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呂布(二)

第十一章 呂布(二)

宛這個字,意為四方高聳中央低洼的盆地,整個南陽朝北望,是山巒疊嶂的伏牛山,朝東行,有溝壑縱橫的魯山,朝西走,會遇到千里淮河的源地盤古山,其間又有蝙蝠山、鳥嘴山等大大小小的丘陵,只是朝南有個口子,一過白水,頓時覺得像個蒸籠,雖然綠樹如茵,碧草青青,秋末殘餘的熱氣在盆地里難散,蒸得裏面的人渾身稠稠汗。

起初因為主母在,騎士們怕冒犯,不敢解衣甲,忍着熱,舉著水囊朝頭上淋,後來嚴夫人笑罵,「一群野狼崽子,裝什麼人模人樣,嫌熱就脫了,不過離我妹子的車駕遠點,別污了人家秀氣閨女的眼。」

「不礙事的,以前在村子裏,哪家種田的漢子不打個赤膊?」雉娘小聲抗議。

李臣隨着眾人脫了外褂,偶爾幾陣山中的涼風吹來,拂得胸前背後的汗珠子涼津津的,「也不知遇到那呂奉先會怎麼樣?」他在心底嘀咕,儘管嚴苓拍著胸脯說「沒事」,李臣還是有些擔憂。

一路上那個魏續就沒給過好臉色,其他人瞅著李臣也是冷哼,虧得小媳婦溫婉,宿營時誰幫了把忙,都是誠心誠意地答謝,漢子們粗魯歸粗魯,但瞧著這秀秀氣氣的婦人,腿綁得像個粽子,整日動彈不得,怪可憐的,又挨着主母有令,無形中對李臣寬容了幾分,沒作出什麼趁睡覺時捂住頭揍一頓之類的舉動。

過了山道,入了腹地,路好走了許多,盆地燥熱,卻也悶得土地肥沃,這南陽果然是個風水寶地,易守難攻,上連洛陽下接荊襄,又能作為糧倉,也難怪昔日劉秀在這裏奠定帝王基業。

草叢灌木里不時有野兔竄過。并州人善騎射,徵得嚴苓同意,吆喝着輪流離隊逮兔子,沒半天功夫,人人馬背上都掛了幾隻,等晚上就有野味享用了。

李臣身子底子不錯,又在田地里打磨過。力氣雖足,但沒這馭馬射獵的本事,弓箭之術本就難成,便是固定靶,五十步外他十箭也能射偏六箭。

「你不成,」有漢子藐視道,「我這幾下子,比起溫侯大人。一個天上龍一個地上蛇,你就更比不得了。」

「說啥呢,拿奉先公和他比?」

言裏行間,都充滿著對呂布的崇敬之情,若論史書,曹操王霸兼備。劉大哥仁德厚恩,袁紹袁術世家風光,而呂奉先簡直就是個除了勇猛,毫無眼界謀略的蠻漢,評介頗低,但在強為尊的亂世,他的確有着股武人以豪勇之姿,靠胯下馬掌中戟與天下英雄並駕齊驅的魅力,換了旁人,也駕馭不住這群桀驁的并州騎士。早在長安兵敗時就散了攤子。

「當家的。」雉娘伏起身子,在車窗那朝他揮着手,雖然還沒正式成婚,但在人前得裝成小夫妻地模樣,阿雉也改了稱呼,開始時有點羞意,多喊了幾遍,這三個字說得自然流暢了。

「小心碰到了傷口。」李臣放慢坐騎的步伐,把手伸進窗子。揉了揉婆娘毛茸茸的腦袋。

雉娘抿嘴笑了笑。朝他的掌心裏塞了幾個果子,旁人剛從林子裏采來的。「你吃。」

「我妹子真是個貼心人,若我是個男人。也得非娶你不可。」

嚴苓從小媳婦身後探出頭來。鼓著腮幫子,嘴裏的山葡萄還沒嚼完呢,沒個吃相。

早些時候,她還有着點貴夫人的風采,現如今就暴露出了真實個性,不像個二十五歲地成熟女子,也不知喝并州水長大的女子,是不是都這麼率真……或說,沒教養大大咧咧。

李臣朝口裏扔了個果子,酸得直咧嘴,但酸勁過了,唇舌間湧出絲絲甜味,很開胃。

「妹子乖,腿傷怠慢不得,不能亂動,多躺躺,要是熱,我給你扇扇風。」嚴苓把小媳婦兒強行按下。

這段時間,她完全把雉娘給「霸佔」了。

隊伍里就這兩個女眷,只有她來照顧雉娘,吃睡都在一起,有時李臣怕她太辛苦,想換換班,嚴苓還不耐煩地說,「這算什麼苦?當年在并州,家裏的馬病了,我幾日幾夜的照料著,餵食灌藥一個人就能操持。」

「把人和畜生比,這婆娘真是不會說話。」李臣搖搖頭,不過在心裏還是很感謝嚴苓的,就算他教過她幾天字,有個外傅的名義,說到底,身份還是相差懸殊,能放下身段幫到這種地步,他和雉娘真是虧欠了人家好大的情義。

「多謝夫人了。」李臣拱手說。

「不礙事,你們學問人就是虛禮多。」嚴苓在車廂里笑。

下午時分,天公落了場太陽雨,細細的雨絲在日頭明麗地光輝下淅淅漓漓,晴日雨雪在習俗里是個好兆頭,又帶走了悶熱,人人喜笑顏開,直叫涼爽。

雉娘穿着小褻衣,織錦的兩片雙層綢布,遮著胸前後背,這是胡人傳過來的穿法,叫「兩當」,是嚴姐送給她的,漢家婆娘的褻衣習慣於裸背,只包住胸脯肉肉,她有點不習慣,總覺得背脊上怪怪的。

腿已經尋郎中看過,說是骨頭沒有碎,能養好,傷口處拿藥膏敷著,上了香桃木夾板----桃乃五木之精,主升,活氣血養骨肉,又兼得木質細膩光滑,不會摩破皮膚,常被用來醫治骨裂,固定肢體----這幾日傷腿又麻又疼,難受極了,這是好事,說明筋脈沒斷,血氣尚還通暢。

人在病中就是喜歡瞎想,有次她偷偷問李臣,「如果我腿真瘸了,該怎麼辦?」

「不準亂講,」李臣氣得作勢要打她,「退一萬步,就算行走不便,去哪我背着你,咱疤臉漢背個跛腿婆,正相配。」

這即是調侃又是承諾地話,讓雉娘的心安穩了許多。

不過躺着不能動也是苦呀。小媳婦兒勞動慣了,閑着只覺身子癢,幸好還有嚴苓陪她扯扯閑話兒。

更多的時候,是雉娘聽嚴苓說,說那些美好的往事。

嚴苓嫁給呂布時,才是個豆蔻年華的閨女,黎民百姓家的姑娘都早熟。她已經懂得甘甜苦辣,知道該力所能及地幫爹娘的忙,也隱隱曉得了男女之間的區別和情愛。

而呂布是個三十齣頭,死了嫡妻帶着拖油瓶的老男人。

近二十歲地差距太大了,娘還為此哭過鼻子,埋怨爹貪圖那十隻羊地彩禮,對方又是個雄赳赳的武夫,哪裏知道憐惜人?

「我有什麼法子?」爹悶坐在門檻上。「老大都快十八了,家裏還湊不起聘禮錢。」

并州邊陲的婚嫁彩禮多為牲口,牛羊等物能當錢財使用,十隻羊對一般人家而言,相當奢華了。

當時呂布在九原郡已有了些悍勇的名氣,鄰裏間聊天時提起他。都說是個身高九尺,體胖如山,滿臉鋼須的黑臉漢子,因此嚴苓怕得縮被褥里直抖,如果不是念著大哥有了羊,就能娶上嫂子,她真想逃走。

但當她第一眼看到呂布時,心就不聽使喚的瞎蹦起來,一點不顯老,也不似傳言中地那種鬼怪兇相。長得英武,有種軒昂的豪氣,讓人覺得,他就是棵樹,能幫你避風擋雨,跟着他,不論是風霜雨雪,還是塞外的吃人野狼,什麼都不用怕了。

和他比起來。平日裏所見地年輕後生。都像群還沒長開地毛娃娃。

就是嘴唇有些薄,緊抿起來像條線。命相里說這種人心性歹,不記恩。但嚴苓還是不由自主地想:這就是自己的歸宿了。

嫁過去后,嚴苓無比念眷這個洋溢着安全感地漢子,呂布也是疼女人的,不論在外頭多麼粗橫,說話多麼大聲大氣,回了家,聲音和眼神就柔和了起來。

那時候呂布家境比起來普通人還算敦實,祖上當過邊軍校尉,置辦了些產業,出塞后還有個小牧場,但也只是個鄉下土豪,後來聽聞新上任地并州刺史丁原有意募兵拜將,在治所晉陽貼了英雄榜,呂布就有些心動。

畢竟比起守着一畝三分地過日子,還不如投軍上戰場,立下功業封得侯爵,才不辜負了上蒼賜予的雄偉體魄,無雙武藝。

要是換了尋常女子,肯定是不願意自己男人冒險的,寧願一家人和和美美地過太平日子,但嚴苓卻支持,在她心目中,夫君就應該如草原上的蒼鷹,翱翔於漠漠穹蒼,讓全天下的人都知曉他的名字。

動身地前幾天,呂布的馬大概是無意間吃了些長在牧草中的毒草,上吐下瀉的,他這匹馬是拿大筆財貨和胡人換的名駒,平日裏操練得好,簡直能當胳膊似的使喚,騎將的馬就是命根子,得親自調教,否則人不知胯下畜生的習性、速度、爆力,馬不懂得主人的習慣和指揮,對戰時武藝都得弱上兩成。

呂布急得直罵娘,嘆氣說只能換匹坐騎了,嚴苓也不去勸,當天就搬床鋪蓋去了廄欄,連着三天沒怎麼合眼,隔半個時辰就擦次身,不能讓馬在病中再受了涼,拉次肚子都不嫌臟,拿手抓起來試試稀稠,看病情有沒有好轉,要不要加藥或減量。

「讓下人去干,你這像什麼話?」呂布還來勸。

「怕旁人沒我這麼細心,」嚴苓說,「夫君你去休息,把氣力養到十成十,到時刺史大人沙場點將時,能一舉奪魁。」

沒多久,在悉心照料下,馬兒的病也好了,精神抖索得緊,呂布也在晉陽威風八面,一張鐵弓百步外連中靶心,最後一箭力度之大,竟然將木靶子射得粉碎,轟然倒地,驚得丁原直呼英雄了得,不但委以重任,還收了他當義子。

「我能有今天地威風,當日多虧了阿嚴。」呂布經常這麼說。

再後來,呂布誅父投董卓,萬人唾罵,但嚴苓永遠是站在夫君這一邊的,對她而言,自家漢子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苦衷。都是對的。

她的男人,她的家,就是她的一切。

嚴苓悠悠講著往事,眸子裏閃動着自豪和濃濃信賴,雉娘安靜聽着,卻不由想起李臣,「不管他做了什麼事。我也應該站在他那邊,不離不棄么?」這念頭在腦海里轉了一轉,就找到了答案。

「當然,不管什麼事,哪怕全天下都是他的敵人,就像嚴姐姐這般。」

兩個婦人親昵地挨在一起,聊天說事時,車外卻有人叫道。「將軍!是將軍!」

能被他們喊將軍的,除了呂布還有誰?

「呂郎!他不是在宛城么?」嚴苓驚喜地喊道,連忙將半掩地車窗打開,探頭張望。

雨尚未停歇,像一絲絲金色地線,太陽烈。才落下的雨就蒸騰了起來,地面上如浮着淡淡地霧,騎士們紛紛下馬,抱拳半跪。而在道路的前端,一匹火炭紅,幾乎有兩人高地大馬,剛停下平治的步子,似乎覺得路途太短,沒跑盡興,打着意猶未盡地噴鼻。

馬神俊。馬上的人更是桀驁不馴,著上身,被雨水洗刷過一番,如抹了油,古銅色的肌膚閃閃亮,眼眸似雄鷹顧盼,他緩緩掃視過眾人,解下弓,突然搭箭扯開弦。對着車隊里唯一的生面孔吼道。「李臣李佐之?」

李臣一愣,還沒說話。呼嘯的風聲迎面而來,颳得臉疼。頭皮劇痛,像被人捏著根朝後用力猛拽一般,直直從馬背上跌落。

束著髻的皮簪冠變成了碎片,隨着風四處飄,滿頭的披散了下來,只到這時,李臣才回過神來。

身後百十步遠的野樹上,一根鐵箭深深扎了進去,只露出半截羽尾。

「呂郎,別!」

「當家地!」

女人們焦急的聲音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李臣的耳朵被箭風傷到,嗡嗡直叫,聽不真切,在潮濕的地上掙扎了半天,弄得渾身泥水淋漓,才勉強爬起來。

周圍一暗,像是陽光被什麼事物遮擋住了,他吐了口唾沫,朝上望,火紅的馬,彪悍地人,正橫在他身前,居高臨下凝視着他。

「阿嚴,我真要殺他,就不會射偏。」對方說,然後單手舉著戟,輕輕點在李臣的咽喉上。

冰冷的鋼鐵緊挨着肌肉,隨時就能割開喉嚨的感覺真不好受。

「我聽阿續說,可是你昔日在兗州,提點了那曹賊,壞了我入兗的大業?」

「呂溫侯?」李臣艱難地說,「若是大人真奪了兗州,可就大事不妙。」

「咦?」

「兗州雖好,卻連接着冀州,那關東盟主袁紹以曹操為盟弟,必定會援軍征討大人,溫侯雖兵精將廣,但新得基業,士卒疲苦,難與袁紹久抗。」情急之下,李臣亂扯道。

「哼,袁紹?他正在幽州與白馬公孫瓚對持,哪有餘力兩面交戰?」

「如我是袁本初,必定回師,全力討伐溫侯,公孫瓚只不過是一守戶的土狗,不足為懼,而大人卻是叱呵天下的猛虎,不早除之,難以安睡。」

這話表面上刺耳,稍稍琢磨,卻是在暗捧呂布,聽得順

「能說會道,卻是個賣弄口舌的貨色。」呂布冷哼一聲,卻放下了手中的畫戟,「你壞我圖謀,卻又救了阿嚴,兩相抵過,就當扯平了。」

聽這話中之意,呂布本就沒想殺他,「故意射我一箭,下馬威呀。」李臣想,長吁了口氣,這才覺得胳膊在微微顫抖,手足冰涼,如脫了力般,差點一屁股坐下。

「呂郎,我可是答應了人家,要施以高官厚祿來答謝的。」嚴苓責備道。

「唷,第一次見嚴姐姐,為了別地漢子小脾氣。」又是一媚得如蜜糖的聲音,卻是貂蟬,她馬慢,現在剛剛趕到。

「賤……姓貂的,你這什麼意思?是諷刺我偷人不成?」

「我可沒這麼說喲。」

「信不信我收拾了你?」

「嚴姐姐憤時的模樣真俊,看得奴家都呆住了。」

「你又是在罵我大手大腳像個男人?」

比如兔子和狐狸,比如蛇和蛤蟆,比如嚴苓和貂蟬,簡直就是天生的仇敵,才一見面,又吵了起來。

然後是呂布惱怒和無奈地聲音,他微皺着眉頭,左看看右望望,局促得不知該幫誰才好,彷彿一瞬間,由威風凜凜的武將,搖身變成了因後宮爭寵吃醋而苦悶的男人,「阿嚴阿蟬,你們……就不能消停一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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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臣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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