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爆炸新聞

第1章 爆炸新聞

盛夏的清晨,太陽還未整個升起,熱浪便已悄然襲來。

一夜未眠的厲鳳竹,顧不得身上的汗臭,提着公文包,一路狂奔向目的地。

沿街的包子鋪,剛蒸出一屜肉包子,香氣把厲鳳竹的腳絆在了原地。這裏的老闆娘,天不亮就起來幹活了。本就困得睜不開眼,叫熱氣一蒸,更是連叫賣的力氣都沒有了。可一見到有客官站定在跟前,立刻便來了精神:「太太,來倆包子吧。」說罷,掀開蒸籠蓋,恨不能將一整屜包子都塞到她跟前去。

「我……」厲鳳竹按著空空如也的肚子,興興頭頭地往前一站。誰知這滿籠的熱氣往她身上一噴,瞬間便把她汗毛上收幹了無數次的結晶給融了。那股子酸味混著肉香,往她胃裏一翻騰,差點把自己給熏吐了。

老闆娘見狀,立馬變了臉色,「砰」地一聲關住了蒸籠,生怕她吐在包子上。

厲鳳竹抱歉地捂住了嘴,忙退到一邊去。

一早候在這裏等開張的車夫,見她又累又餓的樣子,倒是有些喜出望外。趕緊拉着車過來問道:「太太坐車嗎?昨晚上收工剛擦過車,今兒還沒拉着客呢,乾淨著呢。」

「去……」才一開口,便又泛起一陣噁心,厲鳳竹有氣無力地爬上車,「去報館,《天津時報》。要快!」

車夫高興得唱出了聲:「好嘞,您坐穩咯。」車杆子高高一翹,飛似地跑了起來。

因是路上人還不多,報童懶懶地坐着。把頭枕在報上,閉着眼,有氣無力地拖着長調,道:「賣報賣報!學生造反,重傷教員昏迷不醒。校長半夜痛哭,如此虎豹豺狼,難堪救國大任。」

正坐在車上打盹的厲鳳竹,聽見這話,一下子彈了起來,嘴裏喊著「停車」,腳就已經往地上跳了。車還未停穩,便踉蹌著奔到報童跟前,搶過他手裏報紙,去找他方才念的那段新聞。

「太太,買一份吧!您瞧這兒還有新鮮的呢——」報童一個激靈,醒了瞌睡,嘴角的口水都來不及擦,便不住聲地推銷起來,「海河浮屍案秘聞,省主席家中太爺身染怪病,需吸盡百名壯漢陽氣方可痊癒。」

厲鳳竹瞪着通紅的眼,底下的黑眼圈愈發顯得陰沉,臉上的肌肉開始發顫,下嘴唇咬得發白,根本聽不到他在說什麼。

報童也不理會她的面色,只管將各色報紙遞到她眼跟前兜售:「還有這個,開灤煤礦挖斷國脈,民國末日不遠矣!」

倒是那車夫,見厲鳳竹這般神色,不自覺地憂心起車錢來了,拉着車上前小聲喚道:「太太,您還走嗎?」

「走!」厲鳳竹握報的手攥成了拳,往身上掏了一張票子,胡亂塞給報童,轉身跳上車,喊得街上都有了迴音,「改去利順德!五分鐘之內趕到,我給你加錢!」

沖着這句話,雖然車夫粒米未進,卻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氣,應了一聲便把正在驗鈔票的報童給甩遠了。等這孩子反應追上去道謝時,車早就轉彎了:「太太,太太,您得福長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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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順德飯店電梯內,西崽扶著餐車,盡量往角落裏站。彷彿在害怕這精緻的美味,會遭人破壞。

門口的厲鳳竹閉眸不語,腳尖抑制不住地掂了兩下。從前來這兒時,總不免感慨德國電梯又快又穩,今天卻不然,似乎還不如用腿跑着快。去往頂層的途中,這家飯店的許多住客,莫名現出一種異於往常的勤快,不時有人按下電鈕,待門拉開后,又被汗臭味給逼退了。

這些人捂鼻後退的小動作,使得厲鳳竹不斷回憶起過去這十幾個小時的經歷。激烈的衝突現場,把一干無關人等捲入了打鬥中,許多的拳頭在她頭頂、肩上飛過,她的手臂、後背被襲擊過數次。言辭失控的雙方家屬,七嘴八舌地為各自的家人力證清白,最後卻演變成毫無邏輯的謾罵。被撕碎的長袍,眼鏡片下的淚水,散落滿地的碎片,稚嫩雙眸中的憤怒。以及,《天津時報》頭條標題下刺眼的「本報訊」。

電梯好容易爬到頂樓,厲鳳竹徒然睜大了雙眼,一掃方才的狼狽模樣,氣沖沖朝着總統套房的門用力砸去。

推著餐車的西崽一臉怯懦地跟在其後,抬着手想要阻止她的粗暴舉止,身子卻幾番瑟縮著倒退。

「嘿,外面怎麼回事?」門裏傳來一個帶外國口音的男聲,「我花大價錢買的,就是這樣一個亂糟糟的環境嗎?」言罷,一位穿着睡袍、微微發胖的中年男子將門打開。

「密斯特約翰遜……」西崽彎了腰,紅著臉,不住地瞥著厲鳳竹。

「噢,美麗的女士,你終於出現了。」當約翰遜意識到是厲鳳竹在砸門時,眼中的不滿頓時收了起來。他抬手把後腦勺碩果僅存的幾縷頭髮梳了梳,「進來吧,和我一起用早餐。為了等你的報道,我幾乎一夜沒睡。我可從沒起得這麼早過,是吧孩子?」說完對着西崽一笑,伸手邀請他入內。

然而飢腸轆轆的厲鳳竹,絲毫沒有被美食所打動,她取出一早便拿在手上的名片,一直遞到約翰遜的眼皮子底下:「密斯特約翰遜,站在你面前的,是《天津時報》外勤記者厲鳳竹,而您——」說時,往屋裏邁了一步,抬手一甩將門死死關上,聲音立馬提高了八度,「請暫時放下『經理』這一層身份,站在報社主編的立場上,誠實地告訴我,這樣粗糙的報道也配掛在頭條?」說罷,將手裏新鮮出爐的早報往桌上狠狠一拍。

約翰遜遺憾地攤了攤手,看他的表情,很顯然他完全清楚厲鳳竹的來勢洶洶所為何事:「我喜歡簡單,卻不得不承擔複雜。主編不能只靠理想活着,我們報社一旦離開了經理的整體統籌,全都得喝西北風!」

厲鳳竹將視線投向那份勾起她滿腔怒火的報紙上,頭條所述的學堂衝突,原本是她於昨日下午接到的工作。為了弄清楚事件的前因後果,她自踏出報社的一刻起,沒有休息沒有進食。只了解表面結果時,她亦是抱如今的學生一代不如一代的沉痛感,但當她從鬧事的那名學生手中接過流水賬時,事情的真相才剛剛浮出水面。

負責管理食堂採購的教員雁過拔毛,菜色不斷減少,最後為了應付學生吃不飽的抗議,竟然偷偷混入發霉的蔬菜,引起許多學生不同程度的中毒癥狀。

僅憑這些還不能夠完全說服常年奔走於各種採訪現場的厲鳳竹,她趁亂悄悄摸進了后廚,發現有兩筐蔬菜被砸得稀爛。她又回到發生打鬥的地方,詢問過學生及教員,大多數人都告訴她,衝突僅限於食堂,並沒有蔓延到后廚。那麼,兩筐蔬菜是怎麼遭的殃呢?

再後來,她跟着大部隊一路前往醫院,詢問各人的傷勢。校長的愴然大哭,厲鳳竹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無獨有偶,校長也是攜帶着「證據」來的,這些學生的在校表現上,尋釁滋事似乎成了他們的特有標籤。

那時候已經臨近午夜,大部分記者都往報社趕,一來為了搶快,二來也是熬不住之故。唯有厲鳳竹不着急發稿,選擇單獨拜訪事件當事者的住處。

深夜的貿然採訪自然不被歡迎,閉門羹是可以預見的。所幸,還是有部分學生、教員,願意與她詳談。各執一詞又能夠自圓其說的論據,暫可按下不表。倒是有一名學生表示,自己給校長寫過匿名檢舉信,投進郵筒之後便石沉大海。過了一個來月,為探究那封信是否寄到了地方,幾個學生商量著爬窗進辦公室。結果,信沒有找到,卻從抽屜里翻出一沓鈔票,其中一張上,寫着某位學生的名字。詢問之下得知,確是交餐費時,家長做的標記。

這個線索倒是有些驚人,但也存在着這樣一種可能,那位家長習慣了在上交學校的鈔票上都做一個標記,若是如此,那筆錢就未必來自於餐費。不過,校長的抽屜里無端有大額鈔票,總是令人存疑的。

已經超負荷工作的厲鳳竹,掙扎了不到一分鐘后,決定趁熱打鐵,先找到了做記號的那位家長,經過無數次的勸說之後,終於得到了更為確鑿的證據。學費數目不小,不免要東挪西湊地搜羅出一堆毛票,是以家長將錢封在信封內,記號便做在了信封上。餐費每月一交,數目相對較小,也就沒用上信封,而是直接將名字寫在了鈔票上。

拿到了這番說辭,厲鳳竹對於報道該如何寫,更加有了方向。為了進一步地還原事情原貌,她忍着睡意回到學校,以不菲的報酬叫醒門房,並讓其翻出收發信件的登記冊。

很可惜,登記冊上除了公文,私人信件來往只標記數目,未有詳盡記錄。

那門房因收了厲鳳竹好幾塊錢,見她愁眉不展,又是夜深時候,便去裏屋燒了一壺熱茶請她喝。門簾掀動時,透過昏黃的燈光,可以看見裏頭堆著成捆成捆的廢紙舊書。

是了,這裏是學校,多得是這些。對於生活尚算滋潤的教員來說,堆著佔地方,若是叫門房收去,不單生活上能派用場,分量重了還可以換些錢來花。

抱着試一試的心態,厲鳳竹決定大海里撈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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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門女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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