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沉桑的回憶。

第十九章。沉桑的回憶。

沉桑與蘇索在趕回去的路上,一直相對默默無言。

沉桑知道,蘇索是因為他輕易答應了北靈王而生氣,而且沉桑相信,蘇索也知道,他們其實除了答應北靈王,在當時的那個處境,也別無其他的辦法。蘇索這個大小姐,別管她平日是如何大大咧咧,像假小子一樣長大的,但終究從小就是錦衣玉食長大的,她不想做的事情就從來不需要去做,她大概是第一次被逼到這個處境,正因為這種窩囊情狀而自己生悶氣呢。

「哎呀……不要生氣啦……大小姐,明明中了毒馬上要死的人是我,你被氣成這樣幹什麼啊……」沉桑笑道,笑嘻嘻地看着蘇索。

蘇索狠狠瞪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索兒,北靈王已經說了,只要我們出別門回去和凌門宣戰,他就會派人來給我送解藥。所以沒事兒啦!」沉桑攬過蘇索的肩膀,大大咧咧地說道。

蘇索掙開他的胳膊,驚訝於他的力道怎麼這麼弱:「沉桑,你明明都知道,北靈王敢給你下毒,他還不敢不給你解藥嗎?你現在的命就完全被握在他手裏了你知道嗎?」

蘇索越說越氣,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緒,乾脆不說了。

她快步往前走去。

沉桑怕她獨自走丟出事,跟着快跑了兩步,一不小心撞到了迎面過來裝蘋果的車子。

頃刻間,紅彤彤的蘋果滾落了一地,攔住了窄小街口行人的去路。

沉桑趕緊蹲下去幫賣蘋果的小販撿蘋果,連聲對小販說着抱歉。

蘇索聞聲趕來——女孩子終究還是心軟。

蘇索沒有說話,也默默跟着撿起了蘋果。

沉桑馬上要撿完的時候,有一隻蘋果從他懷裏滑落出來,像長了腳一樣在地上滾了起來。

所幸還沒有摔破,沉桑剛要去撿。

這時,一襲紫色的裙衫映入他的眼帘。

他抬起頭,一張熟悉的臉映入眼帘。

「文萱?」蘇索認識他這麼久以來,第一次看到沉桑的臉上露出那麼不知所措的表情。

那穿紫色裙衫的女子皮膚白皙,嘴唇鮮紅,膚如凝脂,美麗至極,像極了從畫里走出的仙子。

在這仙子的手中,握著一隻紅紅的蘋果,那蘋果在她手上擎著,連上面的灰塵都似乎變得光彩動人了。

蘇索趕緊伸手接過女子手中的蘋果,連帶着自己和沉桑手中的蘋果,一併給了小販,又賠了小販一些錢。

在蘇索辦妥這些事的時間裏,沉桑好久都說不出話來,他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個女子,那女子也巧笑嫣然地看着他。

最後還是那女子先開了口,聲音清脆好聽:「沉公子近來可好?」

連北靈王都要叫沉桑少門主,她既不叫少門主也不叫他少爺,她叫他,沉公子。

那即說明:要麼她的身份地位很高貴,要麼,她就是和蘇索一樣,與沉桑很熟悉。

或者說,曾經很熟悉。

沉桑慌忙答道:「我很好……」

繼而他用更加慌忙的語氣關切地問道:「你呢?你最近好嗎?」

「勞沉公子掛心,我……很好。」女子頓了頓,輕搖着手裏的扇子,含笑說道。

蘇索越來越覺得奇怪:沉桑可從沒對別人這麼關心過。

「你好就好。」沉桑看起來就像心中的大石頭落了地一般,他像個得到糖的小孩子似的,毫無保留地笑了起來,甚至有一點傻氣。

「沉公子可能還不知道,」女子邊笑邊輕輕說道,「妾身現在已經是……」

「我知道的,」沉桑打斷她道,眼裏沒有絲毫難過,只有欣慰,「我知道你現在已是華西王的夫人,華西王是眾所周知的好王爺,性格溫和,應該會對你很好……」

「是啊,」女子的眼神有所改變,她的眼神忽然變得很恍惚,讓人捉摸不透,「我再不會似從前一樣了……」

「可很多事兒,也早就不是之前那樣了。公子要明白。」女子說着,直視着沉桑道。

「不管怎樣,你如今過得好便好。」

女子沒再說什麼,躬身還禮以後便走了,沉桑沒有回頭目送她,唯有空氣中瀰漫的茉莉花香,證明那女子的存在。

蘇索看到他們聊天,在給完小販錢以後便遠遠躲開了,後來看到女子走遠,沉桑獃獃地站在原地待了許久。

蘇索覺得不大對勁,趕緊快步走上前去,這時候她也早就把自己對沉桑生的氣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她試探地拍了拍沉桑的肩膀,道:「沉桑,你還好嗎?」

沉桑慢慢轉過頭,看着蘇索。

他看了蘇索的臉許久,他覺得蘇索的臉是那麼令他心安。

他笑了起來:「我還好。」

「那個女子是誰?你們認識?」

「她叫文萱。我們……認識。但是還是不要問了。」

「好,」蘇索爽快地答道,「你不想說就不用說。」

沉桑看着蘇索大步向前的背影,緩緩露出了一絲笑容。

曾經,他是愛着文萱的。

或者說,他直到現在,也是愛着文萱的。

他第一次見到文萱,是在紫香樓。

紫香樓是京城裏有名的風月場所,之所以有名,便是因為它接待的客人全都是御南的權貴。

既然是討好權貴的場所,那麼其中的女子必定也是琴棋書畫略知一二的佳人。

而這樣的女人,多是被朝廷貶黜的官家女子或是家門落魄的貴族女子。

文萱便是文掌文的女兒,因父親違逆皇命,全家遭到貶謫,十五歲以上三十歲以下的女人悉數淪為妓女。

沉桑第一次見到文萱時,她臉上還掛着淚痕。

她與往常一樣,又被客人言語調戲了一番。她在客人們淫穢粗鄙的言語下默默流着淚,但頭仍然高高地昂着,手指在琵琶上快速地撥動着。

這些豬狗不如的禽獸啊。

沉桑如此想着,又給自己倒了一盅酒。

紫香樓雖說是風月場所,有很多令沉桑所不齒的事情每天都在這裏發生,但這裏的小曲兒和唱詞還都是一流的,琴師的琴藝也是一絕,沉桑心情不好時,倒是很喜歡獨自來這裏獨酌。

沉桑倒是很同情那女子,可父親自小教育的行走江湖時的冷漠早就根深蒂固,沉桑縱然不喜歡那些權貴的做法,可也絕不想為了這一個女子而髒了出別門的手。

「公子,該醒醒了。」

一次,沉桑醉酒在紫香樓,醒來后第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這女子的臉。

她聲音輕輕柔柔的,就像夏夜裏青草芳香一樣令人迷醉。

「我睡了很久?」沉桑緩過神來,問道。

「沒有很久。」女子定睛看着他道。

「你這小丫頭,」沉桑忽然笑起來,「這都幾更了?還敢把客人叫醒?你就不怕我是那種無賴混蛋嗎?」

「公子不是的,」文萱眼裏的光在暗弱的燭火下都那麼晶亮,「公子來這裏坐了許多天了,我都看見了的,你和他們那些人······不一樣······」

「都是些俗人,怎麼就不一樣了?」沉桑笑道。

文萱沒有說話,她默默取過茶壺,往茶杯里倒了些茶水,遞給沉桑道:「這世道對於我倒是都一樣,可我總覺得公子和他們那些人總歸還是有些不一樣的,若我看錯了,公子也不要說破吧。」

「在這個世界上活着,我已經很累了。」文萱說完,嘆了口氣,上了樓。

沉桑慢慢喝着茶,一邊看着她上樓,她的裙邊與樓梯摩挲著,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人,興許是自己身上缺少什麼,便異常喜歡別人身上存在而自己又極其缺少的東西。

沉桑從不願意相信別人,但是文萱,這個被命運捉弄的女孩子,她受盡了別人的摧殘與折磨,但還是願意相信別人,還是在殘損的心裏留下一隅有陽光的庭院供別人住進來。沉桑想着,自己興許就是那時候喜歡上了文萱的吧。

他尤其喜歡她眼裏的光。

那是連微弱燭火都能映照出來的、那麼晶亮、那麼倔強、那麼頑強的光啊。

那光似乎永遠不會熄滅。

這也就能解釋為何沉桑後來會如此心痛。

華侯邀請他來華侯府的時候,沉桑只是詫異,這平日裏與自己向來沒有什麼瓜葛,怎麼會忽然邀請自己去他們府呢。

直到他在宴席上看到文萱。

她與其說是自己走上來的,倒不如說像是被侍衛們粗暴牽扯上來的牲口。

她渾身在漸涼的秋夜裏只披着一件紫色單衣,且只蓋到大腿,兩條雪白細長的腿在風中凍得直打哆嗦。

「文萱姑娘?」沉桑看到她后,脫下自己身上的外衣要去給她披上,他太過於着急給她披上衣服了,都沒有仔細想想,她為什麼會被抓到華侯府。

「誒——」華侯伸手擋在沉桑面前,笑道,「少門主,這文萱姑娘今晚是給眾人解悶兒的。」

沉桑站穩了,他頓了幾秒鐘,在頭腦被秋風吹清醒了以後,酒意也醒了大半。

他看着跪坐在地上,裹着紫色單衣縮成一團的文萱,她的嘴唇被凍紫了,兩片薄而小的嘴唇不住地打顫。她眼裏有淚,她那雙黑亮的眼睛帶着希望看着沉桑,就像一匹無辜受傷的小鹿。

沉桑走過去,還是給她披上了外衣。

她緊緊拽住了沉桑外衣的兩角,就像身上裹着的是黃金鑄成的飾物一樣,寶貝一樣死命地守住。

沉桑給她披上衣服的時候,碰到了她發抖的手,冰涼冰涼的,都不像是活人的手。

沉桑用力握了握她冰涼的手。

他轉身對在座的各位王侯帶着醉意笑道:「這文萱姑娘,我今晚要了。」

他話音剛落,庭子裏便一片嘩然。連文萱都是一臉震驚。

他在眾人的議論聲和文萱難以置信的眼神下,牽着文萱的手,不管不顧地向著華侯府門走去。

他一下頭都沒有回過,如果他在走出侯府的時候哪怕回頭看一下,他也會注意到,華侯那一切瞭然於心的笑容。

那晚,他給文萱找了一匹全涼京城裏最好的棗紅馬,要家丁黑西和白東連夜帶着文萱逃到北邊的葉城。

他目送着他們的馬走到都看不見為止,當時夜色四合,天上的星星稀稀疏疏。

他以為文萱得救了。他以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

直到,第二天,華侯府舉辦了一場異常盛大的婚禮。

新娘恰是文萱。

新郎是華侯的大兒子羽致明。

當新娘的紅頭巾被掀開時,沉桑絕望地看到,她眼裏的光沒有了。

她就像個沒有表情的行屍走肉,她慢慢走下婚台,繞過眾人,經過沉桑身邊時,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隱隱覺得,她看了他一眼,而那一眼裏,充滿了深深的恨意。

後來他才知道,黑西和白東,老早就被華侯的人收買了,在沉桑回出別門以後,他們便馬上趕回去把文萱交給了華侯。

沉桑知道后,一向不喜歡以武力解決問題的他,二話沒說便殺掉了黑西和白東。

「少爺,你生氣何必殺了他們倆,髒了自己的手。」阿欄嘆道。

「臟不臟我的手不要緊,文萱再也回不來了。」沉桑望着發黃的落葉,那些落葉慢慢地、緩緩地飄落在地上,隨着冰涼的秋風一起。

門主極為生氣,他斥責沉桑全然不顧他的教誨,居然僅僅為了一個女人差點和華侯鬧僵。

門主暴怒之下,叫沉桑跪在出別門宗祠里三天三夜不許吃飯。

沉桑當真長跪了三天三夜,只有祠牌和青燈陪伴着他入夜。

在酸痛與飢餓中,他終於明白了一些道理:父親是對的,至少大多數時候是對的。他的確還是,太莽撞了。

但只有這一件事,文萱的事,他知道,如果時光倒流,他還是會在大庭廣眾下給她披上一件外衣,然後帶着她走出華侯府。只是這一次,他一定護着她出城,他一定確保她不會出意外,他一定要確認她能夠幸福,能夠和平常女子一樣過着平淡如水的日子,如果一切能重來,他一定要確認這些。

只是,一切都不會重來了。

就像文萱眼裏晶亮的光,消失了就不會再出現了。

就像文萱對他滿腔的信任,消失了之後就只剩下恨意了。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會在御東見到文萱。

他也無論如何都不會把當日那個滿臉淚痕、認定自己是她唯一希望的可憐女子,與剛才在街市上遇到的穿着雍容華貴的少婦是同一人。他從她的眼裏,望不到一點昔日的光,只剩下她暈染得濃重而艷麗的妝容。

沉桑知道她一直都以為自己是和華侯一夥的,他知道她以為他也和華侯他們一樣,以為他拿她當玩物,他也知道,正是因為這一誤解,才導致了她對他的恨。

他都知道的,他只是不想解釋。儘管解釋出來雙方便可冰釋前嫌,可他就是想讓她恨著自己,他不希望她得知了事情的真相以後,再向自己投來那時那如小鹿般的眼神。那種眼神,事到如今,他承受不起。

聽說後來華侯大兒子羽致明在婚後一年便死了,羽致明的正室便以文萱是「煞星」為由,央求華侯將她趕了出去,華侯本來不想,奈何這正室母家勢力是也很強盛的希南王家,遂就此作罷,便將她趕了出去。當時沉桑正在御西與潛堂的人談論生意,根本不在御南。此時正巧西華王來到御南遊玩,在街上看到了文萱便一見鍾情,即便是聽說了文萱是羽致明棄妻也沒有猶豫非要娶她過門,巧的是這西華王家裏沒什麼勢力,並不像御南的四大王家是皇帝的眼中釘肉中刺,他只是個愛好遊樂、沒什麼家兵的王爺,這門頗有爭議的婚事到最後竟然真的成了,真正反對的也沒有幾人。

沉桑從御西趕回來以後聽說此事,只覺得心裏的石頭落了地。他早就聽說過西華王是個性情灑脫恣意的人,用情專一為人溫和,想必文萱日後的生活會很好。

果然,他剛才看到的文萱的樣子,已經與從前大不相同,儼然一個生活富足、被保護得很好的樣子,只是那對待他的恨意依然沒有減少。

她與他說話,一直都是雲淡風輕的,就如同她與他的關係:雲淡風輕,且今後再也不希望會有瓜葛。

如此也好。

沉桑本來想着要不要趕着她現在和西華王生活美滿的時候告訴她事情的真相,但只在剛才,他完全改變了自己的想法。

不必了吧。

她好不容易忘記的過去,我何必再提起來呢?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她若想恨我,那也是我應該承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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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日來御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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