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質子

第一百一十一章 質子

大殿盡頭,步六孤鹿掌心焰撐起的光暈,到不了台階頂端。以姬姚估算的台階高度衡量,站在殿下仰望王座,帽子都得栽跟頭。

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的黑暗裏,步六孤鹿還牽着姬姚往上走,姬姚心跳都快驟停了。他拽著步六孤鹿頓了一下,笑道:「你們陛下、王上、殿下的,好像沒我什麼事兒呢。我跟阿蘭去殿外候着,怎樣?」

步六孤鹿緊了緊姬姚的手,回眸一笑:「你放心把獨自我留在這裏?」

阿蘭在他身旁,不懷好意地笑了一下。

姬姚傻了一秒,心裏瞎歪歪:「你又撩我,信不信我告訴我家祖上去……」嘴上卻反撩回去:「我把心留在這裏,跟你一塊。」

說要出去那人,說歸說,手卻不願抽回來。

「學生治國無方,偏居一隅,治一小國,仍不得陛下心法,終究是墮了陛下威名。」王座上,那柔和的聲音悠悠地說,「陛下不願再見學生,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他話里的慚愧,與那些平日裏就不爭氣,長大了也沒甚出息的學生,二十年後與老師說話的調調,如出一轍。

「啊?」姬姚這才反應過來,殿上那人喊的「陛下」是誰——元帝。

他錯將姬姚認成了元帝。

姬姚在腦海里,將史書翻了個遍,想翻翻這位在元帝跟前稱臣的學生,是哪一代孤竹君王。翻了大半年,無果。

「我……」不是元帝。

姬姚話沒說完,就被步六孤鹿截了尾音:「去見見他吧。了他個心愿,也不枉你我一路辛苦。」

姬姚:「……」

我怎麼覺得,你並不想來救公主呢?東一榔頭西一斧子的,到處亂錘。

他搞不懂步六孤鹿的魚鈎要往哪兒扔。既然他都這麼說了,應該是有成算的。他姬姚今日,就湊合著演一回祖宗好了。

步上台階,藉著步六孤鹿的掌心焰,座上君王凍成冰雕的靈體,還如生前一般,坐在他們眼前。

他玄黑冕加身,冕服外面披着件杏黃龍袍。龍袍與冕服隔着冰層,像是後來披上去的。前後十二旒已經凍成了冰柱。

那位君王容顏清秀,面試矇著薄薄的一層冰霜,不威不怒,不像傳說的帝王將相。冰下那雙眼眸,微微低垂,噙著幾分悲天憫人的神情。唯一力壓群雄的一點威嚴,源自他灰色虹膜里,滲出來的銀藍色的調調,那是狼族嗜殺的血統。

姬姚的記憶里,忽然閃過一些碎片。座上這位孤竹君王,正是當年在決訟做質子的孤竹王子——墨懷古。

「懷古」這個名字,還是元帝給他取的。

孤竹內亂時,小王子還不滿三月,是孤竹王的遺腹子。

父親遭橫禍薨了,還沒來得及給他取個名字,他就被挑起內亂的姐姐們,送去決訟國做了質子。

也許是同出於墨姓的緣故,元帝待這小王子格外親切。

「路途如此遙遠,怎麼連位奶娘都不帶上?出了差池,你們孤竹國誰人擔待?」記憶的碎片里,元帝呵斥一聲,遣退了使臣。

他懷裏的小傢伙,睡得死沉沉的,沒有要醒的意思。因為脫水,他的小嘴兒上,起了一層不均勻的硬殼。臉頰上的兩坨紅暈,被風沙吹得龜裂了。

那小傢伙,看起來像從路邊撿的,沒點兒王子樣。要不是後來,他睜開了那雙滲透著銀藍色調的眼眸,元帝都不敢認他是孤竹王的遺腹子。

「快請大夫!再尋兩名靠得住的奶娘進宮,務必確保孤竹王子安全。」姬姚能感覺到元帝的心痛,他很喜歡這孩子。

也許是,他平身都沒抱過這樣柔軟又順從的小生命,新鮮。

大夫看過了,說沒事,喂點米水就好。

奶娘還沒着落,元帝就將小王子親自帶在身旁。起初幾天,他還算新鮮,親自哄,親自喂。

可是,小王子吵得太頻繁了。一個時辰不到,他就哭着要吃,要喝,要屎,要尿。還沒過到十天,元帝就被他折磨得靈魂出竅,整個人都飄了。

後來幾天,小王子一哭,他就偏頭痛,索性吩咐侍衛抱出去算了。

熬到奶娘進宮,他終於解脫了。每天得空,就往小王子殿裏溜一趟。他高興了,就將人抱起來捏一捏。不高興,理都不理人家。

也不曉得,他養的是寵物,還是娃……

元帝帶娃帶成寵物版,但他對小王子的喜愛之情,卻是溢於言表的,不然不會每日忙到深夜,都要抽空去他殿裏逛逛。

等小王子再大一些,讀書、寫字、劍術、權謀……全是他親手教的。

墨懷古回孤竹之前,決訟國朝野上下一度揣測,他會成為元帝的繼承人。

一本本摺子往上遞,逼得元帝沒有辦法,只能將質子安排在都城郊外的別院裏教養。

難怪這位孤竹君王,在姬姚面前自稱「學生」。照着元帝對他的照拂,即便稱他一聲「父皇」,也不打緊。

只是這輩份,姬姚有點招架不住。

「淳兒……」淳兒是墨懷古的乳名,也是元帝取的。「不,陛下……呃……王上……那個……」這稱謂,混亂得,真不知道該說點兒什麼好。

「淳兒不是說,想跟陛下手談一局嗎?」步六孤鹿手指輕輕一彈,他指尖上的火星,隨即飛入了王座左右的宮燈。

宮燈在殿上撐開一團溫暖的橘色。它所照亮的,僅限於方圓不過五六米的地方。

在宮燈的烘托下,殿內的陰影顯得越發深邃了。

步六孤鹿廣袖輕拂,地上多出來一張棋案。他牽着姬姚過去,自己先從旁先坐了。

姬姚望着墨懷古,乾乾地笑了一下,實在是很尷尬。他家十七代祖宗,他喊「淳兒」……

「陛下坐吧。你站着,淳兒都不敢落子。」步六孤鹿拉了一下姬姚,讓他坐下。姬姚被他扯得一偏,牽線木偶似的。

「坐吧。」步六孤鹿又扯了他一下。

姬姚頂着一臉亂七八糟的表情,坐了。

「喝兩杯,解解悶吧。」阿蘭倒是個不拘禮的。他在姬姚和步六孤鹿中間的斜角位置坐下,又召了他的「醉夢三生」出來,一人一杯滿上,沒有孤竹皇帝的。他都凍成冰雕了,未必要喝。

姬姚執白棋,先在角落裏落了一子,是個非常規的路數。

墨懷古以風執棋,在另一個角落裏,落下一子。

「淳兒身為孤竹皇帝,為何不立碑陵,要以大殿為墓?」姬姚捧起阿蘭遞過來的酒杯,斗膽問了這麼一句,再悶悶地喝口酒壯膽。

別人都是先喝酒壯膽,才肯莽撞。他倒過來,唐突過了,才喝酒壓驚,給慌的。畢竟坐上那位,是他十七代祖宗呢……

好在姬姚臉皮厚,演技好,內心戲亂出馬賽克,演出來也淡定自若。步六孤鹿再給他遞幾個眼色,他就演得更帶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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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駙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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