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邊境的人們(御東境外篇)

第二十一章 邊境的人們(御東境外篇)

太陽一點點自御東的上方升了起來,這對於御東境內的人來說是再常見不過的事情,然而,對於境外的部落來說,能活着看到明日的太陽,已是最大的奢望。

位於諾北國境外的這些部落,以【烈鶴】、【毒馬】、【銀狐】、【灰豹】為首的兇悍游牧部落之間一直在相互廝殺,大部落吞併小部落,小部落之間互相兼并,大部落之間為了爭奪生存下去的物資的戰爭更加野蠻與殘忍。太陽熱辣而狠毒地炙烤著這群境外既可憐又冷酷的亡命之徒們,就像守護道義的女神對野蠻的譴責一般。

紀靈年五月十四日。根據後世的史書記載,銀狐部落首領花雲去世。

【紀靈年,五月十四日,銀狐部落,胡銀山】

草原上降下了一面黑色的狐頭旗。

草原上的老者看着那面被降下的黑旗,長嘆道:「花雲走了,我們的王不在了。」

野原上的風猛烈地吹着,草原的帳子外掛着的獸皮都被風吹得變了形,有那麼一瞬間,從旁經過的路人們還以為是死去的動物自己成了精,在風中狂舞。

長空萬里見不到一絲陽光,黑雲壓境,死氣沉沉的蒼穹之下跪着一群身穿狐皮、形似野人的銀狐人。

一為首的銀狐人只徒手便撕開了公雞的咽喉,雞血霎時間便灑滿了土陶碗。

雞來不及哀鳴,頭便耷拉了下來。

「阿倫圖,阿倫圖。」

銀狐人的語言裏,阿倫圖是「我的王」之意。

為首的銀狐人名叫桑提出,是花雲手下最得力的武將。

桑提出在眾銀狐人的注視下,將土陶碗粗魯地遞給了站在花雲屍體旁的女人。

那盛在土陶碗中的雞血由於桑提出的晃動而向外撒出了許多,滴在女人的黑狐裙上,又一點點被黑狐裙吸收至完全沒有痕迹。

女人對面容粗獷的桑提出沒有任何懼怕。她臉上沒有任何錶情,她都沒有低頭看一眼被撒上雞血的裙子。

她大概三四十歲,臉上沒什麼皺紋,也不似部落里其他婦女般那麼骯髒邋遢,她乾淨利落的黑狐裙與這野蠻的種族是這麼的格格不入,她臉上泰然自若淡如止水的表情與銀狐人廝殺時的兇殘魯莽又是如此不相符。

人群漸漸給她讓出了一條路。

可以看出來,銀狐部落里的人們並不認可她,也不想臣服於她。但迫於她的身份地位,又不得不對她多幾分尊敬。

她高昂着頭顱,領着一個看起來只有六七歲的男孩子,從容不迫地在漸次讓開的人群之間、在他們如火般灼人的眼神中滿不在乎地大步向前走着。

她正在走向圖林寶座。

圖林寶座,是只有銀狐部落的王才可以坐的血王座。

現在她正帶着那個男孩子,向著圖林寶座不慌不忙地走着,彷彿他們與生俱來就該當王者,眾人自出生就應成為她的臣民。

終於,她的傲慢激怒了人們。

一個衣衫襤褸的婦女高聲吼道:「陪葬!」

女人停住腳步,問道:「你在說什麼?」

「陪葬!」

「我們的王死了!你是他的阿倫和!阿倫和要陪着阿倫圖!」

「女人!脫下你的黑裙子,穿上你的喪衣!」

「快拿白綾自盡!」

牽着女人手的小男孩眼裏漸漸生出一股恐懼之情,他的小手開始哆嗦,他不明白為什麼草原上那些原本還抱過他、和他玩耍過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現在全要來為難他與母親,他瞪着一雙充滿驚恐的大眼睛,抬起頭不安地看向母親。

女人低頭摸了摸他的頭,露出了一抹難得出現在她臉上的溫柔笑容。

「別怕,阿魯。」女人笑道。

銀狐上方的陽光灑下來,像她的話一樣令男孩覺得溫暖。

女人對男孩說完話以後,又繼續高昂着頭顱,對着第一個叫她殉葬的女人冷聲說道:「你是叫賀蘭吧?」

叫賀蘭的女人努了努鼻子,以此顯示自己的不耐煩。她比那女人高一些,此刻她正居高臨下地得意地看着女人。

「你個涼京城的女人,」她啐了一口唾沫到女人的臉上,不屑道,「實話告訴你,若不是王守着你,拿你當寶貝,你現在早就已經死了,我們怎麼可能讓你活這麼久!」

女人慢慢揩掉臉上骯髒的唾液,她沒有惱怒,她的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情緒的波動:「賀蘭,還有你們這些銀狐部落的人,我二十五歲嫁給銀狐王,與王相伴十五年,王對我,有救命之恩,有夫妻之情,如今他不在了,我會怕這一死嗎?」

「可我今時今日還不能死,境外的世界我不是不知道,那是比境內還要殘酷的人間煉獄。我要活着,保護我的兒子,我要為銀狐王,守着他的血脈。」

女人的臉上寫滿了比無數男人還要有過之無不及的堅毅。

人群沸騰了。

他們並沒有因為女人的話語而選擇放過她,人們交頭接耳,一臉的嘲弄與不耐煩。

「你只是為了活下去!我們可以陪伴新的銀狐王!你要去追隨先王!」

「你不要再找借口了!白綾還是毒酒,趕緊選一個吧!」

桑提出更是怒吼道:「先王對你不薄,為何連殉葬都不願意!」

連銀狐部落里一向負責與境內人交往的老者珊奇都晃了晃腦袋,顫顫巍巍走到女人身邊,說道:「阿倫和,請追隨先王去吧!我們會給您實行天葬的。」

女人在一片吵嚷中皺起了眉頭。

男孩看着眾人猙獰嘴臉,眼淚不由自主地從眼眶流出來——他只是個七歲的孩子,他還沒辦法像他英勇的母親一樣,那麼輕鬆地克服內心的恐懼。

女人蹲下來看着男孩,她看着他的眼睛,幾乎是帶着命令的語氣,說道:「花奴魯,你是未來的銀狐王,你要堅強,你不能讓你的臣民看到你哭。」

「是的,母親。」男孩抽抽搭搭止住了哭泣,回女人道。

女人滿意地站起身,人們驚異地發現,她的眼神竟似一汪秋日的湖水,那麼的平靜。

女人以連桑提出都沒有反應過來的速度,從腰間拔出一把短小而精緻的短刀,說時遲那時快,對着自己的左手小手指砍去。

連銀狐部落里的野蠻人們都被她這一突然的舉動嚇得無人敢再言語了,人們一個個張大嘴巴,看着這個自涼京城來的,瘦弱嬌小、他們以前都不怎麼放在眼裏的女人。

女人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她將自己的小手指放入銀狐王的棺木中,她再轉身時,人們看她的神色與之前有了天壤之別。

「手,與首同音,我今日以手代首,先與先王暫別一段時間,待到花奴魯長大,我自會自盡以陪伴先王。眾臣,還有什麼異議嗎?」

人們彼此面面相覷,男人們竟有些對他們的阿倫和油然升起一股敬意,女人們也開始互相交換顏色:這是一個比獵豹猛虎還厲害的女人。

但桑提出仍然表現出不依不饒的樣子,他反駁道:「手是不能代替人的,阿倫和,你今日必死。」

桑提出剛說完話,便被一箭射中了前胸。

那箭上塗滿了劇毒,只幾秒鐘,毒性發作。桑提出的面色從黑色變成慘白,嘴唇青紫,身體迅速變涼,他吐出的血都是黑色的,滴在草原上,連綠色的草地都開始變得枯黃。

人們被這巨大的反轉嚇壞了,誰能想到,一直跟隨着銀狐王東征西戰、武功高強立下無數戰功的桑提出,會在眾人的眼皮子底下,就這麼簡簡單單直截了當地就被人殺死了呢?

人們忙看向射箭的方向,竟是一個境內人打扮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瘦高的身型,論體型,似乎連草原上最瘦小的男人都比他強壯些,可他卻輕輕鬆鬆一箭便結束了草原上的猛士桑提出。

這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啊。

人們在心中倒吸了一口涼氣感嘆道。

他的衣衫都都是再樸素不過的,不像是境內的權貴,但面容和衣物又都很整潔乾淨,看起來是個對物質生活較為精緻的人。

但無論他是何人,有一點可以肯定:他不是草原上任何一個部落的人。

男人的嘴微微張開,對着銀狐人群輕輕吹了一聲口哨。

「好好聽你們阿倫和的話,好嗎?」男人的臉上帶着一絲戲謔的笑容,聲音充滿了吸引人的磁性,「不然,可就不是只死一個人這麼簡單了。」

「我們憑什麼要聽你的!」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站出來,怒氣沖沖地說道。

少年立刻被老者珊奇攔了回來,本來那少年被攔住了銳氣,還很生氣,可珊奇哆哆嗦嗦和他說了一句話,他頓時面如土色:「你仔細看看他的長袍下擺,他的腿,沒有踩在地上……」

「他是個【亡鬼】……」

珊奇說着,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整個人的魂兒都沒嚇得脫離了軀殼。

少年人往後打了一個趔趄,險些摔了一跤,他抓住老者珊奇的麂皮腰帶,自己也仔細確認了一番男人的雙腿是否接觸了地面,最後當驗證和老者說的話完全一致時,少年被嚇得一下子癱坐在了地上,他雙目已經失去神采,只嘴裏顫聲喃喃道:「【亡鬼】……不是已經絕跡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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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日來御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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