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長信

第三章 長信

「陛下!」

棗紅馬上,六步孤鹿十里春風的暖笑,迎著御駕親征的皇帝陛下。

「鹿兒,幾年不見,長大了。」

皇帝陛下回他的,也是讓人如沐春風的暖笑。他是師叔輩兒的,喊他聲「鹿兒」,理所應當。再有幾許寵溺的暖笑,顯得很有誠意。

今日,皇帝陛下要讓這位佔着長信城的前朝駙馬,心服口服。

不過,汗血寶馬屁股後頭跟那幾名護駕,怎麼回事?

太有誠意了吧……?!

「長信城而已,陛下何必親征,勞頓傷神。」六步孤鹿笑得甚暖。被他控住韁繩的棗紅馬,原地踏着蹄子,似乎他一鬆手,那馬就能奔出去十餘里地。

「非要與我較量槍法,你又是何必?」贏,死罪,忤逆聖上。輸,生死不定,還落不下個好名聲。皇帝陛下臉上笑意,又深了幾許。「我都說了,你和伽藍回京,從前所有一筆勾銷。」

陛下與駙馬師出同門,處事方式及其相似,城府又不相上下,對笑一回,將彼此雪藏的心思翻了個底朝天。十里春風吹過去,比誰翻的老底兒更多。

「陛下啊,我這又當爹,又當娘,又當駙馬的,辛苦拉扯伽藍到八歲,你一句話就要她回京。將我功勞置於何地?」六步孤鹿長槍提在身側,撲閃一雙小鹿眼,笑開十里桃花。他眼眸里七分暖笑,三分委屈,暖是暖了,卻沒甚溫度。

皇帝陛下唇角春風如故,眼眸深處卻爬上幾許陳年寒冰。

「當年,師叔說公主命格妖異,諫言將公主封出京城,今日又要請她回去,累是不累?」六步孤鹿笑得眼眉彎彎,故意的。

話及當年,皇帝陛下立馬橫槍,豎眉,怒目,冷一張老臉,喝道:「六步孤鹿!」

「誒。」六步孤鹿桃花笑,答應得脆生生的。知道陛下那些年的事情見不得陽光,他偏要揭一回老底。

「造次!」皇帝陛下縱馬一躍,當胸一槍過去。

當今皇帝,終究玩笑不過前朝駙馬,開戰了。

六步孤鹿側身錯開陛下槍頭,將手中長槍甩至身後,左手反手接住。長槍借力滑出手心,在他身後畫了個圈圈。待紅纓滑至拳輪,槍柄啪的一聲打在陛下汗血寶馬耳根處。

聽那寶馬凄慘慘一聲嘶鳴,前蹄跳將起來,連連退了數步。

要不是陛下騎術了得,早被摔下馬去。

昂......!

「救駕!」

「救駕!」

......

「造次!」

「豎子,看槍!」

汗血寶馬屁股後頭,齊刷刷一簇槍頭和著斬馬刀,戳向六步孤鹿。

六步孤鹿抽槍回來,右手壓住尚未脫手的槍柄,飛槍出去就是一個,挑下馬去。回手一拖,槍桿滑進拳眼,槍柄左側一撞。鏜的一聲,不知將哪位將軍的斬馬刀,被脫手撞飛出去三丈有餘。

「退下!」勒住汗血寶馬的皇帝陛下,厲聲喝退左右護駕,縱馬上前,架住六步孤鹿長槍。

五六名護駕的將軍,尚未近得六步孤鹿的身,就被陛下喝退回去。

黃沙里,三百回合,戰得難分難解。

皇帝陛下縱使槍法精湛,畢竟長了駙馬二十餘歲,力不及當年,被六步孤鹿一槍拍在架過頭頂的槍桿上,震的兩手發麻,汗血寶馬都險些跪了。

夕陽餘暉里,六步孤鹿使一手好槍法,打得酣暢淋漓。

沙場上,陛下被夕陽拖長的身影,越戰越疲,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

長信城的城樓上,將士們頂着滿頭大汗,瞧得心驚膽戰。主帥置身絕地,一箭過去就無回身餘地。

十裏外,宇文家列陣的軍隊,伺機而動。皇帝陛下尚有五位將軍護駕,騎兵上去不過五里地。即便稍有閃失,萬箭過去,射六步孤鹿個刺蝟狀,綽綽有餘,不得吃虧。

寒光爍爍,馬來槍去。六步孤鹿始終朱唇含笑,一雙鹿眼在夕陽里及其好看。皇帝陛下一晃神,他長槍已送至胸前。

「咻」的一聲銳響,冷冷地撕裂了夕陽下的濃墨重彩。

一支羽箭過來,在六步孤鹿胸前扎出一朵血紅。他手上長槍一頓,胸前又一朵血紅綻開。那血紅,隨着陛下手中長槍送出,直透後背。

陛下原已淡漠的笑,猛地一凝,眸中烈火爆開,喊道:「鹿兒!」

那一槍,他明明可以錯身躲開,也可以一槍刺穿他肩胛,讓他毫無戰機。就算意外吃上一箭,也絕無可能要用這種自殺式的打法,送他一槍,順便送上自家性命。

六步孤鹿獨步天下的槍法,連他招架無力的一槍,都躲不過去?

皇帝陛下懊惱:早知道他是這等打法,何必與他一戰。他要的是人,他卻有心給他留個死人……

六步孤鹿一口鮮血噴湧出來,眼角的笑意抽了一下,黯淡成淺灰。

皇帝陛下手中長槍,透過他的玄黑鎧甲,從他心尖兒上扎了過去。

消退的色彩里,他聽見陛下回身喝道:「退下!」

汗血寶馬屁股後頭,護駕那幾位將軍,拱手一拜,調轉馬頭,退後五里。

「鹿兒......」皇帝陛下不敢抽槍回來,就著那一桿長槍,穩住馬上重心不穩的六步孤鹿。眉心蹙成川字,怒道:「你傻嗎,你?!」

「陛下,長信城是你的,長信城的軍隊是你的,長信城的百姓......也是你的......善待,他們......」

血色夕陽,在六步孤鹿眼眸里黯淡成幻影。剩下的,只有胸腔里痛而無用的麻木。

他唇角,仍是十里春風的暖笑。

身體一晃,他感覺自己翻身墜落下了戰馬,帶着皇帝陛下的一桿長槍,結束了他戎馬一生的鐵血生涯。

有人接住了他,不曉得是誰,大概是他那老不死的皇帝師叔。

耳畔嘈雜的嘶喊聲,夾雜着馬蹄噠噠,羽箭咻咻,似乎還有皇帝陛下痛心疾首的「鹿兒」。

不重要了......!

那顆心,早就死灰一般,燃不起星火。這具身體,能在皇帝陛下槍下死了,極好!

次日清晨,浩浩蕩蕩十萬大軍進了長信城。

那位追着六步孤鹿奔下城樓的老將軍,在城門外雙膝跪地,叩首接皇帝陛下大駕,接皇帝陛下身後戰車裏長信城主帥遺體大駕。

陛下汗血寶馬拉進長信城的六步孤鹿,面色平和,唇角含笑,大抵如了心愿。

老將軍伏在地上,淚洗黃沙,塵土掩面。他身後的將士們,都偷偷抹着眼淚。亂世混戰里,他們苦苦死守的一方安樂窩,隨他們主帥一同閉眼去了。

昨日傍晚送出城的錦囊里,有張摺子。摺子上,這麼寫的:

臣,六步孤鹿,自幼孤苦,承蒙前朝先皇后不棄,賜臣駙馬之名,常伴公主左右,居淮南一方沃土。

今社稷更替,公主已去,臣願歸城池於陛下,免將士征戰勞苦,成國之一統。

前塵舊事,鹿願一力承擔。或五馬分屍,或挫骨揚灰,無悔矣。

長信六步孤鹿

公主府牌匾下錦囊里的小帖子,是寫給皇帝陛下宇文極的。

天佑元年,大周代魏,天下一統。

最後歸周的長信城,因皇帝陛下與鹿駙馬一戰,被載入史冊。

然而,載入青史的鹿駙馬,連衣冠冢都沒留下。

正史說,大魏駙馬六步孤鹿,治長信八年,窮兵黷武,殺戮無數。高祖親伐,戰於長信城下。陣亡,年十八。

曾坑殺宇文家十萬大軍,也算是窮兵黷武,殺戮無數。

就因為「窮兵黷武,殺戮無數」八字,門神班列又多了位大魏駙馬,六步孤鹿。

野史說,天佑皇帝沒得到迦藍公主,情敵見面分外眼紅,將前朝罪名一併扣在駙馬頭上,將其挫骨揚灰,撒在秦淮河裏。

也難怪,許多年後,帝王愛都流連此處,因有美男桃花笑,度得兩岸楊柳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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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駙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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