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別雪谷
柔和的晨曦透過木窗灑在屋內的木板上，伴著桌子上冒著飯菜的騰騰熱氣和誘人香味，玹之櫻正專註地扒著飯，耳邊傳來悠茉悠然的聲音：「阿櫻，你想離開雪谷嗎？」
玹之櫻噙著飯猛然抬頭驚訝地望著她，有些不可思議，但隨即又低下了頭，注視著碗中還沒吃完的飯，沉默不語。
她還小時，曾有無數次想逃出雪谷的念頭，並且也誠然有過不少逃離的經歷，但無奈，終日終年，一望無際的皚皚白雪讓她走不了多長的路便覺得眼睛疼痛難忍。
那時候，她是遺憾又抱怨的，她時常在想，為什麼她是一個人，而不是靈界中人呢？
如果她是靈界中人的話她也可以如同悠茉那般修習靈力，在雪谷內外來去自如，而且倘若她比悠茉更厲害的話，那麼或許阿娘也就不會死去。
當人有什麼好，生命那般脆弱，別說保護別人，有時連自保的本領都沒有。
又或者，你愛的為了保護你而死去，那種負罪感恐怕是讓你終生都無法釋懷。
阿娘總笑她受悠茉影響頗深，同時又慶幸她的性子不像悠茉那般寡淡與疏離。
阿娘總是對她說：能力越強野心就越大，重權在握，睥睨天下，身後所處的血雨腥風也非常人所能承受，有時候，沒有靈力或許還可以更好地活著。
她雖然不能完全明白，但所讀之書中也確實記載過不少類似之事，她覺得阿娘所言並非沒有道理。
隨著阿娘逐漸病重，她深刻意識到沒有靈力的脆弱。但她也知道，就算是有靈力阿娘也會死去，因為悠茉告訴她，阿娘的病並非靈力可以救治。
那時候，她明白了，靈力也並非是無所不能的。
可是，她確實極其希望它可以無所不能。
阿娘死了，永遠地離開了她，留給她的只有一個被白雪覆蓋的墳墓，還有沉默寡言心思細膩的悠茉，更有無窮無盡的思念和漫漫黑夜的孤獨。
她想離開嗎?
倘若是在阿娘還健康地活著的時候，毫無疑問，她一定是想離開的。但現在一切都不同了，她捨得跟永遠卧在雪地里的阿娘告別，還有那個已經陪伴在她身邊整整十五年，並且在努力地化成人形的橘子樹告別嗎？
她不知道。
悠茉見她久不言語，輕聲道：「其實，南玄有靈藥可以醫治我現在的身體，也許服用了，我就可以如同從前那般在夜晚化成人形了。」
「真的嗎？」，悠茉見她再次抬起了頭，深知剛剛所言奏效，繼續說道：「而且你不是自小就希望去南玄看看嘛！只是……」
「只是什麼？」玹之櫻有些好奇。
「我擔心你不願意再回來！」悠茉沉聲感嘆。
「阿娘還在這兒，我不會的！一定不會的。」
悠茉看著她堅決的模樣，心內湧出一份苦澀，同時還有一份慰藉。
雪谷里今天的太陽很好，積在屋頂上的雪成塊成塊地融化掉落，發出一陣一陣的聲響。
遠處的山巒倒是一點變化也沒有，依然是白茫茫一片，但是天空卻是藍藍的，像是被水沖洗過的藍寶石。
玹之櫻背著竹簍，趁著雪霽去撿柴，太陽光柔和溫暖地照著她，她的心情慢慢舒朗起來。
她突然想到了今早悠茉提起的南玄，又想到了南玄那漫山遍野的粉色櫻花。
她在一幅畫上見過，那幅畫畫得很美，漫山遍野的絢麗與芬芳。她無數次在夢裡夢到過，可是都是模糊看不清，不像那日在菜園的夢裡遇到橘子樹。
那個夢似乎不是夢，因為太過於真實了，她清晰地看見了他如畫的眉目，薄涼的嘴唇，她似乎親身體驗了他懷抱的冰冷，但是她的心底卻又莫名的留戀。
又想到了在夢裡抱住他的那個畫面，玹之櫻不禁又羞愧了起來。
那天後，她好幾天不太好意思往菜園去，她怕橘子樹看出來她躺在他的身旁做了這樣一個夢，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但是，她還是擔心。
她雖然很多事情都不懂，但是她潛意識裡覺得他是那樣神聖而不可褻瀆。
可她幾天後依舊又去了菜園，並且從那以後，每天晚上都在菜園裡度過，她和橘子樹說著話，雖然他不能和她說話，但是他能聽見，那就夠了。
她挺直身子站起來，眺望著遠方連綿不絕的山巒，藍天，白雪，微風，柔陽，還有在風中飄舞的紅絲帶，以及那棵離她很遠的橘子樹。
這個她出生長大的地方，她要離開了。
我一定會回來的！
玹之櫻四處張望了一會兒，隨即繼續彎下腰撿拾地上被雪壓斷的樹枝，抖落上面殘留的積雪，裝在竹簍里。
臨行的那天晚上，玹之櫻又去了雪谷菜園。
她仔細又溫柔地摩挲著那飛舞在菜園入口處的十五條紅絲帶，那是十五年的時光啊！可是，如今她就要走了。
「橘子樹，明天只要太陽一出來，我就要和悠茉一起動身離開雪谷去南玄了，以後再也不能天天來看你了，悠茉說南玄離這兒很遠，也不知道下次回來是什麼時候，總之，你要好好修習，提升靈力，希望下次回來你能變成人的樣子，這樣你就可以跟我說話了，你相信我，我一定會回來的。」
她坐在橘子樹下跟它說了整整一夜的話，她的留念，她的不舍，她的孤獨，她的憧憬……
那些獨有的有關她少女的心事，兩年來無法對母親和悠茉說的秘密，她都說給了他一個人聽，不知為何，她希望他聽得見，又希望他聽不見……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投射到大地上時，悠茉褪去茉莉花的外表，又再次變成了曼妙女子的樣子，她和玹之櫻背上昨日已經收拾好的行囊，離開小木屋。
玹之櫻和悠茉冒著大雪匆匆地趕著，她們必須要快點趕路，太陽一旦落山，悠茉就會失去意識，化成茉莉。玹之櫻沒有靈力，所以她們必須要在太陽落山之前找到落腳之地。
但是，走了一段路之後，玹之櫻還是忍不住回頭望了望雪谷中那個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小木屋。
大雪紛飛中，背靠雪白山巒的兩層小木屋堅強地立著，一如當年模樣。帶有坡度的屋頂上積了厚厚的雪被，從窗戶外卻看不到橘黃色溫暖的亮光，再也見不到阿娘時常從窗戶里探出頭來，溫柔又疲倦地眺望著遠方。
還有那個她透過木窗，見到的在大雪紛飛中一襲綠衣冰冷又孤獨的男子。
玹之櫻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可笑，小時候自己最大的夢想就是離開雪谷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但當自己真的有機會離開時，卻是這麼的捨不得。
但是無論舍與不舍，她都必須得離開，她想讓悠茉好好地活著，她也怕自己一個人孤獨地活著。
二人一前一後在雪地里跋涉著，玹之櫻不舍不安又憧憬。
又行走了幾個時辰，臨近正午，太陽光已經變得強烈起來，路上的積雪有的已經融化，踏過去后一片片雪白立馬就變成了一灘灘泥濘。
終於來到了結界入口，玹之櫻見悠茉施加靈力從掌心裡幻化出一塊色澤晶瑩狀如葉子的碧玉。
悠茉把碧玉舉起，鬆開手，碧玉依然懸在空中，悠茉繼續對其施加靈力，碧玉的周圍散發出刺眼的碧色光芒，強烈的光芒使玹之櫻睜不開眼睛。
然而，等到她感覺光芒消失，再次睜開眼睛時，眼前不再是白茫茫的一片雪景，而是一片綠色葳蕤的樹林。
無邊無際的一片綠色，對於常人而言，這不過是普通的一片綠色樹林，但是對於玹之櫻來說，這是她人生中見到的第一片廣闊無垠的綠色。
不同於只有一棵樹的雪谷菜園，這裡有著數不清的綠色樹木，這裡是這麼的熱鬧。
風吹過樹葉從耳畔刮過的一陣陣嘩啦啦的樹葉聲響，習慣了十五年的靜謐和幽冷讓她覺得這裡是那麼的熱鬧和溫暖。
她的眼睛像是染了綠色一般，心靈深處對葳蕤的渴望再次蘇醒。
玹之櫻內心湧出極大的喜悅，但是也隱隱有些不解和不舍，她環顧四周，再不見了那片十五年來日日所見的白色，她疑惑不解：「悠茉，雪谷呢？」
「我們已經離開了雪谷，這裡是人界的山林。」
「我們真的離開了雪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