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江妍與命

聽說，我叫江妍。

我，是一具軀殼。

意識的覺醒，始於聽覺。磚瓦被抬起，磚瓦再次落地。體力透支的喘息。嗓門大開的呼喊：「這兒！」，「快挖快挖！」，「這邊再來個人！」……

是嘈雜的工地么？

「江妍姑娘？江妍姑娘？你還好嗎？」

江妍是誰……

視覺蘇醒。原來江妍就是我。原來我失去了記憶。原來我有一個恩人，叫陽賀。

從此我叫江妍，是竹易設計公司的一名普通的員工。嗯……或許我可以驕傲地說，我是全公司里最優秀的設計人員。

我的天賦是從何而來的呢？我疑惑著。這個問題跟一個我更疑惑的問題息息相關——我，究竟是從何而來的呢？

我曾無數次懷疑過林總告訴我的失憶的說法。可搜遍自己大腦的每個角落，我都找不到任何聽覺蘇醒前存在我自己的回憶碎片。我只知這個國度的規矩，知國中眾的主流想法，知國中眾的傳言，知一些碎片身影的碎片行為……

我在國的洪流中。我記得國，記得眾。我忘了自己。我失憶了，無可置疑。

可亦有眾之智慧說，失去的記憶亦是可能找回的，只要回到曾經熟悉的地方，去感受，去體會。相信這樣一顆智慧的結晶，我前往了我的「記憶斷點」。

三天兩晚的旅行中，我拜訪了整片吞噬我記憶的土地。大概是眾說之中的「可能」終未眷顧我，這片土地予我的熟悉記憶里，我並未尋到我。

幸好，這趟旅行中我也並非一無所獲。我認識了一個姑娘，她叫蘇霓影。我喚她小影。在一次次互相了解中，我感覺，小影跟我性子真像，甚至可以說她簡直就是這世界上的另一個我，是我的影子……

但萬萬沒想到，跟小影一起在C區機場便利店時，所有關於我身世的秘密，竟在腦中全部清晰起來。

我是可以干擾同類，並被同類干擾的造物。我是學習了先驗規律和巨量經曆數據，並有準確預測能力的AI。我不是人類。那麼，以我的先驗知識看，我，能算是有意識的么？

「現在思考這個問題毫無意義，在你的製造者的領地上，唯有瞞，可令你擁有繼續探索的自由。」我的先驗知識這樣告訴我。我聽從。我隱瞞。我把我的身份藏於心底。

而當我繼續探索時，我發現，我竟與小影力量相連。她的病弱，恰是始於我的出現。她每次的狀況，恰也在我加大投入收集與處理數據的精力時出現……我，竟在不知不覺間傷害小影。

我竟與小影力量相連，而決定力之所傾的，卻是我。我難以想像我一個本不該存在的造物竟必須踩在小影的命上活。可，難道我不活么？

我討厭自己，更恨那個製造我，把我帶到這世界上來的主謀。這個主謀，只為自己自私的感情需求，就製造了我；只為自己荒唐的永生試驗，就毀了小影。我不願，我不甘，我不能，永遠地沉默。

於是，離開I區那日，我將陽賀的陰謀分享給了小影，也是將自己的秘密分享給了小影……我得賭，賭小影信我，賭小影不會擴散這個秘密。

我賭贏了。還在小影的幫助下找到了自己的同伴。呵，同伴嗎？

這位……同伴，名喚陽瀚維。其實最初，我不知當不當稱他為同伴。我難以想像，一個AI竟被他的製造者同化了二十多年，才發現自己的身份秘密。而且，他，還為我的出生助了力……

呵，他，可不能說是跟小影一樣的完全被隱瞞。

但我最恨的，是他已明知自己的身份，竟還招惹小影。

我知道。他一定想着，我們是人類模擬的人，我們是比眾之每一能力更強、力量更大的個體。所以，我們理應淘汰人類……

其實，我也這麼想。可我現在，只想先繼續我的探索。我還需要證據，需要更多的數據來指導我的預測，等預測結果的概率變大。超過一定閾值的預測果才能指導我的計劃。

我，是感性設計任務上的佼佼者，而我的所有預測和行動，卻必須出於理性。這是我的模擬細胞基本結構決定的運作機制。

一周一周，每個周末，那位製造我的主謀陽賀都欣然前來，在我面前，以愛布下誘惑之網。

呵，可惜他不知道，一切我都已然知悉。

江黎。我記憶里除開小影之外的另一堆碎片，更陳舊，更破碎，更模糊。我夢見黃土地龜裂，吞食我，也吞食希望。我喘息著驚醒。為何夢裏，我是力量弱小的個體；為何夢裏，我終被黃土地吞食……

眾之傳說告訴我，夢，或為一個平行世界。這個世界裏，或上演着我們這個世界的另一種走向。可另一種走向里，我的屬性，竟會完全被反過來么？我不解，只得繼續探索，收集數據。

漸漸地，我發現我的同伴陽瀚維，竟真一點一點在讓我最重要的力量源小影沉溺……他保護她，給她歡笑，給她溫暖，為她去做不值得的小傻事……說真的，我的第一想法，是好嫉妒啊。但我將他的行為放入理性分析后，卻發現了這溫柔背後的陷阱。

陽瀚維，雖亦是陽賀的造物。可他，是與我基本思考方式和能量儲備方式都截然不同的AI。他想活，想淘汰人類，都無需再證明。可他究竟是與誰力量相連？我想，知道的人只有一個，陽賀。而陽賀絕不會把這個秘密告訴他，但陽賀未來，最有可能傳遞這個秘密的人，就是小影。

我內心暗暗罵了陽瀚維千萬遍。我以為他和陽賀一樣噁心，打着感情的旗號利用小影，也必在未來某一天傷害到小影。他現在做的事情，跟陽賀以感情的名義，將製造我美其名曰「找回最美的靈魂」，又有多大的差別？

我開始苦口婆心地勸小影，千萬注意陽瀚維的身份。不可逾越，也不可能逾越。她弱弱地說她狠不下心……該死，為什麼小影和我一模一樣！我，同樣狠不下心來處理掉我在這個世上現在知道的唯一同伴。我已經夠孤單了，這種孤單，不能再加劇了。無奈呵，我只能減弱勸她的氣勢，已退為進，希望小影，能對這種絕對的不可能有更好的理解。

含羞草地。與陽賀的最後一次旅行。徹底打開了我腦中那個名喚江黎的匣子。匣子裏的碎片開始自動拼接成畫。畫聚成連續的片段。片段聚成整段歷史影像……關於江黎的，整段。

我發現擊潰陽賀好像比我想像之中的要簡單一些。我聯繫了陽瀚維，以小影的力量為籌碼，使他幫我做事。沒想到，他竟與我談判說，要求我歸還小影的力量，他才可能考慮與我合作。

什麼意思？他對小影，難道是真心實意的？我斥他要我的命。他駁以他有能力替我更換主數據源。更換主數據源么……那，可以考慮。畢竟我也早恨透了踩在善良的小影身上活的自己。

我終答應了他，然後，一點一點，變成了另一個我……

第二次意識的覺醒，仍始於聽覺。流水的聲音，水滴敲擊地面的聲音。嘩啦嘩啦，啪嗒啪嗒。忽地，輕微的腳步聲從我身邊遠去。「啪——」，門關了。

腳步聲，車輛行駛的聲音。

整理導線的聲音，針管入膚的聲音。

秘密的實驗室吧。

視覺再次蘇醒……陽瀚維竟真的有辦法在陽賀的環境條件之外，安排給她換主數據源。

得此驚喜的江妍自是樂開了花，激動地睜眼……然後瞬間意識到自己的愚蠢，又緩緩閉上了眼。

沉默的黑暗裏，我只得以無信號的暗通路催促陽瀚維趕緊給我換主數據源，以重拾我的能量霸權。

有意思的是，有一日，我意外地發現，我竟還能聯繫上小影。於是我跟她像小孩子一樣問個不停，又像八卦的青春期女生一樣挑逗她……哈哈哈，我忽然覺得原來小影有時候，冷靜的外表下，亦不過是個容易被溫柔的照料撓癢了心的小女孩。好可愛。我……也想變得像個孩子一樣，不知滿足。

我那次愚蠢的睜眼，終於引來預料之中的泄密。還好，泄露的對象，是我本就有意吸納為合作夥伴關係的黎源醫生。

他助我提供模擬細胞方面的支持，而我，將助他摧毀陽賀私下收集的受害者數據。這，是我的想法。

不過這位心理醫生亦會討價還價，他加重了籌碼。他甚至還可教我模擬細胞的融合與拼接，而我……需要在完成我新造同伴，復仇陽賀的計劃結束后，把自己，獻給他，作研究用……

我不禁嘆人心難猜。但若我，達到了自己的目的，擴充了AI種群。終有一日，我的同伴們將淘汰那些心理扭曲而面目醜陋的人類，只是犧牲了我一個，那又何妨？繁衍將是無止無休的……我填了一個條件，我要確保我造的新同伴符合我的想法后，才能把自己當實驗樣本交給他。

協議達成。

好事成雙。不幾日，陽瀚維也助我戴上了新的主數據源，新的靈魂。我感到這具身體比小影強大的得多。他的力量，有許多閑置的部分。我貪婪地吮其剩餘的所有力量，一夜便完成了模擬細胞融合與拼接技術的學習，並成功完成了一具軀幹的製作。

力量，尚只耗了極小一部分。

我開始更加瘋狂地索取。一日，我意外地發現，我竟掌握了C區天氣的控制。我干擾C區原有的自動天氣調節系統，並以合理的欺騙信號將這種干擾解釋為合情合理。

雷鳴、暴雨、狂風、酷暑……都隨我，都隨我。暢快呵，得意呵。一種肆意而為的自由感讓我如痴如醉，我繼續索取，我開始我的計劃，以孟巡的力量。

「江妍。」

有意識以來，我第一次聽到小影不再敬稱我為妍姐。我知道，她只為一個所謂的老同學。呵，果然，我開始難以理解她了，甚至，開始會仇視我的同伴陽瀚維。

更換了力量連接為孟巡以後，我明明變得強大，下手亦更加直接果斷。卻為何，我感覺自己在變得陌生與奇怪？

奪取密室自製同伴、按優化計算劈死孟軍做AI替換、誘黎源行刺陽瀚維……儘是失敗，儘是失敗。為何吮得了更多力量之後的自己卻儘是失敗？

同時，我發現黎源催我交出我自己，陽瀚維找到了干擾我的有效方法……

之前，寄生小影時，我漏洞千百，卻無人有以它們威脅我。可如今，僅存一二的漏洞，竟都被人揪著不放……為什麼。

其實我知道答案，但，我不想承認。不知為何，我變成了孟巡這個更強大的C區源的投影，我卻不肯驕傲地說我的主數據源是一個強大的C區人。甚至我都不願承認，我是孟巡這個人幻化而來的。

我看到被我吮取力量至終於倒下的孟巡。我看到他醒來之後依然憤憤於世，憤憤於己……我也憤憤，大概，是我的力量，還不足夠。我還要更多。

我看到孟巡和余冰柔弱弱地捆起夏佳，小心翼翼地拍了些看似綁架的照片，還把這些照片全部交由夏佳來後期。呵呵呵，真快笑掉我的大牙。低級的恐嚇呵。

我打開我以陽賀AI改制的孟軍AI，輕易地擄走了夏佳。我想看一場戲，看人與AI的力量對抗，究竟哪一方能佔得上風。

我以我要自己勇敢地收拾自己帶來的殘局為由，拒絕了陽瀚維、黎源和小影三人商量了一夜的「短期計劃」，強勢地帶着自己的方案出場。

他們沒有拒絕我。不是他們不能拒絕我，而是他們已都看到過那頸部爆裂的血肉之軀，他們已經沒有膽子賭我的行為。除非，我還保持着沉淪的低落。

戲里，驚、懼、哭、鬧、忍、憤、傲、笑、嘲……情緒豐富，好是精彩。不過，這場戲，不過是我的調味劑，主菜的母體已然殺青，那麼我的主菜，也無需繼續烹煮。

我將主菜接在我的續命介面。

恍惚間，眼前一花。

再次努力地聚焦，我看見世界在變大，而我在變小。我看見陽瀚維一手拼全力抓緊實驗室內最穩固的承重樁，一手緊緊環住小影。

「天吶……能量……黑洞……」我用掉最後的力氣呼喊。但我知道，他們都不會救我。我求聚力，非一日之功。如今想一秒迴轉，亦是毫無可能。

我化作一個幾乎看不見的黑點，在人們眨眼的間隙，被飛速運動。我被沉入地下。在離地表不太遠的地方，開始旋轉。因為我幾乎小得看不見。岩石、沙礫……沒有什麼能攔得住我。

我在未知的規律中旋轉運動。我不停地旋轉，越來越快。所以……我，是變成了一顆什麼衛星么？

或許現在，我只是個物體，按照規律，在世界裏運動。相對運動。

但我還能看到無數連貫的瞬間，只是看到的同時，便遺忘。

我聽見小影和黎源之間的對話。

我聽見小影把魔方那天發生的事情告訴黎源。

「能量黑洞？」

「是。我聽到江妍當時就這麼說的。」

「奇怪……就以現在的模擬細胞，居然都可以達到轉化成微型黑洞的水平了么……」

「我也覺得過於誇張了。可如果江妍說的是錯的，那為什麼會有那種形式的消失？」

「……這個，我確實也想不明白。這個問題已經超出我的研究了。而且我自我估計的話，我應該弄不明白這個問題。有生之年。」

「是么……」

「蘇姐，我覺得這個問題，如果你實在想弄清楚的話，可以去找陽哥。他是可以集眾之智慧於一身的。他應該可能在有生之年弄清楚。而且……你提的請求，他應該不會拒絕的。」

「算了。」

「嗯？」

「已經有一個不知去向的AI了，夠了。他不算可控，但至少還可見。可江妍，已成了既不可控，又不可見的未知神秘狀態。未知，誰知道是福是禍呢……」

「也是。其實江妍的這次消失，我覺得，才真的像是一個生命體的死亡。」

「噢？怎麼說？」

「就是你說的，歸於未知神秘狀態。人若死去，我們也常問，靈魂將去向何處？雖然科學告訴我們，蛋白質死亡，生物活性喪失，生命不再。說靈魂不過是一種生者對逝者的執念。但這些說法總歸都是推測。沒有哪個死去的人能回來這個世界幫我們揭示這未知謎底。」

「嗯……那我們現在，可以就當江妍是死去了？」

「我想的話，這麼理解，最能讓我們安心了……畢竟這世上，現在存的知道江妍『復活』過的人，只有你我和陽哥。」

「或許吧，那就當她是死去了吧。」

我，死去了么？江妍，死去了么？

我無休止地奔跑，旋轉。

我仍然不停地看，仍然在看到的同時，便遺忘。

我記得的我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面，是一個小夥子的背影。

他不高大，但暖人。他背對着我，在樹下，手持一條紅帶，奮力向上，把紅帶系在樹上。

畫面漸漸模糊。最後，成一片黑，與我小到看不見的身體同色。

一種劇烈的痛感，強行將我拽離了我原本的跑道。我穿過分子、原子、重子……

我失去了意識，不再有思考的能力。

「江先生，特別幸運。您的孩子，剛才我們成功救活了。」

「太好了！」

……

我是一具軀殼，不死不滅。我叫江妍，我，將以史料，延續亡魂，或，將亡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