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榮華謝(上)

第二十五章 榮華謝(上)

天佑三十九年,春日,湖邊的嫩柳剛剛抽出芽兒來。

我跪在冰冷的大廳里,木然的聽着聖旨上的一字一句。

休妻,賜死。本是早料到的,可真的來臨卻又還是會害怕的。

端著曾經那麼疼愛自己的姑父御賜的鴆毒,無來由的笑出了聲。

最是無情帝王家啊,姑姑前腳剛走,姑父後腳就殺盡了我林家滿門。

最後,連我這最無辜的兒媳婦也終究不能倖免。

你問原因?

呵呵,單就一個。

因為,我姓林。

因為,我是已故皇后的親侄女,是異姓王林由之的獨女,是當朝九王爺的嫡妃。

這種身份,他又怎會放過我?

想過這種結果么?

自然是想過的,韓信的下場,聰明如父親怎會不知?

可終究是抵不過權利的誘惑。

權利,真是個好東西。

拋妻棄子,弒父殺兄,不折手段。

想過活么?

是奢望過的,奢望自己的丈夫會為我求一份恩典。

可最後,終究都成了奢望、

成婚四年,不算相濡以沫卻也相敬如賓。

兢兢業業的守着這偌大的王府,友愛妾侍,善待庶子。

也算問心無愧了。

原想着,即使最終求不得我活,起碼應該求一求吧。

他求過么?

沒有啊,他怎麼肯?

步步為營,步步精心,步步謹慎的人,怎可能為了區區的一個棋子而壞了整個弈局?

他不會,他寧逸不會。

烈酒下肚的時候,並不覺得苦楚,相反的,倒是甜的很。山茶釀造的酒啊,當年林府院內的地下埋的好些這種酒。

從六歲至十六歲,每年一壇整整十壇,都埋在了未出嫁時的閨閣里。

普天之下,除了我的丈夫,在無人曉得這個地方。

奉旨抄家的人,奉旨下毒的人,奉旨賜酒的人,全都是他吧。

或者,栽贓陷害,推波助瀾的也是他吧。

一杯甜酒,就想償還與我這四年的夫妻之情?

寧逸,你何其小氣?

我無聲的笑,無聲的哭,直到喉嚨沙啞,哭出了血淚。

我林子衿何德何能,能嫁於寧逸為妻啊?

寧逸啊,你果真是我的好丈夫,爹的好女婿,皇帝的好兒子,榮國的好賢王。

酒滑入肺腑的時候,帶出滿嘴的山花芬芳。

再不甘心,也終是含恨的閉上了眼睛。

一世榮華,最後不過慘淡收梢。

倒不如,生於尋常人家,平平淡淡的過完一生來的幸福美滿。

也罷,事到如今,只求下一次再睜開眼,林子衿再也不是世家女九王妃。只願是一個普通的尋常女子,再也不要嫁於帝王家了。

……

天佑四十年的冬日,白雪皚皚,萬物彷彿都陷入了深深的沉睡之中,而我卻在這樣蕭索的落雪日睜開了緊閉的雙眼。

師傅說,那藥性子太烈,不死已是造化了,昏迷了整整一年還能蘇醒真是天大的福澤。

福澤么?

我笑着搖頭。

師傅啊,多種毒藥混合,十足十用量,那人是怕我死的不夠乾淨。如今葯沒毒死我,那往後的日子要怎麼過?難道就在這山中躲一輩子么?難道林家的罵名就這樣背一輩子?

師傅無奈的看着我,眼裏滿是心疼。

最後,終是顫抖的拿出起了手裏的刀。

那是一場命懸一線九死一生的豪賭。

其實,結果,於我都是輸的。

一張新面孔,一個新身份,依舊改變不了林子衿的一生。

依舊不能如願以償的重新再世為人。

天佑四十一年的春日,桃花夭夭的京城冷簫樓里,我執簫而立,身邊是花魁紅玉的琴音。

白日的冷簫樓不同夜間的奢靡,平白的多了幾分寡淡。

樓里的姑娘習慣晚起,而我和紅玉卻是例外。

已經不記得何時與這女子達成的共識,每日的晨幕,她都會撫琴,而我就以簫和之。

青樓的吃穿用度不比王府,卻勝在一個自由自在。

紅玉是賣藝不賣身的,而我,只要有人願意買,自然也是預備都是賣的。

可惜,我這張臉並非傾國傾城,那些一擲千金的主兒大多看不上我。就連那些小門小戶的男人,也對我視若無睹。

為此,我沒少朝羅辰抱怨,可那傢伙卻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

他在暗處做的手腳,我怎麼會不知道?可是,就是想同他辯上一辯,鬧上一鬧。

這樣才會覺得自己依然是活着的。

一番折騰下來,羅辰卻始終不依,以至於這銷金軟玉的冷簫樓里,我倒是成了吃乾飯的閑人。

紅玉曾問我,明明是良家的好女子,卻為何如此作踐自己來趟這渾水。

那一瞬,我笑的天真無邪。

因為有恨,因為太恨一個人了,卻又捨不得傷他,只好用懲罰自己的方式來報復他。

一句無心的實話,到使得紅玉濕了眼眶。

我沒有安慰她,只是靜靜的看着她孤獨背影淡出我得視線。

紅玉的故事羅辰跟我提過,一個痴情的青樓女子為了暗自傾慕的男人苦守着清白的身,只想着有天能夠春風一度,全當是斷了那些瘋魔許久的情意。

可紅玉等了這些年,那男子卻未曾再跨進過冷簫樓一步。紅玉本是太過驕傲的女子,自然是不肯尋上門去的。只能這般流水落花的枯等下去。

原本只是當笑話聽的故事,卻在那樣一個春日的晨幕,在紅玉幽怨的琴音里,得到了共鳴。

羅辰從耀州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初夏了,他這一趟走了幾個月,再見全不似以往的瀟灑倜儻,倒是一副風塵僕僕的狼狽樣。

我坐在房裏喝茶,耳邊是多月不聞的聒噪。

內容無非是那些老生常談的東西,林氏一脈僅存下我,在情在理我都是要扛起振興林家的大旗的,林氏的舊部尚存,且規模不小,若我登高一呼,必定能覆了寧家這風雨飄搖的天下。

同往日一樣,我只是聽着,卻未曾給過一點回應。

羅辰是惱我得,可他卻拿我沒辦法。

我曾打趣他,若覺得跟錯了主子,大可把我滅了直接找下家去。

一句玩笑話,羅辰整整一個月沒同我說話。

爹的馭人之術精湛,手下的死士謀士向來衷心不二,這點我再很小的時候就已經見識過的。

那時候父親總是抱着年幼的我坐在那暗無天日的密室里,不厭其煩的教授我分辨全國各地龐大暗線傳來的資料。

待到年歲大些了,爹讓師傅教授我四書五金,經史子集的同時還增加了兵法,謀略的課程。那幾年,陪着爹在昏暗的密室里步步為營已經成了我童年裏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了很多年,直到那年宣旨的太監朝我道喜賜婚的時候才戛然而止。

如今想來,父親就像是未卜先知一般。

或者是潛意識裏,爹就料到了林家總有那麼一日。可爹他卻並不甘心,不甘心戎馬半生換來的榮耀就這麼被無情的抹殺了。

所以他要萬無一失,他要一張底牌。

而我,就是這張隱藏最深的牌。

其實,爹的心意,我自然是懂的。林家的女兒,決計不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平凡女子,那些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心思,不單單是為了保全我自己,而是為了保全所有與林氏相關的眾人。

可這些權謀,我從小就不甚喜歡,小女家想的念的,就只是想和母妃一樣,嫁一個知冷知熱的男人,相夫教子,白首到老。

可最後老天終究薄待了我,當天下江山和我放在寧逸面前的時候,他終究是為了天下,舍了我。

有句話,羅辰說的很對,若我登高一呼,或者是有勝算的。

這些年從不曾認真的審視過父親為我留下的財富,其實,那筆無形的財富,若使用得當,要睥睨天下也並非難事。

骨子裏,林家的人或者都愛權謀,於我,唯獨只是缺少一個借口。

其實,早些年那人若是肯給我一個理由,我倒是願意為他搶一搶,爭一爭。

可惜他寧願一個個的棋子娶回家,也卻未曾開口與我說過一句真心話。

真的,情到濃時,只要他的一句話,即便是拼上了性命,我也定會為了他玩次大的。

可惜,最後,那人終究是為了我不屑的天下,捨棄了我。

如今,即便得了這天下,於我何用處?

我淡然的喝完最後一口茶的時候,羅辰的碎念也終局華麗的收尾了。

羅辰站在我得面前一動不動,我曉得,他在等我一個答覆。一個他和那些人等了一年的答覆。

我起身含着笑錯過他的身子,緩緩的說了個「好」,就頭也不回的離開了房間,

初夏的天已有些悶熱,突然有些後悔,應該把羅辰趕出來才對的。

……

天佑四十二年的仲秋,冷簫樓里擺滿了形態各異的菊花,品種之全,堪比皇家內苑。為了這些菊花,我可是花了大價錢的。

菊花素來以品行高潔聞名,喜好附庸風雅的客人瞧見了,心下自己萬分喜歡,為了凸顯自己的高雅,一個個的都削尖了腦袋的往樓里跑。隨着臨近盛花期,樓里可真是門庭若市,熱鬧的不成樣子。

我依舊過着賦閑的日子,偶爾來了興緻,就替羅辰管管帳,打理打理樓里的瑣事。

這些活計,羅辰很樂意交給我,他說,因為這冷簫樓本就是林家的買賣,我把這擔子接了去,也他也可以專心在大事之上。

為了這事兒,我不樂意了好久,我可是沖着花魁的位置來的,結果花魁沒戲不說,還落了個老鴇的名分。你說,我怎能不心生不滿?

紅玉聽聞,勸了我良久。

這個不知道我底細卻依舊對我好的過分的女子,我是打心眼裏喜歡。

所以很多瑣事,我一併都丟給她打理。一來呢。我是着實懶惰,二來呢,是想着,等事畢之後,就把這冷簫樓給了她當嫁妝算了。

反正,這老鴇我是決計不會長久做下去的。

除了冷簫樓的生意外,榮國還發生了幾件大事兒。

最受寵愛的太子因為賣官之事,被擼去了太子之位。

平時最不起眼的四皇子卻一朝得勢,成了皇家眾多皇子當中最炙手可熱的一個。

蒙國頻頻來犯,邊境之地,烽煙四起,眼看這仗就要打起來了。可同為榮國盟國的離國卻大有坐山觀虎鬥的意思,朝中或戰或和的聲音此起彼伏。

這些消息,都是外界盛傳的。其中幾分真幾分假,外人實在看不通透。

可我卻可以看得明明白白。

原因么?

作為始作俑者的我,或者該說,作為罪魁禍首的林家勢力,這一步步棋一步步的算計走的何其穩當。

太子之位空懸,各方皇子勢必會生奪取之心,私底下結黨營私,暗通款曲的事肯定不會少,如此一來,則朝政不穩,人心不齊。

四皇子突然受寵,母憑子貴,四皇子之母本非善類,於皇后又向來勢同水火,此一來,皇帝的後院必着火,火勢大了,就難控制了,這池魚之殃自是不能倖免。

至於邊境之亂,到本非我本意,不過,也不是壞事。朝中數名大將於林家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這數十萬大軍一旦離了皇城,可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

這所有的部署,為的只是有朝一日為林家洗雪沉冤所做的準備罷了。

……

寧逸來的那天,我剛好在羅辰的房裏依著軟榻咳血。

那年雖然險險的逃過了一劫,那些毒物卻傷了我得心肺,季節交替的時候,這心悸的老毛病時不時的就會發作。

不想,寧逸來的巧,趕上了。

其實,寧逸到是冷簫樓的常客,只是我稀少露面,遇見了最多也只是招呼一聲就躲得遠遠的,鮮少像如今這般尷尬。

寧逸看着我,臉上堆滿了不屑的表情。

我也並沒有起身的打算,就算起身阿諛奉承,寧逸也不見得會給我什麼好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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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暮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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