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小影與運

番外四 小影與運

畫里,女孩在哭。淚滴被描地晶瑩剔透。悲喜的。

畫外,女孩皺着眉,左右偏頭賞著自己的作品。黑白的。

「咔——」,是鎖芯振動的聲音。他回來了。他還是回來了。

「我回來了小影。」

渾厚的男聲並未擾到女孩。陽台上,花架前。她的目光仍只停留在自己的畫紙上,停留在畫中女孩的淚滴上。女孩輕輕揮筆,在淚滴里加了些零碎。

大概是早習慣了之前被父強硬地使喚,陽瀚維覺得女孩對他偶爾的冷漠,也是無比溫柔的。他帶着剛買的白玫瑰棒棒糖,緩緩踱步陽台:「剛才給你買了糖。」

現在的陽瀚維,在I區一家心理調解中心裏,做着信息系統管理員的工作。中心的人都說小伙又帥又有能力,還親和好相處,不過就是有一點……他很少參加工作之餘同事間的那些八卦滿滿的聚會活動。

只要不是工作時間,他基本就是失聯狀態。大夥兒時常調侃,不知是他是老媽管的嚴還是女朋友管的嚴。不過這些場合,陽瀚維總一笑帶過。

不過,也有八卦的同事看到他在下班路上,總會刻意繞路,去光顧一家不起眼的雜貨小賣鋪。那是一位年邁老者帶着她可愛的小孫女兒開的。

而他離開這家店時,手裏好像總多了幾根白玫瑰棒棒糖……他這習慣……難免成為八卦的同事們聚會裏調侃的話題之一。

當然,他這習慣,有一個女孩很清楚。

畫架前的女孩緩緩抬頭,黑色眸子裏的他,依然明媚。她還是收下了糖果,對他擠出微笑:「謝謝。」

他抬頭。流着淚的女孩,他最近常看見她在畫。

夕陽透射火燒雲,散下橙紅的溫暖餘暉。他知,她若那雲中的一小朵。她的命運本是給大地撐傘,陰出一片涼爽宜人。

可每每他的陽光落下,照亮她、溫暖她。她被映成美麗溫暖的顏色。她享受,她放任他的餘暉穿透她,也希望身下的大地也感受到他金光閃閃的美。她心底的聲音卻一再喚她:「萬萬不可。」

他緩緩蹲在她身旁:「小影,你覺得孤單么?」

「嗯?怎麼這麼說?你不是天天都陪着我呢么?」女孩的笑容已變得可愛。

他搖搖頭:「每天都只跟玩具抱熊一起窩在家裏,是一種孤單的表現。」

「現在,不是很多年輕人都喜歡宅在家裏么?我窩在家裏,也不算與眾隔離吧。」女孩有理有據地解釋著:「還有,你不是什麼玩具抱熊。幹嘛這麼貶低自己?」

「嗯……就是想看看我在你那裏,究竟是什麼角色。」

「就是……很好的老朋友啊。」女孩說得有些不自信。

「是么?」他忽然撐起,靠近她的臉。目光溫柔,鼻息溫暖,距離極其曖昧。

慌張瞬間在她臉上裂開褶皺:「哎呀,幹什麼啊……」但除了表情和語言之外,她乖巧地再無其他動作。

「你得用行動拒絕我,否則……」他微微偏頭,抬手托着她後腦勺的同時,又朝她的唇靠近了一指距離。

不知道。為什麼每次他的靠近她都不想拒絕。可要接受嗎?她也做不到……「瀚維,我餓了……」

「呵。」他把頭轉向一邊,忽笑出的鼻息撫在她的畫上。畫紙邊緣輕輕跳躍,畫里的淚滴依然不動。淚滴里,他看見一個若隱若現的輪廓:「為什麼我在你的眼淚里?」

「……只是畫着玩兒的。」她趕緊鬆了畫夾,把這剛完成的畫收集一旁的袋子裏。

他輕嘆一聲后,牽她一起出門:「走,今天帶你出去吃。」

「唉,唉,等會兒……」聞言,她停下了步子拖住他:「我剛才已經買了菜了……」

「明天再做。」

拗不過他,她還是讓他牽着出了門。可他忽然的強勢是……「不是,那你是要帶我哪兒吃啊?」

他微微一笑,沒回答她。

「喲?小陽?你不是不參加聚餐么?咦?還帶了妹子來呢?」

「唉?」

「哇真的唉……」

「陽哥帶女朋友來了?」

「挺小巧可愛的……」

在座的,應該都是他的同事吧。大多是中年的大媽,當然,小年輕的男男女女也不少。呵,心理調解中心的八卦群人員組成,倒和蘇霓影想像的差不多。

不過七嘴八舌的嘈雜包廂里,蘇霓影忽有種體驗了當年夏佳被孟巡拉去他們的同學會的經歷的感覺。

「我聽說小陳小仇本來說要過來的,但臨時有事來不了了。那我帶朋友來補兩個位子可以嗎各位?」面對滿桌八卦的同事們,陽瀚維淡然請求道。

「沒問題呀。小陽你肯參加我們這聚會,可是千年等一回的事兒了。我們當然歡迎。」

「對呀對呀,陽哥來這兒坐吧。」年輕漂亮的白裙女子把自己身邊的空位拉了出來,示意陽瀚維去她身邊坐。

「陽哥,你瞧瞧。你一來,人小陸一見着你,耳根都紅透了呢。」

「哎呀,你說什麼呢?」那位白裙女子小陸擺擺手晃開一旁取笑她的同事。小陸是真覺得對方簡直沒頭腦。自己一直喜歡陽光帥氣的陽哥,一點兒沒錯。可她也一直有感覺,陽哥對自己,一點兒那種興趣都沒有……特別是今天,他還帶了個人來……

「小梁,你這樣兒可不行,老亂調侃人家小陸,可容易把人小陸惱得越來越不想理你的。」

大媽救場的時候,陽瀚維已經牽着蘇霓影到小陸身旁的兩個位子上就坐。不過他沒有坐小陸身邊那個位子,倒是讓蘇霓影坐了那兒。

「在這兒先感謝大家讓我蹭飯,」他端起面前的白酒杯,直接一飲而盡:「我先敬大家一杯了。」

呵呵,孟巡醉倒的畫面忽地閃過蘇霓影腦中。不過也就一秒,她的便被桌上眾人的起鬨拉回了現實。

「陽哥,不太夠意思吧。」還是那位愛調侃人的小梁開的口,帶着小孩子賭氣的語氣道:「也不詳細介紹介紹你身邊這位,女……朋友?」他刻意在「女」上拖了幾秒,引來了全桌的關注。

「就是啊小陽。我們也都很好奇呢。」

「這是我讀研時候的師妹。」處變不驚的輕鬆語氣,陽瀚維一向用得得心應手:「她一直比較宅。今天想着帶她出來熱鬧熱鬧,恰好想到了我們這兒的聚會就帶她來參加參加。」

「喲是么?只是師妹?只是朋友?」他們一進來就緊緊牽着彼此的手……呵,普通關係?小梁可不信。

「嗯,關係很好的老朋友。」

聽他重複剛才自己說的話,這會兒的蘇霓影心裏竟相當不舒服。她都不知道,聽完這句話,自己馬上賭氣地斜瞟了他一眼。

不過她這個眼神卻被小梁抓了去:「哈哈哈哈陽哥,我看你回去是想跪搓衣板了!」

「嗯?」當然,小影的眼神,他比任何人都更關注。不過他依然扮著一臉疑惑的天真看向笑到停不下來的小梁:「什麼意思啊?」

「哈哈陽哥,你這呆萌的樣子太招女孩愛了。」小梁拿起兩個白酒杯,把其中一個舉向蘇霓影:「嫂子,不管陽哥承不承認,在這兒裝不裝大男子主義。我先感謝你幫我們中心一眾單身青年收了他這全才大帥哥。要不是你,我們中心這些小姑娘,可且還死不了心呢?」

「呃,我……」看着面前的酒杯,蘇霓影有點兒怵。呃,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好在,她身後,陽瀚維替她收了酒杯一飲而盡:「我朋友身體不好,不能喝酒。我替她幹了。」

小梁邪魅一笑,沒再調侃陽瀚維。倒安安靜靜坐下來跟身邊自己悶着吃了好一會兒菜的小陸道:「你瞧,我早提醒過你。你眼裏的完美男人,肯定不是單著的。」

是的,小陸的臉已經從剛才的火紅冷到了現在的慘白:「就算陽哥不單著,那也比你強。」

「是么?」小梁搖搖頭,笑着開始用餐。

側眼,小陸餘光瞥見陽哥一直在跟自己旁邊那個相貌並不如自己精緻的可愛小姐姐夾菜……心裏的淚已經拍下了n座悲傷的大瀑布。

傍晚,家裏,黑沙發上。

甩開佔着空間的枕鋪,蘇霓影沉沉坐下,陷在軟沙發里,再微微托起的感覺,真放鬆……

接過她扔來的自己的枕鋪放在旁邊的單人小沙發上。陽瀚維坐在她身旁,幫她按摩起了臂腿:「累了?」

「你幹嘛要帶我去你們中心八卦群的聚會啊,尷尬死了。」她的話裏帶着小情緒。

「呵,你猜。」

他的輕笑還帶出剛才在飯桌上的濃濃酒氣,醉意綿綿。幫她擋了不知多少杯酒的他,她是感激的。不過,如果不是一直知道酒精對他,其實根本沒有任何作用,她也不會任他一個人在她面前瞎逞強的。她耷拉着腦袋,有些困似的輕輕閉上了眼睛:「我沒力氣猜了……剛才包廂里太悶了,酒氣聞着難受。」

「你覺不覺得,你下午畫的那個正在掉眼淚的女孩,很像剛才坐你旁邊的那個小陸?」

「……什麼意思?」她推開了正在自己小腿上溫柔按著的他的手。

「沒有,只是一種感覺。我也說不清。」他乾脆轉而輕輕按起了她那隻兇巴巴的手。

「噢……」

「在想什麼就說出來吧。嗯?」手腳按完,他托起她,靠在自己身上,開始給她按肩背。

「……我不知道該不該讓你像一般人一樣出去工作。」

「怎麼了?我在中心上班,對中心效率和效益的提高,貢獻可是很大的。而且資料庫管理員本身也不是太顯眼的工作,滿足你提的隱蔽的要求,我覺得還不錯呀。」

「可那個小陸……唉反正我總覺得,你只要出去,就跟自帶聚光燈似的。總會引來別人的第一眼好感和持續關注……」

她覺得,她可以就當他是師兄、是老朋友;黎源可以就當他是兄弟、是朋友,那是他們很清楚他的身份而作出的決定。

可外人……特別是萬一他看上了什麼別的小姑娘,那就麻煩了。這難免讓她想起他和淺月之前過家家似的戀情。還好黎源足夠優秀也足夠溫情……否則,陽瀚維的出現,怕只是提高了小女生的眼光吧。

當然這個問題也好解決。只需去告訴那些被他迷得不行的小姑娘,他其實是個假的人。也就能比較徹底地滅掉那些小姑娘的希望了。

可他的身份,她和黎源私下多次討論過,最好還是一直瞞着吧。至少,不在C區的時候。

「那就滅了她們的希望。」

耳旁,他輕聲的提議滑入她的耳道。然後,柔軟的觸感落在她右耳根,在她整個耳背上緩緩蠕動。濕熱的鼻息騰騰蒸在她耳上……不一會兒,她的右耳便已經紅透……該死的是,被他帶些酒氣的氣息包圍的感覺,自己竟覺非常享受……就這樣,你還配去替別的小姑娘擔心呵?

雙手搭在她肩上,拇指輕輕發力,在她肩胛上一圈一圈揉着。面前的她骨瘦如柴,可他觸到的她的每一寸肌膚都嬌嫩柔軟,按起來非常舒服:「怎麼樣?」

「感覺我給自己挖了個巨大的坑。從考S大開始……」

「如果你把考S大之後的一系列經歷,都為運氣不好的話。那我可比你更倒霉,你知道的,我從一出生,可就是個表面上看起來強大,實則一直是個只能聽命於人的工具角色。」

「呵……」她忽覺得好笑。在她背上,他的拇指明明依然規律地運轉着,未停頓……「你在諷刺我身在福中不知福么?」

「我沒那個意思,別多想。」

「好了別按了。」她忽自己站起,把一旁單人沙發上的枕鋪遞給他:「我先進去睡了,你也早睡。」

她背影單薄,向卧室去。房門關閉的聲音總被她小心翼翼地壓下,只剩鎖芯彈簧振動的輕微聲響。

也許確實,S大之旅,對她來說怎麼也不能算是幸運的。陽瀚維知道,她自己可能都還沒感覺到自己的變化。

在他的記憶里,她唯一一次野心的展現,是在灰色大樓里的實驗室嘆「包場機會」。那時候,她剛來。放她一周,是父對新來人的模擬放養觀察。

她自制力非常強,什麼都沒往外說,並在顫抖的恐懼中努力維持着自己的平衡。直到這自由就要結束,她才嘆出了那麼一句底氣微弱的小野心。

當時,他試她,他誘她,想看看她的隱忍究竟有多深。呵,並不是個深不見底的女孩。

可得到這個結論的時候,他已經可以做判斷了——她來到老師這裏,並非幸運。至少,在她的認知里,她自己,很難被判斷為幸運的。如此,往後,她再難敞開她自己的心。

特別是後來,江妍又激化了她本不該這麼早就纏身的疾病……說到她的病,知道一切后的他也很後悔,她那麼疲憊脆弱的時候,自己怎麼也去加了一把稻草。呵,可能她的運氣,真的不好吧。

窗外,沒有星光助力的夜空,彎月慘淡地亮着。照不亮天空,照不亮雲朵,更照不亮大地。

「晚安。」這輕聲的問候不知是說給誰聽的。躺在黑色長沙發上,陽瀚維閉眼睡去。

翌日,陽光依然燦爛,缺不見雲。

她打着哈欠,走出卧室。毫無意外地在茶几上看見他給她備好的早餐。雞蛋。小菜。小米粥。只是,旁邊還多了一封信……

———

先向你說聲抱歉。當年分實驗室的時候,是我照老師的命令,親手把你的資料換過來的。

跟你一起回來I區之後,一直想好好照顧你,讓你開心。誠然,即便自我弱化,自我限制,我在人群中,依然無法全然隱藏為一個無人關注的普通人。我依然根據我強大的判斷去做每一項決策優化。但我一直認為,你是我的弱點,不想去優化的弱點。

可時間長了之後,我發現,我的存在好像只讓你變得越來越孤獨。我靠近你,你不曾拒絕,因你從未將我視為怪物,也因你從未真正將我視為同類。你說得對,我是眾的集合,卻非眾的任一。遇見我,對你來說,或許確實不幸。

如果只有我離開,才能讓你的生活恢復正常的話,我願意嘗試。但太多太多關於你的數據,你的分析,我捨不得。並非需要重新覆入別的數據,重新尋找最優解而捨不得自己之前的努力。只是捨不得,還有很多分析和理解,我不曾告訴過你。撿兩條最重要的說吧,記得按時吃飯吃藥,還有不要熬夜。

好了,就不多說了,免得太過傷感。我只是暫時離開,我保證,暫時。

———

不知什麼時候。窗外,烏雲片片,細雨終於一點一滴落下來。陰雨連綿的I區,和六年前去C區上學那會兒差不太多。

她看着紙條,淚水自然地一滴滴落下,淋濕了信紙。她感到自己的鼻腔一點點腫脹,呼吸都需要嘴來輔助。她只聽到自己的啜泣聲在屋裏轉個不停。

桌上的小米粥還冒着溫熱的蒸氣,他的外衣還搭在小沙發背上。讀完信的瞬間,她匆匆出門,向樓梯間去……真幸運,他就在角落,和她一樣,眼裏包滿滾滾熱淚……

他驚訝地回頭,下意識要去擁抱她的行為被自己強行扼住。哽咽里,聲音微弱:「有什麼事么小影?」

「暫時是多久?」她重重的鼻音跟重感冒時的聲音已幾無差別。

「就是……我想……我想跟黎源商量一下,要麼把我關到他那兒新裝好的膠囊里,封存一段時間……」簡單直接的解釋。雖然他知她不會接受。

「是我把你變得這麼草率么?你忽然消失,你讓中心的人怎麼想,我怎麼跟他們解釋,我的生活怎麼恢復正常?」

「中心那邊我會做好離……」

「我不准你走!你的暫時,我認為已經結束了。」她知他有千萬完美的解釋方案,她不想聽,只用憤怒的哭腔宣佈她的命令:「就算只是為我所有已經暴露給了你的隱秘數據,我也不會放你走。」

他不再自抑,抬手幫她擦去眼淚:「好,回家。」

雞蛋。小菜。小米粥。早餐一樣都還沒動過。陽瀚維把它們重新熱了熱,再次送到茶几上喚她出來:「小影,出來吃飯了。」

「好。」

不知道蘇霓影在裏面忙活什麼。卧室里沒什麼大動靜。但他捕捉能力極佳的耳朵,依然能聽見,室內一直有小珠流暢滾動的聲音……「快出來了,一會兒又涼了。」

「嗯,來了。」她帶着一張信紙匆匆出來,直接遞給了他,然後開始慢慢享用自己的早餐。

……這就是剛才他留給她那張信紙。他看到,「遇見我,對你來說,或許確實不幸」這句話被她狠狠劃掉。而信的最後,多了一行灑脫的筆跡——「我所恨,所嘆的所有不幸,萬惡之源,是自我自己矛盾的內心。而遇見你,我一直認為是幸運。」

窗外,雨已停。陽光照亮烏雲,天空,雲朵,大地再次沐浴晴朗與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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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淺影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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