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清秋(二)

鎖清秋(二)

臨行那一日落了雨,我的馬車一路行至宮門外,我卻一點兒也不想回頭望望。

忽然,我聽見有人在喚我:「公主,公主,承歡公主。」

我掀開帘子探出頭去,是我二哥哥原先讀書時的小伴讀。

他期期艾艾許久,才開了口:「公主,你何日回來?」

我嘆道:「再也不回來了。」

「甚麼?」他大驚失色,「公主,為何不回來了?臣有甚麼地方惹公主生氣了嗎?」

「沒有。」我道,「和你沒有關係的。」

他站在雨中嚎啕大哭。

其實今後這樣的事應該還有很多,畢竟我當時才七歲而已,他也只有十歲罷了。

你瞧,多有意思,我封號為承歡,卻並無多少真正承歡父母膝下的時日。

一路上車馬勞頓,舟船周折,我身子本就弱,這麼一番折騰,險些又要掉了小命。

終於,終於是到了應天府。

長寧王府門口,大哥哥同長寧王一家一同來接我。

大哥哥身旁立着個身穿蒼玄二色直裰的男娃娃,八九歲模樣,向著齊諧叔父問道:「爹爹,這個妹妹生的這樣好看,是我哪個妹妹啊。」

長寧王露出一副「你小子找抽,你宮裏一共就兩個妹妹,另一個幾乎還在吃奶呢,你說這是哪一個妹妹」的神情,頓了半天,才開口:「這是你筠妹妹。」

「筠妹妹?」他在口中將這名字念了好幾遍,「我就說,這般雅緻的名字,果真來的是個天仙也似的妹妹。」

長寧王妃無奈道:「江月你是不是話本子看多了?」

很好,燕江月,咱們以後來日方長。

另一邊立着的六歲上下小姑娘一臉嫌棄:「筠姐姐你可千萬別理他,我哥哥他心智不全,腦子有問題。」

燕江月頓時鬧了:「誰心智不全啦?燕江雪你可別胡說八道,小爺我聰明過人,才智無雙。」

大哥哥撇嘴,長寧王偷笑,王妃一臉「這倆不是我生的」的神情,任由江月江雪兩人吵得齜牙咧嘴。

真是……奇妙的一家……

江雪對着江月吐了許久的舌頭,跑過來攜着我:「筠姐姐我帶你看屋子去。」不忘手底下在江月的腰間擰了一把,痛得他「嗷」地一聲嚷了出來,趕忙撲將上來:「燕江雪你!」

我大哥哥面無表情,不動聲色將他一把扯住了。燕江月左右也掙不脫。

我回頭看了大哥哥一眼,雖說臉是板著的,眉眼間卻藏着掩不住的笑意,眉眼舒暢,再不復宮中那般模樣。

真好……

彷彿我今後身心舒暢的日子,就要從這一日開始了。

午飯過後,長寧王妃喚了我去說話,由江月江雪兩人領了我去。等到了地方,她卻讓自家兩個小孩兒退開了,只留我一人。

我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長寧王妃,我知曉她是明彧皇后同父異母的庶妹,如今瞧來,也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

只是……她同我大哥哥生得不大像,大約也不像明彧皇后。

她給我面前的茶杯中倒了茶,我連忙接過:「謝過王妃。」

她朝我笑着,上了黛的遠山眉說不出的好看。

「溫琪孌待你可好?」她淡淡道。

我卻不由的驚了驚,這天下敢直呼我母后名諱的,恐怕沒幾個!

我雖是有些驚愕,面上卻不露,只道:「我是個女孩兒家,母后自然是更看重二哥哥些。」

長寧王妃瞧着我半晌,忽然嘆了口氣:「你方才驚詫便是驚詫,作甚麼要藏?」

霎時間,我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竟是一眼便瞧出來了?

「少年早慧這事兒,說好,那自然是有好處,可若說不好,自然也有道理。」她兩片指甲輕輕敲著茶盤,「小小年紀心思太重了,對身子不好,慧極必傷便是這個道理——瞧瞧你那小臉兒,可還有點血色?自然了,這也不能怪你,自幼生在那虎狼窩之中,好端端的孩子就一點兒都沒有孩子樣兒了。」

我低下頭去,眼眶不禁有些濕。

我的確是被旁人逼出來的少年早慧心思深沉,只是從來沒有人問過我願不願意這般。

她接着道:「既然來了我家,那就將以前的東西都忘了。我們家沒甚麼規矩,當家的就是個最最不守規矩的。你便放開了心思,做一回小孩兒可好?」

我鼻頭一酸。

說實在的,我很想憋住,第一天到別人家就哭的稀里嘩啦涕泗橫流,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像個甚麼樣子,我這承歡公主的面子就得丟出應天府外去了。

只是我實在是沒忍住。

眼淚不聽我的使喚稀里嘩啦就從我眼眶裏爭先恐後地衝出來了,我帶着哭腔喚道:「王妃……」

「好啦,不哭啦。」王妃柔聲道:「今後也不必叫我王妃了,你就同你大哥哥一樣,喚我姨母便是。」

說着,她又從身後的丫鬟手裏取了一個風箏:「一會兒若是不想午睡,便同江月江雪放風箏去罷。」

我擦了擦眼淚,笑着點了點頭:「嗯。」

……

說實話,我是沒有怎麼放風箏的,便少不了被燕江月笑話,氣得我直跺腳:「燕江月!」

他挑起眉:「妹妹喚我作甚?」

我「哼」了一聲,搜腸刮肚地想着如何要反擊回去,「你名字好像個女孩兒。」

燕江月張大了嘴:「《赤壁賦》不曾讀過嗎?《春江花月夜》不曾讀過嗎?」

「倒不是說沒讀過,只不過是你身上不大般配罷了。」我也學他挑着眉毛,滿面戲謔地瞧着他,「你這般形狀,如何配得上那朗月清風,江上明月的意象?」

燕江月氣了個七竅生煙,成了說不出話來的一個燕江月。

燕江雪看着這兩個傢伙鬥嘴,十分高興地大笑起來:「哈哈哈,好啊,哥哥你也有今天!」

旋即又上來抱陸舒筠的胳膊:「筠姐姐,你好厲害啊,你看看他氣的那個樣子!」

童音稚稚,笑語晏晏,笑聲能傳開老遠。

那是我以前從來不敢想的日子,放開聲音笑是怎麼樣的,我自懂事以來,便再也沒有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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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魚北上,歸冥為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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