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章 絕雲

第一十章 絕雲

絕雲山異常陡峭,根本無法運用輕功躍山,陸星甫一進山,便聽見一陣能夠撕裂人心的鷹唳,他靜心調息,將不停環繞着自己的奪命啼聲當作普通鳥叫。

還未到絕雲山山腰,陸星就覺得山間氣息微薄,令人窒息。只走了不到一個時辰,他的胸口便驟跳驟停,心跳狀如鼓擂,腦袋發暈,四肢也不聽使喚,每走一步便像拖着千斤頂般沉重,整個人十分疲倦,幾欲暈厥。

絕雲山間並無小道,全是參差入天高的密林和灌木,他靠在一棵需要三人合抱的大樹旁,拿着九里的手帕一把擦拭臉上豆大的汗珠,隱隱能聞到那股熟悉的薄草味道,他唇角微勾,渾身又充滿了力量。他坐在樹下運氣,手成拳狀握著錦帕,軟似柔荑。

他起身,從懷中拿出一顆碎成兩半的龍鬚糖吃下,也不知道為什麼小女孩都喜歡吃這些甜膩蜜餞?不過若是九里想吃,他便買下整個京城的糖鋪送給她!

陸星再次出發,他遙望已經看不見了的山頂,心中發澀,也不知道何時能攀爬上去,他想馬上見到九里,一刻也不想耽誤。

又走了兩個時辰,陸星倒在一座涼亭之中,他扯了扯領子,感覺自己已經無法呼吸了。

他頭疼欲裂,又想起與九里合看的西遊記話本,那頑猴孫悟空的緊箍咒發作,是不是也像這般疼的炸裂。陸星抬手猛砸自己的腦袋,卻完全無法紓解其中一毫。

陸星在亭中低吼,幾近聲嘶力竭,若是能再見到九里,他定要讓她幫自己揉太陽穴揉上一個時辰。

九里…

九里…

九里…

他在內心想着這一個月與九里相處的日常,逼迫自己繼續向前走。

離了涼亭不過一炷香的時間,他便覺得腹腔有股難以抑制的氣息,喉頭難哽,他提氣忍住,卻毫無作用。

踉踉蹌蹌,他跪在灌木中,將先前所吃的蜜餞和糖果都嘔了出來,最後只吐出了一些酸水。

將腹中之物盡數吐出,他開始慶幸自己這兩天並沒有吃下多少東西,若是像尋常一樣用膳,他定然要吐得更加難受。

又走了半個時辰,太陽消失,天幕將黑。

他扯了扯已經濕透了的錦袍,覺得有些山間之風寒涼刺骨。

身體似乎像適應了這種窒息之狀似的,陸星已經不像剛入山一般難受,只是頭疼發暈,全身無力。

他一步一個腳印,在絕雲山的灌木叢中留下一路印記。

·

月明星稀,夜幕已出。

陸星終於走到了一處視野開闊之地,他往下望去,看見了山底下延綿流長的霜草河。

他心一喜,想起那夜兩人共放花燈的場景。

九里一定沒見過揚州河,在那裏放花燈才是頂頂的好看。若能再見,他一定要帶九里出谷看遍天下繁華。

他頓時覺得氣涌丹田,又往山上走去。

越走越寒,他心生疑竇,這谷中的氣候確實難以讓人理解,七月無故飛雪,山澗寒風刺骨,實在是天下奇聞。

陸星緊了緊衣裳,加快了行走的步伐。

直到天降小雪,他才發覺自己已經冷得沒有知覺了。他像拔蘿蔔般移動自己的雙腿,麻木的向前走去。他每喘一口氣,便呼出一道冰氣,漸漸的,他的眼睫毛上都粘上了雪霜,連之前被汗水浸濕了的衣裳都已結冰,硬如鎧甲。

整個人越來越重,他望着前方的樹影,隱隱好像看見了九里的身影。陸星欣喜的喊出小九的名字,往前撲去,卻發現只是一道幻影。

他明白過來,無奈苦笑,卻一個釀蹌倒在了地上,再無力氣爬起來。

陸星翻身仰躺,看見滿天飛雪落在自己身上,他聽見着雪花疊在自己身上的聲音,窸窸窣窣,他想自己是不是會像那院子裏的枯枝殘葉一般,被大雪覆蓋,終將不復。

他動動早已僵硬的手指,從懷裏掏出已經被汗濕了的畫紙,丹青早已模糊,只剩下一處還是明晰的。他輕吻著少女的眼睛,眼神無比繾綣。

小九,我實在累極了,讓我睡一覺可好。

他在心裏默默念道,眼睛還未全闔上,卻聽見一陣清脆的馬蹄聲。白馬應聲而來,用腳蹄子踹了踹地上意識模糊的少年,發出一陣馬鳴。

陸星睜眼看見一團白蒙蒙的影子,聽見是白馬的聲音。他突然笑了出來,面容翩若驚鴻,眼裏透出奇異的光彩。

陸星艱難的仰身站起,身上的雪盡數落下,洋洋洒洒。

他一個翻身躍上馬背,白馬馬身一抖,風馳電掣般向山上奔去。陸星已經再無力氣挺直背脊,剛剛的上馬一躍已經讓他心力盡損,他趴在馬背上,幾乎想要睡過去。

每當他一闔上眼,底下的白馬便像瞭然一般,發出一陣低低的嘶吼,將他從沉睡中喚醒。

馬不停蹄近一個時辰,陸星終於看見了山頂一陣煙霧繚繞,那不是雲霧,而是熱氣蒸煙,難道那就是姬雲姨母所說的溫泉?

他心神重新振奮,卻發現白馬奔跑的速度逐漸變慢,直到一座鐵鎖鏈橋前,白馬止步不前,繞着原地踱步了許久。

陸星心中瞭然,白馬不肯過去定有它的原由,能夠送自己一程,也是這通靈白馬有情有義了,他俯身擁住白馬健壯的軀體,說道,「白馬,若是有朝一日我和小九大婚,我定要騎着你去接新娘!」隨後翻身下馬,摸了摸馬頭,「多謝!」

陸星在馬上已經休息了多時,如今早已恢復了體力,臨近山頂,四周卻不像剛才那樣寒冷,許是有溫泉的作用,他滿心歡喜,準備踏上鐵鎖鏈橋。

白馬突然在背後一陣嘶吼,用馬嘴叼住陸星的衣襟,不讓他走。

陸星困惑不解,看着白馬焦躁不已的樣子,他才開始重新打量這道鐵鎖鏈橋。

鏈橋表面看去完好無損,頗為堅固,底下是深不見底的山澗。他才意識到,絕雲山上氣候潮濕,人跡罕至,根本無人護理,鐵鏈如何會不生鏽,依舊如此嶄新?

陸星安撫的拍了拍馬身,將腳下的一顆石子踢入鐵鎖鏈橋。

石子剛一碰到鐵鏈,那鏈橋便像玻璃一般一碰即碎,整條橋像炸好的酥餅一樣碎裂,石子墜落,還未等到隱入黑暗之中,便聽到燦燦水聲,突然有若干鋒齒大魚一躍凌空,直衝鐵鏈橋上,最猛的一條大魚將石子吞入腹中,霎時間又沉入暗中,快如閃電,彷彿毫無聲息。陸星再定睛看那鐵鎖鏈橋,竟然又變成毫髮無損的模樣。

原來這竟是幻境嗎?陸星瞭然,這山澗下其實是一條難以直視的暗河,而所謂的鏈橋根本不存在,若是盲然渡橋,定會墜入那無盡深淵,被那些模樣醜陋的大魚分食。是誰在這裏布下幻境,竟然要引人走過去,落下一個死無全屍的下場?

如果他不闖過去,又如何能見到在山頂上的九里?

無力之感再次襲來,陸星倒坐在地上,他環顧四周,除了前面那條不存在的橋樑,根本再無上山之道,氣惱的拔了拔地上形似芭蕉的草葉。

芭蕉草葉…?

好像是叫做吟無草。

他一向對這些花花草草不感興趣,但他卻記得這吟無草,他想起和九里去負天山採藥的晴天。

「這種地上的草葉形似芭蕉,叫做吟無草,」九里從地上拔起一葉吟無草,捲成小小管狀,放在嘴邊,微微吹着,「你聽!」

陸星從來只是想和九里待在一起,對這些林中長得並無二般的草草葉葉不感興趣,但見她興緻勃勃的樣子,他懶洋洋的騎在馬上,也假裝自己十分好奇的樣子,認真的凝神靜聽。

只聽一陣宛轉悠揚的管樂之聲在林中響起,雖沒有什麼優美動聽的音調,卻令人心生嚮往,連白馬都起蹄走到九里身邊。更奇異的是,一隻通體紅色,只額間一撮白毛的小鳥兒飛到九里肩頭,嘴裏也傳出嚶嚶鳥啼,宛如在和九里合奏。

九里眉飛色舞,吹的更加悅耳,又引來幾隻稀有小鳥,飛在附近的枝梢上也嘰嘰喳喳叫了起來。

她吹得有些吃力,臉色潮紅,終於放下了唇邊的吟無草,看着馬上眸含春色的陸星,炫耀道,「你可知為何我能吸引這麼多鳥兒?」

陸星看出來是這吟無草的功勞,卻迎合她道,笑着說「不知。」

「以內力催動吟無草,吹出曲調歌兒,就能吸引鳥兒來和你共鳴。」九里喜滋滋的將手中的吟無草管遞給陸星,示意讓他也來吹一首。

陸星接過吟無草,也不避嫌,直接將九里觸過之處放在唇邊,悠悠啟唇,他心想着自己笛藝超絕,在京中也倍受盛名,這吟無草肯定也十分容易駕馭。哪知聲音一出,雜訊入耳,直接將原本因九里聚過來的鳥兒嚇走了,還引來一條小黑蛇,那蛇半身吊在樹枝上,彎彎垂下頭來靠近陸星,結果將白馬嚇了一跳,直接帶着陸星奔向遠處,只留下九里在背後笑到氣喘。

·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從陸地上走不了,那便飛過去。

陸星簡直想仰天長嘯,但害怕引來那吃人不眨眼的大魚,只在內心小小狂歡了一下。

他依稀記得吟無草是如何折的,像模像樣的將這葉子折成了管狀,放在唇邊,以僅存的內力驅動,結果響起的還是難以形容的聲音。他微微蹙眉,將聞聲慢慢爬來的蟑蟲踢飛。白馬似乎也極為嫌棄這聲音,慢慢悠悠的踏着馬蹄走到了另一處,甩了甩馬尾,背對着陸星。

陸星耳尖稍有些紅,他匆忙放下吟無草,猛地咳嗽。他昨日誤食了龍葵丸,七竅流血導致體內氣血虛空,又跋山涉水登上絕雲山,如今內力寥寥無幾,他現在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可惜這吟無草只引來了一些無關緊要的爬蟲飛蠅,還讓他咳嗽不止。好不容易順了氣息,他又凝神聚氣,硬是吹奏起了吟無草。

這一次的音調比上一回稍有進益,可惜仍然有些嘈雜,他想吹奏一曲水調歌頭,但怕是底下那群鋒齒大魚也不稀罕他的曲調。

·

姬雲從入定中醒神,聽見底下傳來的一陣陣吟無草奏出的樂音。

她微微蹙眉,又佩服又嫌棄。

真沒想到這小子已經爬到了最後一關,可惜這天分也忒差了,吹的什麼索命的水調歌頭,真是魔音繞耳。她站起身,手放在唇邊吹了一哨子,一隻展翅翱翔的大雕呼嘯而來,落在姬雲身邊,她從懷裏掏出一顆小丸子,隨意的扔在地上,「你去將那小子接來吧。」

渾身赤黑體型粗壯的大雕迅速的吃下那顆丸子,撲棱的抖了一下身子,隨後振翅向底下飛去。

「再讓他吹下去,我都要走火入魔咯!」姬雲面無表情的堵著耳朵,走到溫泉旁,為九里穿上衣服。

·

陸星耗盡最後一絲內力,只能吸引幾隻小雀兒在旁邊蹦蹦跳跳。

他靠在白馬腳邊,只能用氣音吹着吟無草,可惜已經發不出任何樂聲,偶爾傳出的響聲也只是陸星在咳嗽。他的手無力垂下,落在地上,帶起細微塵土。

「哇——」一陣長空鳴叫響徹整個絕雲山。

陸星睜開眼,看見一隻長相駭人的大雕落在了自己身邊,他心一沉。

自己還沒死呢,就有動物來搶著吃肉了?!

真是太丟臉了,若是被九里看見自己被一隻大雕欺負,他這一輩子也別想再抬起頭了。

九里…

算了,若是能再見她一面,又有什麼臉面不臉面的呢?

他看着絕雲山頂,始終不肯移開視線。

白馬輕踹了陸星兩腳,將他不動聲色的踢到了大雕身旁。大雕撲棱著身子,直接飛到陸星上方,如鷹鈎般的大爪直接刁住他的領口,騰空飛起。

陸星瞬間清醒過來,原來這大雕是來接自己過去的!

他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吟無草,嘴角得意的翹起來,他就知道,他笛藝絕冠京城的名頭可不是白來的。

少年在空中飛躍,衣襟在空中翻飛,他眸中一片欣喜,忽閃著明亮的光芒。

沾若泉在煙霧中漸漸明晰,他看見密林之下的少女,九里穿着一身不合適的正紅色圓領裙褥倚在一棵老槐樹下。還未等他再仔細看着,大雕猛地一降,在離地還有三四米的地方就鬆開了爪子,少年愣是直直摔在了地上,還未等痛感傳來,他就看見了觸手可及的少女。

九里仍是閉着雙眼,但唇色已經恢復紅潤,呼吸均勻有力。

陸星顧不上膝蓋的腫痛,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他猝然上前,將少女抱在懷中,細細碎碎的吻落在她微濕的發上。

「小九沒事真是太好了。」陸星喃喃自語,倚在九里身邊,腦袋靠在她肩上,兩人緊密的抱着。

「阿星……」九里嘴裏突然吐出陸星的名字,他頰邊現出點點潮紅,捧着她的臉細細看着,發現她還是睡着,剛剛的兩個字只是無意識的呢喃。

他又吻了吻少女的臉頰,緊繃的弦總算是松下了,全身脫力,意識一空,陸星暈暈沉沉的睡在了少女身邊。

一席紅裙從老槐樹上垂下,樹上的女人靜靜的看着他們握緊的手,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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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河遙九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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