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我回來了

院子裏那顆蒼老卻又散發着蓬勃朝氣的棗樹下，王林靜靜的躺在地上仰望着天空。

樹葉辛勤的遮擋着陽光，滴掛着密密麻麻青紅相間的大棗，使其不那麼耀眼。

時間是七月，確切的說，是1988年的七月。

小院門口，一道熟悉的身影蹲在那裏，背靠着一側院牆。

身前的地上放着密密麻麻大約幾十個煙頭，老爺子正一個個的將其剝開，取出煙絲放入紙盒內。

人窮志不窮，就算捨不得花五分錢去買一包煙，老爺子也依舊堅持着自己的尊嚴。

老爺子是個講究人，自己用陶土做了個樣子一點也不美觀，看起來不倫不類的煙斗。

過濾嘴是高級貨，老爺子乾脆就用一絲棉花充當過濾嘴，洗洗還可以重複利用。

「回來了……」看着這熟悉的一切，貧窮卻又幸福，艱苦卻又甜蜜的小家，王林陌陌的落下兩行清淚。

如果可以重來，你最想做什麼？

已經走過五十個年頭的王林，這些年一直活在內疚的陰影下，直到死，直到回來的那一刻，王林都沒能走出那個內疚的小屋。

就在剛剛，王林的經過了一番劇烈的思想掙扎，做出了一個影響了自己一家人一輩子的決定。

還是這顆棗樹下，還是1988年七月的一個下午，還是剛剛做出的那個決定。

高考落榜的王林，不對，高考前一個月的預考就落榜了，所以王林壓根就沒有高考的資格。

整個家族省吃儉用供自己讀書，結果卻是這麼個結果。

不甘願接受高考失利這個現實，王林決心要混個人樣再回來。

趁著老爺子外出撿煙頭的空隙，偷走了老爺子僅有的二十二塊錢，只給老爺子留下了三毛一分錢。

從此開始了無休無止的內疚之路。

老爺子是黨員，當過兵，打過仗，朝鮮戰場下來的，還混了個排長，在村子裏年紀並不是最大的，卻是威望最高的，誰家鬧矛盾需要調解，老爺子出去吼一句，半個村子老少爺們連屁也不敢放一個。

可這樣一個錚錚鐵骨的老爺子，雖然嘴上不說，可王林心裏卻很清楚，老爺子是被自己氣死的。

自從這一天開始，父親兄弟四個，兩個姑姑，至自己到死那一天，整整三十年也沒見他們給過自己一個好臉色。

儘管在發跡以後付出了百倍，千倍的回報，別說換回親人的原諒，王林甚至沒能換來自己的原諒。

老爺子的死並不是因為自己偷走了那二十二塊錢，關於這二十二塊錢的事情，老爺子是一直帶進棺材裏的。

真正導致老爺子去世的原因，是堅持了一輩子執念塌了，身體也就垮了。

為了不讓生意失敗的自己蹲大牢，老爺子放棄了自己的尊嚴，拉下臉走遍全村家家戶戶借錢為自己還債。

與家族的決裂，也正是因為這一次的還債。

錢是老爺子借的，但之後不到一年老爺子便撒手人寰。

而那個時候自己正窮困潦倒，這筆錢是父親兄弟四個，加上兩個姑姑，整整六家人用了兩年時間才還掉的。

因為這筆債務，讓沉默寡言的父親更加沉默。

辦完老爺子的後事之後，便開始東奔西走找工作，到處賺錢還債，可這個時代哪有那麼多工作機會？

到處物資緊張，就是去街上撿垃圾，都撿不到什麼東西，各家扔出來的垃圾，那是連狗都不去刨的。

「蒼天有眼，給了我一次重來的機會，這一世，我必不讓親人失望，必不讓親人落淚……」

跟記憶中的一樣，收拾完這堆煙頭之後老爺子美美的抽了兩口便起身去街上撿煙頭。

王林推翻了自己掙扎了幾個小時的決定，整整一個下午沒有踏進老爺子的屋子。

王林很慶幸自己能回到這個錯誤剛剛開始的年代。

上一世的自己錯了，錯在太過異想天開，錯在看了一些報道，聽人說了一些某人發跡的事情就覺得熱血澎湃，滿腦子鑽進了錢眼裏。

當一個人失去理智的時候，那就距離死亡不遠了。

王林上一世用自身的經歷來證明了這個道理，混成自己那副模樣，其實跟家破人亡也沒什麼區別。

唯一慶幸的是，自己吸取了失敗的經驗教訓，這才有了後來的發跡。

但那又有什麼用？家已經不在了，親人也不再認自己了。

即便他們所有人的財力加起來也不足自己的百分之一，可對於他們來說，沒人稀罕自己這個後輩。

「喲，大學生在想啥國家大事呢？」大伯母手裏拿着簸箕，陰陽怪氣的諷刺著。

王林尷尬的笑了笑：「大伯母！」

「可別，俺這小學都沒念完的人，可當不起大學生的大伯母……」

王林有些啞口無言。

尖酸刻薄，罵人都不帶一個髒字的大伯母，這個時候王林卻無論如何也恨不起來。

大伯家的院子早就划好了，堂哥也到了該結婚的年紀。

為了供自己讀書，大伯家更是連房子都沒有蓋，堂哥倒是有人說了幾樁婚事，但一聽是他們老王家的，人家直接就提着雞蛋點心到家裏說孩子還小，過些年再說結婚的事。

真正的原因是什麼，所有人都知道，如果不是看在老爺子的面子上，人家早就一句話拍在臉上了。

如果自己順利的考上了大學，一切的矛盾都將不會成為問題。

現在，所有的問題都成了點燃矛盾的導火索。

而真正讓王林恨不起來的原因，是二十年後發生的一件事情。

一向看不起自己，沒給過自己好臉色，經常擠兌自己的大伯母，竟然在二十年後勸自己的父親不要再怪自己了。

他們怪是有各種各樣的原因，比如大伯家的房子始終蓋不起來，大堂哥的婚事被推了不下十次。

二伯家怪是因為為了供王林讀書，成績不太好的二堂哥老早的就輟學了。

四叔家怪是因為無後，想湊點錢去看病，結果錢還是用在了王林身上。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王林享受了整個家族的供應，卻沒能帶來應有的結果，既然享受了待遇，就應該承擔更重的責任。

這一點，王林在十年後才真正的明白，可一切都晚了。

「滾……」老爺子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大門前，聽到了大伯母與王林的談話，頓時臉色一陣鐵青，朝着大伯母怒罵道。

大伯母臉色鐵青的回了屋，儘管已經四十多歲了，但是在這個家，永遠是老爺子說的算。

說他專制也好，獨裁也罷。

但有一點不能否認，不論什麼事情，經老爺子的手中處理過之後，大家都能得到滿意的結果，除了王林這件事。

老爺子提着自製的煙斗，拿着幾個剛從外面撿回來的煙頭，坐在王林身旁的土地上，自顧自的剝著，動作熟練至極，兩下就能解決一個煙頭。

將煙絲裝入煙斗，用火柴點燃重重的抽了口，心事重重道：「去當兵吧，你是高中生，有文化，到那以後好好乾，運氣好等個幾年還能提個幹部，不比上大學差。」

王林努了努嘴，心中儘是苦澀。

掙扎了很久，最終還是拒絕了老爺子的建議。

「爺爺，我想去外面闖一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