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痛失

第二十四章 痛失

第二十四章痛失

送走了教授,師兄妹二人回到了諮詢室的小會議室里坐下,一時相對無言。李萌拿着手機翻看日曆,今年一月二十一號過年。他們諮詢室提前一周放假,一直到正月十六才重新開業,再加上放假前恰好是個周末,這就意味着她可以有二十多天的假期可以和Esther好好走走看看。但旅遊之前,趁著諮詢室這段難得的淡季,李萌打算一口氣把書和論文都趕出來,然後全部丟給教授,該發表的發表,該申請提前答辯的申請提前答辯,那樣的話,她可以無負擔地上路,徹底地放鬆一下啦!光想着都能笑出聲來。剛跟劉一帆說了一嘴想去旅遊的打算,師兄一下子跳了起來,大聲嚷着,「我也去,我也去!」

「二十多天的假期啊,你不回家嗎?」

「我才不回去呢。難得來中國一趟,我還哪兒都沒去過呢!Jo,求求你了,帶我去吧!我負責做攻略,負擔咱倆的一切費用,你只要帶着我走就行!」

李萌猶豫了一下還是跟師兄說了實話。這次旅行其實一半是為了放鬆,另一半是為了治療。劉一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左右為難了一會兒,他不希望打攪李萌的治療,但也不想放棄這次可以和李萌一起旅行的機會。最後兩個人商量了一下,李萌覺得還是要先去電話問一下Esther的意見比較好,結果Esther卻說帶上師兄對治療沒什麼影響,還可以讓他幫忙做苦力。這下子,劉一帆高興瘋了,死活都要承擔全部的費用,李萌卻無論如何都不肯答應他。

李萌查了一下相關的信息,粗算了一下,建議三個人的路費和餐費都由她來支付,而住宿費用則由劉一帆來承擔。這樣一來,李萌基本上將負擔三分之二的開銷,和最初安排的一樣。劉一帆看出李萌的堅持就沒再勉強她,而是興高采烈地跑到一邊去上網查中國各知名旅遊勝地、最佳旅遊路線之類的信息。李萌樂得把這些耗神的事情都甩給了他,自己則一頭扎進了寫作之中,日以繼夜地整理資料、敲電腦。李萌心底里明鏡一樣,她是在用這種方式來排解自己內心的焦慮。因為,就在教授走後的第二天,有位律師到諮詢室來見李萌,將一張支票交給了她,說是Eric留給她的,讓她簽收。李萌拿到支票看了一眼,吃了一驚,居然是張兩百萬的見票即兌的現金支票。也就是說,只要李萌拿着這張支票和身份證到支票的開戶銀行去,就可以取出這兩百萬的現金來。

她只問了律師幾個簡單的問題,「Eric有沒有話留給我?」

「沒有,只說這是他支付給你的諮詢費用。」

「他的家人知道他留錢給我的事嗎?」

「他的家人,現在也就只剩下他在美國留學的兒子了。他和妻子早已離異,而且他的前妻也早已再婚,無權繼承他的任何產業。Eric的兒子從他父親那裏繼承到的產業和財富非常的龐大,並按照Eric死前三個月前就立好的遺囑已經開始着手接管那些產業和財富了,我們律師事務所裏面有一個團隊,都是專門負責Eric這個case的。他兒子不肯回來,所以他的後事也是我們律所幫忙料理的。你的這筆錢是Eric沒有記在遺囑資產之內的一筆流動資金,是他的零花錢。我們通知了他兒子,對方表示並不在意你對這筆款項的接受。」

李萌自從知道了Eric的真實身份和家庭背景后,曾上網更進一步地查了他的家庭,今天聽到這些事情並沒覺得特別驚訝,當然,除了留給她這筆錢這件事情之外。其實她轉眼就想明白了Eric這樣做的動機,他希望李萌能跟他有進一步的糾纏,不願意她就這麼忘了他。可他是這樣想的,難道她就一定要順他的意嗎?李萌咬着牙恨恨地簽了字,收下了支票。送走律師后,李萌就直接去了銀行,兌現了支票,將兌出來的現金存進了自己的銀行賬戶中。然後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關上門,打電話給肖龍。

「肖隊,你好!不好意思打擾了,你現在方便說話嗎?」

「方便,你有什麼事?」

「請問Eric出事兒前是不是見過律師?」

「是,一共見了兩次,當時每次都有警員在場,據說只是處理了些財產方面的問題,並沒有涉及案情。怎麼了?」

李萌沒有回答他,而是問到,「肖隊,能請您幫個忙嗎?」

聽到李萌格外嚴肅的語氣,肖龍皺起了眉頭,「什麼事,你說!」

「我記得您說過這個案子共有十七個受害人,而且Eric已經向你們交代了關於這些人他所掌握的相關信息,對吧?」

「對!怎麼了?」

「也就是說,查到這些人的家庭信息只是個時間問題。我記得警方有通知受害人家屬的義務來着。我沒記錯吧?」

肖龍已經被她這樣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問法給弄懵了,也不再追問,只繼續順着她的話回答,「你說的沒錯。」

「你們查到受害人的家庭信息,尤其是聯繫方式,能給我一份嗎?」

李萌在這個案子上的參與基本上已經結束了。按理說這些受害人家庭信息沒有必要給她,可肖龍知道她這麼問一定有原因,就答道,「可以,不過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李萌回答,「剛才Eric的律師過來給我送了張支票,說是他付給我的諮詢費。錢我已經兌換出來了。我想把這錢分給那些受害人的家人。」

肖龍迅速地琢磨了下這件事,「這樣吧,如果你信得過我,這件事情我來幫你做。畢竟你不是警方的工作人員,把你的個人信息暴露給受害人的家人,即使是出於好意,也有可能會為你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肖龍聽到李萌深深地吁了口氣,聲調立刻從深沉嚴肅變得輕鬆歡快起來,「太感謝您了,肖隊!我當然信得過您!」語氣變得太突然,一時間肖龍哭笑不得。

「你信得過我就好!對了,能告訴我是多少錢嗎?」

「兩百萬人民幣。支票的原件我已經拍照存檔了,一會兒我就發到您的手機上。現在麻煩您把銀行賬號發給我,我馬上就把錢轉給您。」

肖龍拿着電話愣住了,不可否認地,他的心裏受到了震動。有多久沒有這種感覺了?還來不及多想,就聽到李萌在那邊說,「對了,要不要我寫一份委託書什麼的給你啊?萬一有人發現你這麼做,追問起來萬一再對你造成什麼不良影響或者誤會就不好了!」

心一下子變得柔和起來,酸酸軟軟的,好像泡在陽春三月的淺溪中。他知道李萌並不擅長辦公室政治,卻還能替他考慮到這些也算是有心了。

「不用那麼麻煩。你等我一下,我去銀行新申請一個新賬戶,你再把錢轉過來,等事情辦完了,我再把這個賬戶取消。專款專用,就不會有什麼問題了。不用寫什麼委託書,做這件事我不用向什麼人交代。不過我還是會私下裏跟我們局長打聲招呼的,這樣做主要是對他表示尊重,不是需要他的批准。」肖龍沒有意識到此刻他的聲音是多麼地溫和。

「那太好了!謝謝!謝謝!!那我就等著您的賬戶信息了!」李萌高興得像個手舞足蹈的孩子。

「嗯,我現在就去一趟樓下的銀行。」

掛了電話,也就一秒鐘,李萌就把支票的照片發給了他。肖龍盯着手機上的照片,不由得陷入了回憶。他回想着自己認識李萌以來的種種過往。第一次見面時,她乖乖地坐在他辦公室的沙發上籤保密協議,但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裏面總好像藏着千言萬語;處理洪梅案件時,她卻不再安靜,一眨眼就是一個主意,抓住線索后窮追猛打;接待唐老時不卑不亢;站在上千人面前做口譯,面不改色;處理Sam和Eric案件時,她冒險與犯罪嫌疑人接觸周旋,甚至與死神擦肩而過;今天,她拿到了一筆數目不小的錢,沒人知道,她卻毫不猶豫地拿出來補償給受害者家庭。

這件事如果讓大家來看,李萌恐怕在他們的眼裏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她不是警察,卻為了破案去冒生命危險;不是富翁卻不貪戀不義之財;收下罪人的饋贈卻不解釋,任憑他人揣度。最讓肖龍感到神奇的是,她似乎有種獨特的魅力,甚至連殺人犯也會覺得她特別,為了不肯讓她遺忘自己,非要留下一筆錢來給她,好加深兩個人之間的糾葛。可卻不會想到一轉身的功夫,這個甜蜜的包袱就被她眼也不眨地就給甩掉了。他很願意替她承擔這件事。她原本就該安安靜靜地做她的學問,好好治療她的病患。沒道理讓她對一個兇手念念不忘,再因為對方卷進一堆雜務人情裏面去。

肖龍很高興李萌能夠如此地信任他,將錢交給他處理,毫不懷疑他會貪心。可一想到她與Eric交鋒時,經過短暫的觀察,她就能將對方的職業、家庭背景看得如此清楚,恐怕自己在她面前也早就已經沒有什麼秘密了吧?刀鋒上行走的人慣於隱藏自己,因為只有這樣存活下來的概率會更大。但暴露在李萌的面前,肖龍卻沒有絲毫的不安。不僅如此,他還隱隱有意思隱秘的希望,這是不是就意味着自己已經被她看進了眼裏?想起自己這幾天一休息下來的時候,就習慣性地查李萌和她男友手機的定位,他兩似乎一直都沒出現在同一個地點。是不是他們之間出了什麼問題?

李萌的朋友圈一向都是安安靜靜的。自打她從國外回來以後,一共就只發了一組照片在上面,那還是諮詢室開業時候的照片。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有半年了吧?肖龍不屑自欺欺人,他對李萌的興趣早就已經超出了同事朋友的範疇。這麼好的女孩子只要是不瞎就會注意到。既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他是否應該採取行動?他該怎麼做?跟她挑明,直接追求?這樣做會不會將兩人之間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任破壞掉?如果她不接受自己怎麼辦?難道要死皮賴臉地粘著?他自問做不出來這樣的事。可如果不挑明,萬一再次錯過了她,那他……一想到他們可能此生再無瓜葛,他就透不過氣來。一向殺伐果斷的肖大隊長在辦公室里患得患失地糾結著,始作俑者卻在自己的辦公室里一身輕鬆地趕著書稿。

一眨眼就到了元旦。李萌想着,既然春節她要在外邊過,元旦無論如何都得陪着父母好好地吃頓團圓飯了。因此她提前跟老爸打了個招呼,告訴老爸元旦她要回家過。

讓李萌一直覺得不安的是這些天楊輝那裏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她知道他們之間的事情還沒有完,不過李萌盼著對方能和自己想得一樣,讓兩人的關係冷上一段時間。這樣做的結果無非有兩種:一種是,這段關係無疾而終,自然死亡;另一種則是,他們倆各退一步,能重新尋到一個讓他們彼此都覺得舒服的平衡點來相處。至於冷處理后的結果究竟會怎樣,李萌並不知道,她所能做的,就是讓自己儘快恢復心理健康。至於其他的,都不在她的控制之下。而今看來,他們走到今天的這個地步,責任應該各負一半。

元旦放假兩天。元旦的當天下午兩點,李萌開車接了劉一帆回父母家。她自己在國外的時候,就受到過諸多不求回報的關懷,也希望能同樣地善待如同她當年一樣的異鄉人。這不眼前就有一個。不想看着她師兄在節日裏孤零零地一個人過,李萌跟老爸商量了一下,就決定帶他回家。李萌沒想到的是在接到師兄的時候,他手上提了個巨大的果籃,李萌小車的後備箱差點兒沒塞下。看來這傢伙在國內這段日子裏,已經學會入鄉隨俗了。

劉一帆看到李萌一副心情很好的樣子,就問她怎麼了,李萌告訴他,昨天晚上書稿基本上已經完成了。剩下的工作,就是修改、校對和調整格式了。出發旅遊之前,她一定能把品相完整的稿子發給導師,就當是送對方的春節禮物了!

劉一帆聽了大笑,說,李萌,你實在是太壞了!一旦李萌把稿子發給導師的話,導師就得,寫序,聯繫出版社,並幫她申請提前畢業。一定會忙得不可開交。這哪裏是什麼禮物啊?分明就是枚重磅炸彈嘛!

李萌知道師兄也很厲害。他來中國之前,就已經通過了博士畢業論文的初審。這也是為什麼會教授允許他來華的主要原因。師兄無論如何都能夠保證按時畢業。在國內的這段時間裏,師兄也沒閑着,他已經在檢索上發了兩篇不短的論文,反應都很不錯。總之,他倆都不用導師操心,都算得上是讓老師省心的孩子。李萌打算度假結束后,就把論文趕出來。她估計最多一個月就能搞定。再往後,她想深度涉獵犯罪心理學。

以前在國外跟着導師參與案件破獲的時候,總有導師擋在前頭,還有一大幫師兄師姐一起整理分析案卷資料,李萌的感觸還不太深。但親身經歷了兩個案子之後,李萌發現自己的心態已經發生了深刻的變化。她親眼見證了人性多元的一面,又與死神擦過肩,有很多她曾經一直都在糾結的事情,如今都已經徹底放下了。她像一個醒了之後看夢的人,看着自己的前半生。五年多來,這是她第一次能夠真正心平氣和地面對她的媽媽。這個元旦每個人過的都很開心。

李萌發現,人與人之間相處真的像照鏡子一樣,很多時候,關係的改變就看你是不是願意先走出那一步,做鏡子外面的那一個。只要你肯,鏡子裏面的那個,勢必會隨着你的改變而改變。她現在從心底里放下了對她養母的怨恨,也不再仇視自己的親生父母了。人生如此短暫,死神的鐮刀不知道何時就會砍下,她為什麼還要對那些侵蝕心靈的負面情緒緊抓着不放呢?她沒覺得自己在寬容誰,只是想放自己一馬。結果,她果然獲得了自由。

李萌沒想到的是,放下仇恨的她整個人都變得陽光祥和了起來。以前的她,雖然外表上看起來端莊文靜,但她的裏面滿是尖銳的刺。現如今,銳刺褪盡,第一個停止受傷的就是她自己。她的氣場也因此徹底地變了。

在父母家直犯之前,老爸曾私下裏問她,楊輝怎麼沒來?李萌也沒跟她爸兜圈子,直接告訴了老爸,他們兩人的關係現在處於冷卻期,想先看清楚了再決定是否繼續往前走。有外人在場,李爸爸也不便多問,他告訴李萌,無論她做出什麼樣的決定,他都會支持和祝福她。只是有一樣,她一定在做決定之前,能確定自己以後不後悔就行了。李萌把這句話聽進了心裏。

李爸爸知道自己的寶貝女兒已經長大了,雖然仍在念書,但畢竟已經正式工作了半年多。儘管他不是很喜歡女兒不再是小孩子的這個事實,卻仍不得不接受她的成長與蛻變。令他欣慰的是,萌萌還和以往一樣,樂意聽取他的意見與建議。他如今能為女兒做的,說到底和以前並無差別,仍然是繼續堅定地、無條件地支持萌萌走自己選擇的路,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嫁她覺得可以託付的人。

李萌回到自己公寓的時候已經快晚上九點了。她停好車,上樓走出電梯的時候,隱約看到自己家門口的地上坐着一個人,頭垂在臂彎里,一動不動,不知道是死了還是睡著了。昏黃的燈光下,李萌彷彿一下子回到了教堂書店下面的那間密室。她嚇得魂都快飛了,回過頭拚命按著電梯的下行鍵。好在剛才乘坐的那部電梯就停在她這層,電梯門很快就開了,李萌立馬沖了進去。到了電梯里,按了一樓,電梯門關閉之後,她才找回了一絲安全感。到了樓下,李萌手軟腳軟地找到了小區的保安,說明了情況,帶着兩個人壯膽,才敢重新上樓回自己的公寓。

那個人仍坐在那裏,紋絲不動,如同雕像。兩個保安走到了李萌的前面,其中一個彎腰用力地推了推那個人,那人被推得後仰,一直垂在胸前的頭一下子仰了起來,後腦撞到了門上,發出「咚」的一聲。嘶,那人醒了過來,一邊摸著自己的頭,一邊迷茫地睜開眼睛,看向推他的人,這個時候,李萌才從兩個保安的夾縫中看清了對方的臉,竟然是楊輝!李萌鬆了口氣,走上前來,試着扶楊輝起身。好像腿已經麻了,楊輝掙扎了半天才站了起來。李萌跟保安連聲道謝,解釋說這個人是她的一個熟人,剛才沒看清才麻煩他們跑這一趟,保安擺手說着不客氣、不麻煩地走了。李萌開門,把楊輝讓進了屋,開了燈,這才有機會好好地打量對方。

這一看不要緊,李萌驚住了。楊輝看起來像個落魄的流浪漢。兩頰消瘦,滿臉胡茬,雙眼深陷,血絲清晰可見。李萌換完鞋,脫了大衣在門廳掛好,進了廚房沖完涼杯奶茶出來的時候,楊輝還木木地站在門口,像是個沒有靈魂的木頭人。也不知道小輝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的情況看起來實在是太糟了。嘆了口氣,李萌把杯子放下,走上前幫他脫下大衣,又蹲下去幫他換鞋。整個過程,楊輝就像個提線木偶一樣任由李萌擺佈著。

李萌把他推進了客廳,按到了沙發上,拿起剛才沖的一杯奶茶,摸了摸杯子的溫度,把它塞進了楊輝的手上。楊輝雙手捧著暖燙的杯子,才慢慢地回過神來。

「喝點兒吧,是奶茶。我知道你不太喜歡喝甜的東西,但現在你確實需要它。」李萌溫和地勸他。

楊輝緩緩地把杯子送到了唇邊,抿了一口。一股暖流順着喉嚨滑進胃裏,他似乎又有了知覺。一杯奶茶慢慢地抿完,楊輝整個人也彷彿重新地活了過來。

李萌一直耐心而安靜地等著。直到楊輝的眼中漸漸地又有了亮光,李萌才輕聲地問他,「小輝哥,你這是出了什麼事?」

楊輝聽了這話,渾身一僵,雙唇緊抿。李萌想,這是心裏抵觸的表現。

「公司狀況怎麼樣?」李萌換了一種方式提問,心裏多少有點兒緊張,畢竟鼓勵他重新創業的人是她。

楊輝的回答緩慢而又平靜,「比預期要好得多。我通過獵頭招了個兼職的銷售總監。他在我們這行有很過硬的人脈。我和他簽的是傭金合同,就是不給他發工資,但他每次幫我們成功地推銷掉產品,就可以拿到一筆可觀的提成。結果簽約后還沒過去一個禮拜,他就把我們剛開始開發不久的兩個軟件產品都給預售掉了。當然,產品還沒有完成,所以目前我們暫時還只是收到了首付款,不過他的傭金收入和我們的收款節點是一致的,每次我們收到貨款之後的一周之內才會按比例給他打錢。總之,將來的兩年內,我們公司的所有人都已經衣食無憂了。」談到工作,尤其是工作上取得的成績,楊輝的表情和體態都變得自在了起來。李萌看到了這些微微地笑了笑。果然,男人的自我價值來自於他的工作,而女人的則來源於她的社會關係。

「那你的家人還好嗎?」李萌詢問著第二種可能。

「他們都好。」楊輝的神情又恢復了從前每次談到家人時的冷漠與疏離,「他們能有什麼不好的。」李萌聽了,不由得在心裏深深地嘆了口氣。哎,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真正地放下對家人的失望和憤怒。不着急,慢慢來,她自己不是也折騰了這麼多年了嗎?

可排除了工作和家庭之外,還能有什麼原因讓小輝哥變得如此地頹廢呢?李萌一時之間實在是想不出來。

楊輝把手上的杯子緩慢而鄭重地放到了茶几上,似乎在下一個很大的決心。

「李子,如果我做錯了事,你能原諒我嗎?」楊輝的聲音里含着一絲顫抖,李萌聽了,心裏一沉,有了不好的預感。

楊輝的兩眼死死地盯着李萌的表情,雙拳緊握,等待着李萌的回答。

「你做了什麼需要我原諒的事嗎?」李萌輕聲地反問道

楊輝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我…我…..」語不成句。

看着楊輝的表現,李萌心裏突然一動,電光火石之間,她竟然猜到了答案:楊輝這是在身體上越了界!李萌的心裏突然一片茫然。性真的就那麼重要嗎?雖然心理學一再強調,人類前進最根本的兩個動力,一個是飢餓感,另一個就是**。可李萌仍然希望,自己和她最親近的那幾個人可以是例外。

「是和Ada嗎?」李萌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要繼續問下去,可她就是想知道。如果和楊輝在一起的人只是個陌生人,那她接受起來可能還會更容易一些。

可惜,上天不慈。楊輝艱難地點了點頭,李萌的心徹底地涼了。

「什麼時候的事?」

「一周之前。」

「聖誕夜?」

「嗯。」

「你們怎麼又見面了?」

「真的是個意外,我不知道會遇見她,真的,李子,你相信我!」

「好,你把這個意外講給我聽聽。」李萌的心是木的,腦子也是。她覺得一直在追問楊輝的那個人一定不是她。

「我們那天剛簽了訂單,就是我剛才跟你說的那兩個產品的預售。晚上我就帶着公司里的員工一起去招待我們的客戶,順便也算是給大家慶祝聖誕了。地方是客戶挑的,他們堅持要去的是娛樂城。」

李萌聽到這裏閉了閉眼睛。娛樂城是D市最有名的銷金窟。那裏菜好,酒好,但最有名的卻是那裏的陪酒小姐,真的是個頂個的漂亮。李萌出國前做口譯的時候也曾陪着外商去過一次。她至今還清楚地記得,當時他們叫了一個很大的包間,裏面的佈置有點兒像高檔的KTV包房,不過更大更奢華。媽媽桑帶了一群公主過來陪客人喝酒。那些公主的收入主要是來自於包間酒水的消費。所以她們一直都在拚命的勸酒,自己也喝個不停。即使有李萌這樣的年輕女生在場,她們也沒有絲毫的不自在。李萌記得她們的裙子很短,勉強能裹住屁股,可坐下去的時候,底褲的蕾絲就能漏出來。李萌只待了幾分鐘就找了個借口撤了。好在那天還有隨行的男翻譯跟着,不算是失職。而且,她走了,那些人恐怕會更放得開。後來,李萌聽說,那些公主基本上都肯走台,樓上也有專用的房間,客戶可以直接帶自己看中的小姐上去開房。當然,如果只到娛樂城吃飯喝酒唱歌也是不錯的享受。一切全憑客人的喜好。

「客戶是廣東來的,他們已經習慣了,嗯,習慣了娛樂城那裏的那些……總之,他們幾個吃喝了一陣后就帶上小姐去開房了。我讓手下人先走,到樓下結完賬后,就打算回家。結果出門被風一吹,就吐了。那天晚上喝了太多的酒,車肯定是沒法開了,我就打電話叫了代駕。往停車場走的時候,裏面突然衝出來一輛車,颳了我一下,結果我摔了一跤,這裏劃了道口子。」楊輝撩起頭髮指著自己的額頭一角,李萌看到那裏有一道一寸多長的傷口,剛剛結痂。

「當時血流個不停,我只能讓代駕先開車送我去醫院處理傷口。因為不知道要等多長時間,所以我就讓代駕先走了。沒想到在醫院卻碰到了Ada。」楊輝的聲音低了下去。李萌想着自己在聖誕夜的時候,正和Eric生死周旋,而他一向信任的小輝哥卻在城市的另一處美麗地邂逅著,心裏像是被人扔了一把沙子,磨得她生疼。她咬緊牙逼着自己聽下去。

「她去醫院是和家人一起陪她住院的奶奶過聖誕節的。可在醫院門口和家人一起離開的時候卻遇見了當時滿臉是血我。見到了我后就怎麼都不肯走了,非要陪着我進去治療。她的家人看到我當時的樣子也不大放心,就勸說我接受她的好意,先離開了。

我沒辦法,只好由着她。處理完了傷口,她卻非要跟着我回家,堅持說她不放心,只要把我送到樓下就行。我不肯答應,她就一直哭,一直哭。我擔心周圍的人看到了誤會,就答應讓她開車送我回去。結果到了地方,她卻一定要把我送回房間才肯走。我實在拗不過,就讓她上了樓。」

李萌嘲諷地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在笑那個女孩子扮豬吃老虎,還是笑楊輝的半推半就,或是是嘲笑她自己曾經為了這麼一個眼睜睜地把自己陷入試探境地的人輾轉思量,是多麼地荒謬不值得。她已經不想再聽下去了。

「好了,就到這裏吧。」李萌打斷了楊輝。

可楊輝卻好像突然患上了強迫症一樣,非得講完不可。他不顧李萌的攔阻繼續地說下去,「進了屋,她就又開始哭,一邊流淚,一邊講在過去的一年多,她對我的種種思慕和渴望。後來她就開始脫衣服,我真的試着阻止她來着,真的。可不知怎麼的,她的臉就變成了你的。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太晚了。」楊輝好像終於卸下了重擔一樣,脫力地整個人塌了下去。

李萌從來就不相信什麼酒後亂性的胡說八道。喝酒確實可以讓人放鬆下來,可以讓人放縱,但那不過是將隱藏在心底里的慾望釋放出來而已。一個人如果真的爛醉如泥,又怎麼能成事呢?不過是自欺又欺人的借口和把戲罷了。

兩個人長久地沉默著。

「你有什麼打算?」李萌問楊輝。

「李子,她不是第一次!她上大學的時候有過男朋友,他倆甚至同居過一段不短的日子!她騙了我!」

李萌開始懷疑自己到底認不認識眼前的這個人。

「我醒來的時候覺得不對,追問她,她才承認的。李子,我真的是把她當成了你,你一定要相信我!」

李萌覺得反胃。她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自己像是在看一場拙劣的表演。這樣的人她不會再見了。看在相識一場的份上,最後再給他一點兒忠告吧,「你其實對Ada一直都心懷憐惜,只不過一直都不肯承認罷了。那天晚上,你也不過是半推半就地順了自己的心思而已。你如今覺得她可恨只不過是因為她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純潔』。覺得她利用了你對她的憐惜。其實,她是不是第一次,又有什麼關係呢?她和前男友在一起的時候不是還沒遇見你嗎?如果她真心愛你,而你又喜歡她,你們兩個為什麼就不能好好地在一起呢?」

「李子,你不能這麼說!我不喜歡她,我喜歡的人一直都是你。我承認,我做錯了事,可我清楚我愛的人是誰!」

「但你卻能一邊愛着一個人,一邊和另一個人上床!」李萌也失卻了冷靜,提高了聲調,「你不知道我現在感到多麼地噁心!」

楊輝像是被人狠狠地抽了一耳光,一臉的不可置信。

李萌極力地平復著自己的情緒,還是覺得心如刀割。她也沒料到,聽到這件事,自己會這麼地難過。一直以來楊輝就像她的親人,溫和、穩重,值得信賴。李萌雖然不喜歡被他步步緊逼,但卻一直對他的人品深信不疑。打死她也不會想到,有一天她的小輝哥會背叛她。像是被交託生死的人從背後狠狠地捅了一刀,李萌毫無防備,鮮血淋漓,卻仍不肯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李萌將涌到喉嚨的腥甜生生地咽了下去,啞著嗓子問楊輝,「你今天來除了告訴我這些,還有別的事兒嗎?」

李萌的平靜鎮住了楊輝。他愣愣地盯着李萌看了一會兒,想從她的表情上看出她心裏的真實想法來,卻只看到一張麻木的臉,像面具一樣的僵硬,毫無情緒。他不得不重複自己最初的請求,「李子,你能原諒我嗎?」

「我原諒你了。」李萌飛快地回答。

楊輝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真的?」

「真的。Forgiveandforget(原諒並忘記).我已經原諒你了,現在我需要做的就剩下忘記了。」

「忘記?」楊輝徹底愣住了,「忘記什麼?」

「忘記你。」李萌平靜地說。

「不,不!李萌,你不能這麼做!」楊輝掙扎著站了起來。

「不,我能!」李萌也站了起來,走向門口,打開大門,「請你離開。」

楊輝從李萌的眼睛裏看到的冷漠是他從來沒見過的,那雙冰冷的眸子裏面只有不屑,鄙夷,嘲笑和距離。他看得整顆心徹底地沉了下去。身體如同牽線木偶一樣不聽自己使喚地向門口移動着。等他再有意識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在李萌家的門外了。他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穿上了鞋和大衣的。自嘲地笑了笑,她不會再接納自己的,他來之前就已經想到了,不是嗎?她口中說着原諒,心裏恐怕只有忘卻了吧?她原本就不愛自己,盤算著要離開,現在自己送上門去,給了她一個求之不得的完美借口!他放下了想要按門鈴的手,頹唐地朝着電梯走去。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多年來的求而不得,輾轉反側,患得患失,現今卻落得如此下場。上天早就註定了他們必將錯過彼此的吧?是他不應該,是他從一開始的時候就妄求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尤里休斯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尤里休斯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二十四章 痛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