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楓家(一)
月下白背着雙手獨自離開。
幾個弟子頓時笑開了,京陵的夢幻場景在他們腦海中呼呼刮過。直到楊師傅過來,他們才收起了誇張笑容。
晚飯的時候,花爭還是念念不忘那個衣裝整潔的男人。
「嘴裏含着食物的時候,不要說話!」
心眉瞪了她一眼,花爭嚼也不嚼,就將肉丸子整個吞下肚。
慕文好氣又好笑地盯着花爭:「那個男人有那麼大的魔力,讓你就這麼在乎?」
「哼!早就想跑到別家當女兒了吧!人家可是京陵來的大戶人家!」
小孩子心底藏不住事,心眉一笑她,她就不服氣地爭辯,「才不是!才不是!我才沒有不要去別人家!」
「哼!女孩子都是口是心非!」
「阿媽,你也是女孩子!」
心眉有點惱火,現在的孩子怎麼越來越貧?你說她一句,她就頂你十句!
「阿媽才不會像你那樣,見了有錢人就唧唧喳喳!」
「他,很有錢嗎?」
心眉臉上一僵。孩子終究是孩子,她再任性,卻還沒有心計。世俗的貨幣,在她眼裏也不過是一兩個更好看的新鮮玩意兒罷了。
「什麼有錢沒錢,你難道不回家了?」
「墨善哥哥說,師父會去京陵。」
慕文一怔,他最了解惜年秉性,那些富貴繁華之處,於他而言不過過眼煙雲,他早已無欲無求,又怎麼會再去做名利的奴才?
「最近萬春園裏,怎麼了?」
他悠悠吐出一口氣。
「好像,來了一位貴客,說是定下重金,請惜年過去唱幾句。」
心眉回憶著白日裏薛奶奶那副歡天喜地的模樣。
「是的,他還給了我這個。」
花爭將一直揣在兜里的那枚別針掏出來,擺在父母面前。
慕文的臉色霎時陰沉下去,「花爭!你怎麼能無緣無故拿人家東西!太不像話了!」
花爭惴惴如倉鼠,怎麼今天每一個人都這麼生氣?平日裏,也有很多人會給她各種各樣好看的、好玩的、好吃的,也沒見天崩地裂。偏偏這枚不能吃、不能穿的別針就……
心眉把那枚精緻的小東西擺在掌心,她生在富庶家庭,西、東洋的稀罕寶貝也見過不少。
但看見這枚別針,她仍然心砰砰小跳了一下。
貴重!而且來歷不凡!極有可能是宮廷皇家的,至少也是貴族公爵一流!
「花爭,那個送給你這枚別針的人長什麼模樣?你還記得嗎?」
這樣珍貴的寶物,對方毫不猶豫就送給了一個小孩子,想必來歷也絕對不簡單,非富即貴!
「就是那個漂亮的黑衣叔叔!」
程胥確實屬於比較陰柔美的一類人,所以花爭不假思索就用了漂亮來形容他。
心眉有些懊惱,她今天錯過了目睹一位貴客。
「算了算了,找著機會,我們還是把東西物歸原主吧。」
慕文瞥過花爭充滿不舍的小臉,堅持原則。他連角落裏白撿的錢,都會拾金不昧交給警局,更何況這份來意不明的珍寶。
心眉把別針收了,贊同丈夫的建議。
只有花爭憤憤不平,躲得了梅惜年,躲不過慕文!
大概個過了十來天,那位黑衣貴客再次光臨萬春園。
因為有了之前一擲千金的名氣,他這一回過來,幾乎是在眾人仰慕中,一路被傳送進寒峭間。當然,月下白依然是一張如水般寡淡的臉。
「大師,行程早已安排好,還請大師賞光!」
程胥畢恭畢敬,細枝末節都處理得極盡細心。
月下白也覺得對方禮儀人情都做到了極致,為了在岳父面前表露一點孝心,自己實在沒有什麼理由拒絕,所以也沒怎麼推脫。
既要動身,那當然不只是他一個人,整個戲園子是一個大家庭。師父到哪,弟子也掏空心思也會黏上去。月下白自然也爽快地捎上了他們。
至於花爭么……
不上不下,三腳貓功夫,且年紀幼小,月下白考慮旅途勞頓,本來不願意帶上她。
但這丫頭唯恐自己落人後邊,極力哭鬧跟着一起去。
心眉恰好也想去看看那位出手不凡的大家族到底是個什麼來頭,因此也十分樂意去京陵轉轉。再說,她年輕的時候,最嚮往的地方便是繁華非凡的京陵。
思來想去,月下白還是帶上了她們母子。
然而,先約法三章,花爭可不許搗蛋亂來!
請得月下白出山,程胥也是樂不開懷。他覺得這其中多少有些花爭的功勞,第一次見面,他就看出了月下白對於這個唯一的女弟子,感情非同尋常。
他見到心眉抱着花爭,就上前搭訕,問月下白是不是花爭的父親。
話一出口,心眉的五官頓時都擰在一起了!她對這個衣冠楚楚的舶來紳士,好感度徑直跌破地獄!
「哼!」
她抱着花爭一語不發,扭頭就走。
程胥茫然地立在原地,他行為規範不逾矩,語言得體無錯字,怎麼就會惹禍一位看起來教養不淺的女士!
一下飛機,那片五光十色的城市就開始在墨善、款夏等人面前旋轉起來。
馬路上來來往往的男男女女個個衣着光鮮,行色匆匆,他們像是一群肩負重大使命的英雄,為了某個神聖不可抗拒的使命奔赴一個個戰場。
這裏繁華、爛漫、燈紅酒綠,人們臉上充滿了希望、困惑、惶恐和欣喜……
一陣陣光圈飛過他們四周,許多人都沉醉了。唯獨月下白靜如止水,他的靈魂像在森林裏,在大海里,總之不在這裏。
程胥不由得對他越發肅敬,心裏忐忑且喜。
撥開密密麻麻的人流車海,七輛高級轎車緩緩駛入一片靜謐安詳的別墅區。
繁華聲就在不遠處,但似乎一片綠化帶就可以把它們徹底隔絕。
這裏純粹、自然。草木常綠、香花時妍,隱約閃過的大塊乳白色建築物像是巨人的筋骨,充滿了力量的美感;一兩片飄忽而過的奇巧裝飾雕花,像是少女的髮絲,纖細繾綣……
路上的繁華僅僅浮於表面,而這地的貴氣更像是深埋在地底下。
「天!」
心眉曾經流落京陵兩年,而她從未進入過這裏。這裏乍看樸實無華,而細細思索過去,似乎有一股盪人心魂的力量強而有力地鑷住了每一個目睹過她的真容的人。
「楓家,到底還有多久?」
墨善等了許久,還是問了一句。
一個黑衣裝扮的中年男子謙卑恭敬:「早已經在了。」
「早?」墨善錯愕地掃視窗外似曾相似的風景,他默默地回想,最初這片盪人心魂的景色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而那似乎太過久遠了,以至於他根本不記得最初在那個時間段進入楓家的領域。
震撼!除此之外,一車之人別無他言。
又不知過了多久,如程胥所言,不會讓他們餓著肚子,但大概也離飯點不遠的時候,車子才緩緩停下。
眾人下車。
從未呼吸過的清新沁入心脾。
這裏,簡直像是神仙般的境地!
「大師,還請這邊請!」
程胥謙卑地在前面引路。看得出來,他是真心尊重月下白,不然不會一路上一切都夠由自己親自操刀。
而心眉似乎從一進入這片凈地的時候,就變了一個人似的。身體這般輕盈舒適的感覺,於她而言,似乎是很久很久一千多事情了。她望着花爭的時候,一些模糊的片段從她腦海中一閃而過,像是敏捷的海鳥,只可聞其聲,不可睹其影!
花爭對於此地,卻一反常態,有着一股近乎本能的排斥。她極少對什麼新鮮事顯示出這麼大的抗拒,而在這裏,盛華第一首富的府邸里,她卻突然喪失了所有天真幻想,極度渴望被庇護。她從心眉懷裏跳下來,一直跑到月下白跟前,才稍稍安心了一點。
她死纏在師父身邊,像個黏人的小貓咪。
月下白一瞅花爭,雙眉舒展不開。
「自己要來的,來了又後悔了?」
旁邊的人沒有看出花爭的不安,還以為是月下白反悔上京陵。
程胥第一個感到驚恐,他上前千言萬語差點把心掏出來。
月下白只是搖了搖頭,叫程胥不用擔心。他一言既出,就不會反悔!
只是,月下白有些不解。花爭除了纏着他,別的誰也不肯靠近。她整個人都無力地癱在他的身上,他起先還以為她病了,問她哪裏不舒服,她不回答,僅僅貼着他,雙眼空洞地凝望着四周。他讓墨善抱她出去玩,她卻哭鬧不已。讓她留在身邊,她才肯安靜。
而似乎,就連心眉也和平常不大一樣。
月下白沒法去追問什麼,他素來知道心眉有隱疾,花爭身世撲朔迷離。
他小心地守護這對母子。
楓岳的壽辰在三天之後,程胥把他們一行人安排在一棟別墅里,用盛宴熱情招待了他們,款夏等人見到滿桌子山珍海味,都不肯當乖小孩,甚至張手就去抓。墨善無可奈何地望着自己的師弟毫無教養的樣子,又氣又惱!
只是,令他怎麼都不能想到的是,平日裏最調皮的小師妹,今日卻當起了小淑女。她靠在月下白旁邊,僅僅懶散地看着師兄們在餐桌上你爭我奪,自己卻一副無欲無求、得道修仙的模樣。墨善覺得,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