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虛實難辨
蘇霓影暈倒那天，打完吊瓶回去已是半夜三點。那時候的她已極困，躺下就睡著了，無夢。而下一次的蘇醒，是被一種悶熱的感覺叫起來，迷迷糊糊地睜眼。原以為應該是一覺睡到大中午，而向窗外看去天還沒全亮，她看了看手機，五點半，還是當天。她抬手撫額……好像，還有點燒？不過這次情況應該比昨晚好多了，她還並保持着清醒的意識……那，再去醫院看看吧。她簡單洗漱，把昨天林淺月給她放在桌上的就診卡收進包里，便獨自朝校醫院去。
昨天因為太晚，校醫院已經關門。於是陽瀚維和林淺月帶她去的是校外最近的的C區綜合醫院，雖說沒什麼大礙，卻總共花了差不多陽賀一個月給她酬勞的三分之一。積蓄再多，也經不起這樣花……校醫院雖對學生相當划算，卻是標準的朝九晚五，周末早上甚至是朝十晚四。於是六點就到了的蘇霓影只能取了號坐在大廳等著醫生們來上班了……
等待的四個小時里，她時不時試試額頭的溫度，好像沒有太誇張的上升，還好還好。
八點多，等得快睡着的她接到了孟巡的電話，說他娛樂城那邊快弄好了，再過兩周就要正式全部開放了，邀請她什麼時候也來逛逛。她答應了，只是她不知道她現在這個狀況……這所謂的什麼時候，得等到什麼時候去了。
九點半，陽師兄的電話來了，問她現在感覺怎麼樣了。昨天已經麻煩他和淺月一晚上了，今天她感覺情況沒那麼糟，想自己解決，於是用一句感覺還好搪塞了。陽瀚維以為她是還沒完全恢復精神，不想多說話，於是也沒繼續多問。只是讓她最近出門別一個人走，得叫些朋友陪着一起。如果她實在不想麻煩更多人，就叫他或者淺月陪她。她答應了。
終於等到十點，蘇霓影第一個進了診室去看病。三十八度八確定是又發燒了，然後跟昨晚一樣，也做了些例行的常規檢查。這次淋巴細胞有些偏高了，醫生給她開了三天頭孢掛……又要掛水。在輸液大廳坐着掛水的時候，她給陽賀短訊說明了情況，並請求下周請一天假。陽賀得知她現在的狀況后，乾脆放了她一個月假，就當暑假了……畢竟陽賀也怕搞嚴重了別弄出性命問題了。過了一會兒，今天的水還沒掛完時，陽瀚維進了輸液大廳走到她旁邊坐下：「你還真是感覺還好。」
……好吧，真尷尬，看來他應該是老師叫來的。「……淺月呢。」
「還沒醒。剛坐飛機回來，半夜又熬到三四點，她得睡到下午去了。」
……說來還不都是自己的突髮狀況，讓本可以旅途結束就回去休息了的淺月熬到這麼晚。這次突髮狀況看得出淺月對朋友是很上心的，即便平時有時無理取鬧，但大問題上還是能冷靜處理的。「……麻煩你們了。」
「別老說麻煩我們了，我們麻煩你的時候你也不愛總是聽到這句話吧。」
「哦。」這……一樣嗎？她不愛聽這句話，她自認為是因為她確實不喜歡被麻煩。所以當他們大晚上留下等她的時候，今天她又感覺不太好的時候，她也推己及人地想要自己一個人解決就算了，不想再因為她的一些狀況麻煩他們。而他們呢，卻還是堅持往她邊上湊。她分不清這種堅持是出於人之常情、道德的束縛，還是發自內心的靈魂的自覺。不過仔細想想，對別人的麻煩，她好像也會。雖然腦海里的第一念頭是很煩的，但只要人家提了，她覺得算是合理的，她還是會盡最大力去幫助別人，哪怕可能會傷及自身。這麼看，好像除了她未主動提出讓他們幫忙外，情況還真是差不多的。對了……說起麻煩……：「你讓我幫你處理掉明顯異常的數據，我這周處理的時候沒看到有異常數據進來。你應該沒有進過取樣的區域吧？」
「我知道了。」江妍完全沒有看到他嗎？可能是吧……雖然那天他狀態好像不太好，但畢竟他躲得還算挺遠。「好了，之後你先管好你自己身體狀況，不用幫我做分析。」
「哦。」也是，反正也分析不過你，又何必多事。
陽瀚維抬頭看了一下藥水袋，差不多了。他起身從架子上取下藥水袋，一手高高提起藥水袋，一手扶她起來：「已經差不多了，走，去拔針。」
「哦。」
護士拔完針，給了她一盒速效退熱的葯，說要是覺得燒的慌就吃一片，但不要經常吃，另外還囑了句記得明後天還要來打頭孢。
陽瀚維帶她到食堂簡單吃了點兒餛飩之後送她回了公寓，在她公寓門口：「明後天去的時候叫我。」
「我可以自己去。」
「那我讓淺月陪你去。老師可吩咐了我要確定你的安全。」
「……哦。」對了淺月……他對淺月到底是……：「你是因為早就知道老師要在I區取數據，才接近淺月的嗎？」
陽瀚維朝樓梯口撇了一眼，然後忽然推她一起進了屋，並順手關了門：「你這幾天燒糊塗了啊？別瞎想行嗎，之前是爸讓我接近她的好嗎？」
「他是想留住財務，可我覺得你不是。」通過昨晚的經歷……不管怎麼說，淺月骨子裏還尚且天真善良。她覺得她要幫淺月把他的目的弄清楚，不能再讓淺月盲目於他的那點兒小恩小惠了。「或者，你的目的跟淺月的父親都有關係？」
他看着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話：「跟他們沒關係。」
「那你還能編出什麼別的理由？」她並不相信：「難道你從沒好奇過老師不讓你接觸的東西？」
「我僅僅是好奇而已，沒想對爸的財富和權力怎麼樣。」甚至……只是想多了解他自己參與開發的造物，以避免將來這個造物可能帶來的災難。對聚集了太多太多力量而生出的造物……這樣的江妍所擁有的力量，卻讓作為她的製造者之一的他也產生了她的力量會失控的恐懼，真是好笑。「我沒想傷害任何人。」
「好吧。」她並不是對這樣的解釋已經滿意，而是感覺好像又有點燒，撫了撫額，然後坐下掏出了包里醫生剛才給的葯吃了一粒。
……自己都這情況了，還在這兒瞎想這些呢？他扶著椅子蹲在她面前：「別瞎想了，醫生說了你得減負減壓。老師都放你假了，自己還止不住地不停瞎想，這哪好得了？」
她抬眼看了看他，倒真是一臉關切的樣子，情感流露非常真實……不過她，已經不想跟他繼續聊下去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先走吧，我要休息了。」
「好。」他利落站起離開了。
陽賀把之前給蘇霓影的機子搬回了密室，親自接着做江妍的全部測試分析，效果一直跟他的預料相近。不只是江妍的能力，還有，江妍受控制的情況——他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控制江妍的行為，比如讓她做什麼，跟誰說什麼。
這天早上，他終於接到了江妍主動打來的感謝電話。當然，對話內容也不僅僅是感謝而已。
「您好，請問是陽賀陽先生嗎？」
「是，請問你是？」不過其實陽賀此時明明就在大屏里看着江妍打電話。
「噢，陽先生您好。我是之前A大旁的爆炸里您救出的江妍，不知道您還記得我嗎？」
「哦？」陽賀故意停頓了片刻：「嗯……這個我好像還有點兒印象。」
「嗯……陽先生我就是想專門感謝您一下，還有我現在在您合作夥伴林總這邊情況還不錯，在I區好幾個設計比賽也拿過一些獎了。非常感謝您。」
「哦，你覺得好就行。」陽賀一直標準商務式的簡單回復，就跟他真的每天事情都特別多，不太記得這件事了一樣。
「陽先生我還有些事想跟您打聽一下……」
「你說。」
「關於我養父母的事。陽先生之前是不是跟他們很熟？我……我好像失去記憶了，對爆炸之前自己的經歷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嗯，我想想，」陽賀頓了好一會兒，「嗯……你養父母我之前好像只見過一次，就是在爆炸現場，她們閉眼前最後說的就是拜託我送你去I區林總那兒。那天我正好是要去T區出差，本來說順便看看你情況。不過我到的時候你養父母已經基本不行了。」
「但我好像聽林總說您向他推薦了我很多次。」
「嗯，是的。我之前只是看了你養父母郵寄來的你的海報設計作品，我覺得很不錯，就跟我開設計公司的夥伴林總多提了幾次。我在C區自己的事情也很多，一直沒空去看你，也沒想到去看你的時候正好碰到你們遭遇那次爆炸……」
「噢……這樣嗎？他們怎麼知道您的郵箱地址的？」
「這我就不知道了。」
「那我養父母現在……」
「抱歉，他們當時被半壓在廢墟下面……我一個人沒法也帶他們走。就只應了他們的想法只帶了你去林總那。」
「這樣啊……」
「他們應該被埋在T區哪個公墓吧，如果你想知道的話，你可以去查查那次爆炸的遇難者最後是送到哪個公墓了。」
「哦……那您，知道我的親生父母嗎？」
「抱歉，我不清楚。」
「哦這樣，謝謝陽先生。對了我打聽到您在C區是做設計相關的人工智能的研究的，林總說，您的研究經常需要與他合作得到一些設計實例做研究樣本。為感謝您，我想把一些我自己的和收集的一些我認為比較優秀的海報和室內設計圖紙提供給您做研究樣本。如果您覺得可以的話，能告訴我您的郵箱么，我發給您。」
「噢好啊，非常感謝你，我的研究確實一直很需要樣本數據。等會兒我把我郵箱短訊發給你。」雖然其實江妍的一切都盡在他的掌握之中，不過對江妍主動提出投其所好以他需要的東西為報答禮物……江妍這樣為他花心思的結果，他還是滿意的，就像當年他老婆江黎一樣。
「好的。嗯……還有最近有些別的公司有挖我的意思，我想參考一下陽先生的意見。」
「哦？你怎麼想，林總那邊現在待遇不太好么？」雖然她對未體驗過的環境更加好奇的偏好也是在他意料之中的。
「這倒不是。只是總覺得外面未知的東西對我來說好像更有吸引力。」
陽賀有些帶笑地回應：「你自己決定就行。其實我覺得以你的能力，不管在哪，應該都可以發展得很好。」
「這樣啊，謝謝陽先生，我會自己考慮考慮的。那我過會兒收到郵箱就把東西發給您，希望對您有幫助。」
「好的，再見。」
「再見。」
光聽陽賀的意思，應該是支持江妍跳槽的。陽賀和林雲劍的合作夥伴到底是個什麼夥伴關係，江妍也想不太明白。既然是陽賀最早發現了她的天賦，他和林雲劍同樣需要她這樣的人才的話，為何陽賀最後把她放在了林雲劍這裏？而現在，陽賀卻絲毫沒有要勸她繼續留在林雲劍這裏的意思……難道他，只是想讓林雲劍來承擔培訓她的成本么？
不知道林雲劍從哪得知了江妍有往外跳槽意向的消息，次周一一早，他就親自跟江妍提了給她升職加薪的事。江妍當時就同意了繼續留在林雲劍公司。過後，她一直都沒搞明白，明明是沒偏向留下的自己，當時這麼快答應留下……到底是當時的她自己想清楚了之後才做的決定嗎。
蘇霓影後面兩天的點滴，都是林淺月陪着她去吊的。林淺月感嘆阿蘇在S大讀個研讀得這麼慘的同時，終於又過了一把吐槽陽老闆的癮。
「你看吧阿蘇，我覺得陽老闆有時候真的是壓榨員工有點兒過吧。」
蘇霓影倒沒有反感她說這些：「不過我覺得他對你還一直算比較寬鬆的，除了陽師兄一直被老師召去他那兒的那段時間，好像他一直也沒叫你加過班。」
「嗯……」仔細想想好像是的，更多的情況是她看見阿蘇和瀚維經常被要求去加班。親歷者其實都不是她。「阿蘇你說……瀚維跟老闆關係真的很好嗎？瀚維因為我說老闆冷了我好久那次之後，我都不敢再在他面前說老闆任何了。」
「哦？他們什麼情況……我也不太清楚。」
「在我聽到過的瀚維稱呼老闆從來都是稱呼的老師。我不知道在公司的時候這樣，是不是因為怕外人說他靠關係才一直這樣的。但是在外面，甚至就跟我說話的時候，他也一直都是稱呼的老師……」說到這，林淺月低頭想了想：「其實阿蘇，這讓都我覺得他對我好像一直都不是認真的。」
……淺月其實也早就感覺到了么？「那你也沒問過他嗎？」
「問過。他說他不知道。」林淺月無奈一笑，她自己都覺得他們的關係有些好笑：「我一開始是很堅信我可以慢慢改變他，讓他認真的。只是後來，我好像產生了跟你當初一樣的想法，覺得他太厲害了。」
「嗯？」
「我之前覺得你說他厲害，只是說他學習上工作上的那種厲害而已。但後來跟他在一起之後，我教他各種要怎麼關注女朋友，討好女朋友，他全都很快就能把握地遊刃有餘。當然我知道這裏面也有我這個人容易想多，也容易滿足的原因。」
「其實這樣的你也挺好的……都說知足常樂嘛。」
「哈哈可能吧。不過也因為他太厲害，我現在好像只能靠時不時地無理取鬧來留住他了。好像只有無理取鬧，他不如我。」
「你這另闢蹊徑的路子倒也真有意思。」蘇霓影想了想還是決定問問淺月：「你現在還那麼喜歡他嗎？」
林淺月抬頭望向遠方：「我其實也有點不太清楚了，包括我現在到底還想不想呆在C區，我都沒之前那麼確定了。」
「老師當初到底跟你簽了幾年啊？」
「幾年都不重要。畢竟老闆和我爸都有合作，當時是我厚著臉皮讓我爸把我保過來的。現在畢竟陽老闆對我也確實經常都挺放水的，還任我纏着瀚維，如果現在我又在這兒隨便抽風要走的話，確實也不太好。」
「那你沒想過回I區你家嗎？說真的，其實我明年畢業之後準備回去。」
「我也難免受大眾思路影響，主動離開C區嘛……怕是真會難以適應相對落後地區的生活了。」林淺月忽然微微一笑：「也很難再遇到瀚維這麼將就我的人了。」
「呵，這麼說還是對他的留戀留住了你。」
「可能吧。」林淺月轉頭看向蘇霓影：「其實我留下，可能還有你在這裏的原因。」
「我？」蘇霓影真的有些驚訝了。
「嗯，在這兒只有跟你才是什麼都能說的。瀚維說過他不可能像你一樣那麼關照我。」林淺月莞爾一笑，沒再解釋。
難道我才是你繼續留在這裏的依靠嗎？蘇霓影沒有問出來。只覺得好像出於滿足慾望的利用，和出於獲取美的依戀之間的界限，真是相當模糊的。
T區，孟巡的娛樂城再次全部竣工，這次重建沒有花之前那麼長時間。之前爆炸影響到的那幾棟樓，在夏佳的建議下，他重新做了規劃，不再全部堆成大商場加高層的寫字樓的形式，而是乾脆減少了兩棟樓，把這整個區域空出一片花園。在裏面種上各種各樣的鮮花，擺出各式各樣的造型，供客人欣賞與休息，也供夏佳展開她的業餘工作。
這些造型中有一個比較特別的，用一片金黃的菊花搭出了當時此處一半殘樓一半廢墟的災害現場，既哀悼遇難者，亦象徵廢墟之上亦能開出鮮花，走出災難的陰影。這，是來自夏佳的一項提議。對這塊兒菊花廢墟感興趣，來拍照的人還真不少呢。這些客人多還會在娛樂城裏去購買與這個設計配套的周邊小飾品。
雖然孟巡的大部分業務都已經轉移到了娛樂城這邊，不過那個老別墅，他也還一直保留着。他覺得那兒是他創業路開始的地方，而且很多T大的學弟學妹依然覺得那裏更近更方便……而且，包場相對便宜。孟巡自己來說的話，也還是更喜歡在那兒組織老同學聚會。
孟巡娛樂城開業那天，沒有再像之前一樣安排複雜的儀式，簡單搞了剪綵就完事兒了。可能……是被之前的意外嚇的吧，覺得平平淡淡簡簡單單更好。不過那天其實來這個新娛樂城逛的人還是挺多的，甚至中午還有個穿着白大褂的年輕男子悠悠在花園那一片逛了一圈。逛到那片「廢墟」時，男子停下腳步逗留了一會兒。「這還有點意思。」然後繼續移步到那些商場大樓周圍逛了逛。不過，他逛完那次爆炸影響到過的片區后就離開了，朝T區綜合醫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