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寄人間（上）

方妍頓時手腳冰涼，她搖了搖頭，接着向前。那兩個婦女沒有察覺到她，仍在那裏聊的津津有味。方妍的身邊多的是這種以別人的慘痛當做自己的談資的人，幸災樂禍，喋喋不休。

「哪個鐘家？咱大院的那個？」

「還有哪個鐘家，鍾昌強家的那個，你還不知道呀？那孩子失蹤三天多了，當時路人報警說在海上見到一個人飄着，報警后，一對身型，就是他，撈了一兩天了，怕是被鯊魚吃了。」

鍾昌強，好巧，鍾遠航的爸爸好像就叫鍾昌強，真巧。

方律今天難得乖，吃完奶粉，很快便睡著了。方媽媽把他卧在搖床上，輕輕捏了捏他的小臉，然後就去廚房洗菜。中午她打算給方妍做個油燜茄子，方妍最喜歡吃這個。

方媽媽剛挑出幾隻青椒，就聽見外面門拍的震天響。她皺眉忙起身，還沒到卧室，就聽見了方律震天的哭聲。

方媽媽把方律抱在懷裏，對來人不由有點不滿，這是誰呀？真會挑時候。她這剛哄好的孩子，看着哭的小臉通紅的方律，方媽媽不由心疼。

「誰呀？」方媽媽抱着方律，邊哄邊走去開門，隔着個防盜門，李大媽的聲音便急切地擠了進來：「方妍媽，你家方妍和院裏的錢嬸趙姨吵起來了，你可快去看看吧！」

方妍媽媽聽到這話，心裏一驚，但她心裏也大概有數了。錢嬸趙姨是院裏有名的長舌婦，方妍和她們吵起來，怕是為了那事。

方媽媽嘆了一口氣，想起昨天鍾遠航媽媽電話里的哭腔，不由心頭一酸，方媽媽當時聽了鍾媽媽的話，心裏一點也不信，怎麼能說溺海就溺海了呢？她們去的那片海域被劃為旅遊場所十幾年了，從沒有出過事。

聽鍾媽媽說請的專業打撈隊，都已經撈了兩天多了，什麼也沒有，怕是沖遠了，中年喪子，子死不能收屍，這哪對父母能受的住啊，鍾遠航媽媽都病倒在醫院了。

方媽媽抱着哭個不停的方律，跟着李大媽身後去找方妍，大老遠便聽見方妍的聲音在喊，也不知是急是氣，嗓子已經劈了：「你們這些長舌婦，造謠，你們造謠，你們才死了，你的兒子，你的丈夫，死了都死了。」

方媽媽看見幾個街坊正拉着方妍，她雙目赤紅，全身都在抖，努力想要掙開幾個街坊：「我撕了你們的嘴，為老不尊造謠生事，我撕了你們的嘴。」

錢嬸趙姨明顯也被方妍氣到了，急得臉紅脖子粗，見到方妍媽媽忙來扯她：「方妍她媽，你怎麼教孩子的？你家孩子就這樣啊，這什麼孩子，沒大沒小的，你聽聽她說的什麼話？」

方妍也看到她媽了，赤紅的眼中瞬間盈滿了淚：「你們別扯我媽，拿開你們的臟手，媽，媽……」方妍急切的喊她：「媽，鍾遠航呢？」

方妍媽媽看着方妍，她一臉倔強地盯着她，只等她一個答案。方媽媽別開眼睛：「方妍，你在這鬧什麼，回家去，丟臉的玩意。」

「我回家，媽，我回家，你告訴我，鍾遠航呢？」方妍耳邊灌滿了聲音，那兩個長舌婦的怒罵，街坊的勸架，她弟弟的哭聲……可這裏面沒有她媽媽的聲音，她看着她，她卻不回望她。

方妍慢慢停下了掙扎，她的世界突然變得安靜，這時她才突然有了感覺，她感到了手上被牽制了的力量，感到了嗓子的痛澀。她環顧四周，耳朵里灌滿了呼呼的風聲。

媽，鍾遠航呢?

後來方妍能記清很多事情，但那天的事她卻忘了很多，母親牽着她回去，她看見王奶奶家的黃瓜爬上了藤，葉子鬱鬱蔥蔥。那天天氣很好，雲乾淨到要透明。

小的時候方妍她們班要文藝匯演，有的小朋友彈鋼琴，有的小朋友拉小提琴，每個人都有節目要表演，就連鍾遠航也要在一個童話劇裏面演大灰狼。

方妍討厭文藝匯演，文藝匯演那一天，所有家長都會來，她們坐在台下，看着自己的孩子，但是方妍媽媽不會來。

放學的路上，鍾遠航和方妍一起慢慢走回家，他們看着文具店玻璃櫥窗里的娃娃和車，邊走邊磨蹭。他們有時候還會繞到商場裏面賣電視機的地方，看電視機，有時候電視機里會放最熱門的動畫片。

因為鍾遠航要演大灰狼，鍾遠航媽媽給他買了一身灰狼的衣服。鍾遠航讓方妍去看他的大灰狼戲服，方妍不願意去，她坐在客廳里看西遊記，她奶奶在廚房裏做飯。

方妍問她奶奶可不可以去看她的文藝匯演？她奶奶說，不行，每天帶方妍都要累死了，還要去看什麼文藝匯演，她骨頭都會累斷的。然後她奶奶又在那喋喋不休，說她媽媽一年到頭也不回來幾次，她把方妍往她這邊一扔不管不問了。

方妍坐在沙發上，那時候的她小小的，坐在沙發的一角，光着腳丫，抱着膝蓋，抿著嘴，倔強的不言語，只是聽着。

鍾遠航在那邊炫耀他的大灰狼面具，還說文藝匯演那一天，他媽媽也會過去，而且他媽媽還會給他錄視頻。

方妍一把扯過鍾遠航的大灰狼面具，把它撕了個稀爛，她說你炫耀什麼，我文藝匯演的那一天，孫悟空會過去看我的表演，孫悟空還會給我鼓掌。

方妍此話一出后，客廳立刻陷入了一片寂靜，只有電視機里還放着燈登登的背景音樂。

作為一個三年級的小學生，方妍後知後覺的感到，關於孫悟空去看她文藝表演這件事，好像有點不太現實。但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她一臉高傲的扭過頭，恨恨地說了聲，你等著吧，他一定會來的。

她的孫悟空，他一定會來的，帶着桂冠長羽，拎着如意金箍，他一定會來的。

鍾遠航媽媽看着鍾遠航拿着一個完整的大灰狼面具出去，捧著幾片面具碎片回來。鍾遠航媽媽急了，面具和戲服是配套的，過幾天就文娛匯演了，她就是現買也不能買到配對的呀，人家也不單賣。

問他怎麼回事？鍾遠航說，我不小心給撕了。鍾遠航媽媽當時拎着擀麵杖就錘了鍾遠航一頓，後來事實證明，她錘早了。

鍾遠航媽媽在廚房擀餃子，鍾遠航在客廳看電視，不一會兒客廳傳來咚咚的聲音，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撞地板？

鍾遠航媽媽拎着擀麵杖出來看，看見鍾遠航正規規矩矩的跪在電視機前，他一邊磕頭一邊說：「大聖爺爺，請你去看方妍的表演吧！」

鍾遠航媽媽當時就被鍾遠航孩子氣的動作給惹笑了，這傻孩子，一天到晚想一出是一出，她拎着擀麵杖往廚房去。

「大聖爺爺，我這就放你出來。」鍾媽媽聽見身後鍾遠航的一聲吶喊，然後就是砰的一聲。

鍾媽媽回頭，正好看見鍾遠航舉着他的兒童椅對着電視機砸了下去。

「媽，咱家再買個電視機吧，剛才那個洞小了，大聖沒跳出來。」當天晚上鍾媽媽和鍾爸爸男女混合雙打，把鍾遠航打的死去活來，晚上臨睡前，鍾遠航握着他媽媽的小手抽抽噎噎的對他媽說。

「媽，我不想要方妍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