起之前自己送他的那瓶KENZO的風之戀,乾淨清爽,那是二十歲的陸楠潛的味道。

他靜靜地看着黎歌的背影,黎歌默默等着他開口,似乎在僵持,高處的水滴在玻璃上,似在催促,黎歌心中最千迴百轉的聲音,與驟雨初歇的夜晚相融,不復溫度:「還不回去?」

黎歌沒有回頭,懶懶地應付他:「周青青回去了?」

陸楠潛無聲輕笑,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讓自己吃虧,剛受了委屈,就抓住機會報一箭之仇,他上前一步,站在她身側半米的距離,表情玩味:「什麼時候養成了聽牆角的習慣?」

黎歌沒有看他,伸手去接外面的雨,用打濕的指尖在玻璃上無意識地信手塗鴉,她漫不經心地回答:「我對你們的交談沒興趣,只不過某些人太心急了,聲音那麼大,我不想聽見也難。」

不知不覺中,她居然在窗上寫下他的名字,黎歌如夢初醒,也不知道他看見沒有,黎歌迅速地把寫下的字擦掉,手心一陣冰涼。她從心底湧上一陣煩躁,這樣你退我進的來回試探,讓她厭惡,她再開口時,語氣已經變得冷漠諷刺:「你為什麼出來,是擔心我,還是應美女之約?」

黎歌輕佻的語氣激怒了他,陸楠潛的目光一寸一寸冷下去:「我為什麼出來,當然是因為我不想落得個刻薄學生的惡名。」

這句話真假她不想去分辨,黎歌勾唇笑了笑:「老師先回去吧,我稍後就回,不然的話,恐怕就不是刻薄學生的傳言了。」只怕是各種香艷傳聞都要滿天飛了。

陸楠潛的手握拳又放開,壓抑地闔上雙眸,隱去眼底的情緒。他一言不發地轉身,似是不想再和她糾纏,長腿一邁,離開了。

估摸著人都走遠了,黎歌扶著牆緩緩站起來,蹲的太久,腳有些發麻。

一出去就碰到沈錦北,他打量黎歌一身單薄,眼睛微紅的樣子,不由目露關切:「你……還好嗎?」

黎歌只重重地嘆了口氣,答非所問:「師兄,我覺得今天好長啊,怎麼還沒過去。」

沈彥北溫和的笑笑,拍了拍她的肩膀:「累了就早點回去休息,睡一覺明天依舊元氣滿滿,小孩子別想太多。」

黎歌被他一本正經的語氣逗笑了,以沈彥北的細心肯定察覺到自己的不對勁,卻不多問,黎歌感激他的貼心。

黎歌有些疲憊地倚在牆上:「有時候,我也會想如果我還是個小孩子就好了,做小孩子多好,天真快樂,無憂無慮。小時候總想着要長大,長大了又恨不得一直都做個小孩子。至少……小孩子犯了錯是會被原諒的。」

原本就是隨口抱怨的一句話,沈彥北卻認真,眉眼間也嚴肅起來:「每個時期都有獨特的好,不必追憶過往或者寄希望於未來,好好過好當下才是正經。」

黎歌笑起來,眼睛彎彎:「師兄真實在,你這番話是標準的工科男的心靈雞湯。」

沈錦北摸摸鼻子有些無奈,半開起玩笑:「是嘛?總之,我們要堅持」止於至善「的校訓,完善自我,關愛他者,追求至善,保持卓越。」

黎歌哈哈笑了起來,沈彥北也靜靜微笑,拍了拍黎歌的肩膀:「走吧,回去吧,外面冷。」

他們回到包廂的時候,也正巧是散席的時候,眾人告別,各自離去。黎歌準備和同門一起回去,卻突然被叫住。

黎歌的手不由收緊,手指將長裙捏出一道細長的褶皺。

「陸老師,有什麼事嗎?」

「我明天要出差一趟,你和我去趟辦公室,我有幾份資料要給你。」

不等黎歌回答,陸楠潛已經率先邁開長腿,朝着停車場走過去。黎歌匆匆和眾人告別,一路小跑跟了上去。

陸楠潛已經站在車門旁,招招手讓黎歌過去。

黎歌在離他一米的地方站定,陸楠潛居高臨下地看了她三秒,突然勾唇笑了:「怎麼離那麼遠,怕我?」

黎歌警惕地看着他,搖了搖頭卻不說話。現在會想起剛才怒懟陸楠潛的畫面,她突然有點後悔了。

陸楠潛拉開車門:「我喝了酒,你來開。」說完就把黎歌塞進了駕駛座,然後長腿一邁,繞過車頭坐進了副駕駛。

短短的幾個小時,被他反覆折騰,黎歌胸中突然騰起怒氣,語氣也冷淡下來:「我開的車你也敢坐?」

陸楠潛嗤笑一聲,漫不經心的說:「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車技都是他教出來的。

黎歌似乎有心要把這口鬱氣呼出來,她深吸一口氣,一腳油門下去,車呼得飛了出去。

陸楠潛一愣,突然笑了,這小丫頭的脾氣倒是一點沒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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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上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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