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吻

離吻

姥病倒了。

此時我才發覺自己在伎樂們眼中的地位與姥有多麼遙遠的距離——無論我如何禁止談論那日的情況,掩飾曾經發生的一切,從湖水中撈出嬰兒骨骸的事情還是以最快的速度不脛而走,和之前我跌入水中、伶兒被不明不白的刺瞎一隻眼睛的事情混雜在一起,成為了令全樂館毛骨悚然的鬼怪異聞。

我在院落中守着,第三天,所有的花飾都被執事從湖中撈出來了。

然後在這院落中的整片湖水將都被引出瀉掉,之後會被卸入沙石填平,上面壘砌出山石。

這是姥自己的意思,她堅持填平這處湖水,卻不肯將自己的住處搬出這院子。我跪在門口,聽着她細微的喘息著說出這個決定時,能看見一縷陽光掃在她緊緊抓着卧榻的手上崩出的青色血管。

婢子在我身後跪倒,用輕微的低語稟報,說妝師蘭先生在館外求見。

「還有那件事情……就拜託您了。」

「是,在下明白您的意思了,請您放心吧,在下會料理妥當的。」匍匐在這長安城伎樂館的主人面前,我領下了她的命令。

香風在我沒有走到門口的時候就吹拂過來,蘭先生坐在客位上,身上裹着件大秦人經常用來擋風的披肩,鬢邊插著一隻吐蕊的桃花,三尺青絲用碎銀攢珠的簪花別在腦後,眉目卻沒有施妝,只是淡淡的點了桃色的口脂。

我躬身行禮,他皮笑肉不笑的還禮時斜了我一眼,遠遠的繞了個大圈,從我身旁躲過去,走入內院。

搭乘館內的牛車去找了風水師,描出院落改建后的紙樣呈交上官府去。因為是官伎樂館內部圈出地地方。不至於因為改動了什麼影響這城的貴氣,又兼暗地裏使了銀子,午時過後我就拿到加蓋了官印的文書,又轉去南城中尋了替城中的坊修營造繕的泥瓦工匠,請他們多加人手儘快完工,然後遣走了執事,提着個包裹。手機小說站一個人去了趟凶肆。

包裹里的是一隻三彩釉罐,本該是裝隨葬的五穀所用,只有拳頭大小,壇身卻精細地雕滿了飛天的鶴,釉彩晶瑩剔透。三色具足。這等按照規矩平民沒有資格用到的上品凶肆自然不會預備,是我去了西窯的店面挑選出這小罐子,用重金購下的。

想要裝在罐子裏面地,就是那嬰兒的遺骸。

這間凶肆的歌者杠夫們都出去忙一家富貴人家的喪事去了,看家的只有一位負責燒埋地枯瘦老者。他兩隻眼睛矇著白障,耳朵也聽不清楚,將我遞交的帖子貼在臉上看了后取出存放在義莊的骨骸。比劃着問我是否今日就要燒殮,我點頭,在他轉身時又趕上一步,請他在殮化骨骸之前,讓我見那孩子一面。老者踱回屋裏,不一會抱出了一個匣子,放到我手上。我拜謝了,提着它轉到屋舍地陰面。跪在被黑幃白練纏繞的槐樹蔭之下開啟了蓋子,打開裏面包裹着的黑布。

裏面是一枚小到會令人心酸的嬰兒頭骨。因為頂骨尚未長硬,已經被潭水泡的沒了蹤影,只留下顏面的部分。若是按照一般的規律,即使是個成人的遺骸。泡在水中幾年骨頭也都會腐爛成碎片。而這個孩子地骨頭卻保持着,彷彿是為了要看着誰才保留下來。用兩個幽深的黑洞仰視着我。

在這空無一人的院落中,我能感覺到的範圍要比在外面小的多——死地特有地氣息令我無法忽視,在每一個角落之中,都有聽不到的聲音在哀哭,眷戀在這人世與冥界地交匯處不忍就此離去。

「在下是來代替你的母親送你離去的送路人,」我小聲的對它說,將早已準備好的香染燈油倒在掌心,塗在匣子裏:「如果要記住這個世界的什麼,就記住在下的臉,請放棄憎恨,不要再吵擾到他人了。你的母親是個好人,她之所以做出這種事情……也是因為迫不得已吧。這麼多年,她已經為自己所做的罪孽付出了代價,並且這心靈的責罰會永遠跟隨她終身……所以不要恨她了,請安心的上路好嗎……」

為什麼呢,我會感覺這樣勸慰着它,那孩子的遺骨就跟着有了表情。它好像在笑,又像是委屈著,馬上就會哭鬧出聲。

針錐般的劇痛是突然刺入我心中的,淚水完全無法控制,肆意的洶湧而出。害怕沉重的淚水沾染在這孩子的骨骸上,我趕忙放下了它,側過頭用力的抵在樹榦上,想要止住哭泣,可是這漫上心頭的悲傷卻和我的意志背道而馳,越是想要止歇,反而越發的無法控制。我惱恨這樣沒用的自己,不禁急火上升,狠狠的一拳揮向有幾人合抱的樹榦,在震顫中又是一拳砸上去,在冬日的嚴寒中乾枯的枝條紛紛墜落,纏繞其上的幃獵獵作響。

夜羽輕聲哼唱,流逝的清流中,有人走到我身後,然後一雙手從我身後攏過,將我的手收入掌心。

微風中潛藏的香氣終於公然的綻放,將我籠罩其中。

「不要這樣,荀。」

熏風推開了纏繞不放的死亡氣息,鬆開了拳握的手,我回身拜下:「嗯……您還是進來了,請您離開這裏吧,這是不祥之地。」

「這世上沒這麼多不祥的東西,」他輕鬆的一笑:「好像我快走到你身旁的時候你才發現我過來,是因為身體…「不是,您不必擔心,」我搖頭,緊緊壓住自己快要漲開的頭:「我能聽見的聲音太多了,它們在哭,好吵。」

他拉開我掩住耳朵的雙手,眉頭卻結的很緊:「別去理會那些。」

我知道自己近乎怪異的感知有多不可思議,就像此刻聽見在身體中震顫的夜羽呻吟出的苦悶,假如說出來,在旁人眼中定會疑我有什麼無法見人的癔病。但是我知道,假如我說。他就一定會信。

「我跟了你一路到此,見你半天沒有出來,心裏太擔心了……看,出血了!」他低下頭,語氣卻只是心痛,沒有責罵的意思。從我地腰帶處拽出帕子,他小心的扶着我的手擦去了刮擦出的血痕:「除了傷害自己。你還能做什麼?這又是誰的骨骸?」

「是館內清除蓮池的時候挖出來的……您一直在館外守着嗎?」

「嗯,幾乎天天都會過來,只是站一刻,知道你在裏面就會安心。」

居然……居然……

好想落淚,我好想在他面前落淚——冬日裏地一百多個日夜。我在病榻上為了自己破滅的虛偽假象而選擇枯萎,而他卻任憑風雪,日日前來,只為遠遠的看一眼有我在其中的高牆。

「我喝了您送來的酒,畫也看到了。很喜歡。「嗯。」

「謝謝……可以嗎,別讓我哭出來,屬不能在死者面前哭……」

「我做不到。」他蹙眉。雙手捧住了我地臉頰:「是誰給你限定了這麼無情的束縛,這不是規矩,是折磨……這樣,來我的懷中哭吧,讓我擋着你的眼淚。」

返身,把臉埋在他的懷中,我緊緊地,緊緊的抱住了他。

璃光……

璃光。

我總是在心底默默的念著這兩個屬於他地字。彷彿只要默念,就可以癒合蜿蜒在心中痛不欲生的傷口。

他身上有清馨的味道,撫摸着我臉頰的手指上也有,我拉住他的手,遮擋在自己的臉上。璃光將衣衫的系帶扯開,用長衫將我罩在他的胸前抱緊。我沉醉在他地香氣里。淚水像是要洗刷掉什麼一般不停的流出來,將他的胸口的衣衫濕透。攬在我背後的手臂輕輕地晃動,我覺得自己是被寵愛着,被他捧在心

就此淪陷吧,哪怕會是最後一次,我已經無力抗拒。

所以,當他再也按耐不住,傾身捧起我的臉頰時,我閉上雙目,輕輕地迎上了他低俯的唇。

在初春的斑駁樹蔭之下,我和璃光靜靜的坐在一起,拉着彼此的手,小心翼翼的淺淺吻著已經脆弱萬分的彼此,微笑着流淚。

愛,是如此卑賤的我連想都不敢想的奢侈,美好到令我戰慄,不敢碰觸。我是會帶來不祥的殺生厲鬼,而他是擱淺在泥岸旁的蛟龍,我們的人生本不該有任何交錯,卻因為一場偶遇牽扯出一世情緣。上一次酒醉時吻他的時候,手邊劍光映月;這一次再度沉溺在他的溫柔中時,身邊骨骸橫陳……我想我與他的情纏也許永遠都會被危險的死亡糾結,但這被稱為眷戀的甜蜜卻令人沉醉,所以忍不住的想要品嘗。

天藍到宛如一方沉靜的碧水,明媚的春意颯沓飛舞出薄紗般的流雲,日光飄過樹蔭的間隙,將溫暖散落在我的臉頰上。我凝望着在這碧藍之下,璃光微笑的容顏,忽然發覺有他在身邊,站立在陽光中的我已經不會再不安。

令人眩暈的碰觸,彷彿要滿溢出來的情感,即使下一刻身墮地獄,這一刻,我也不聞不聽不見,唯一能夠感觸到的,是雙手間能抱住的他。

璃光的吻極盡溫柔,如同糖飴,好軟,好甜。

「什麼時候想要落淚,我的胸口就是你可以依靠的地方。」他呢喃著的細語碎在我的唇邊,我在刺目的春日中閉上雙目,嬌羞的垂下頭,將燒的發燙的臉埋在他胸前。

我知道,自己那個身份終將被眾人離棄,在這世上,只有你能讓我眷戀。

未來,我依然會行走於凄風冷雨之中,可是我卻又找到了能為了誰而不虛此生的意義。

萬分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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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城亂之玄唐墮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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