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玉生(3)

第二章 玉生(3)

高擇瑞放了學就忘了要和許予安講自己老子的閑話,又和楊蔓妮幾人看紹興戲去了。楊蔓妮雖然不稀罕見到,但能一起玩還是不要錯過的好。

許予安也找到了自己消遣的東西。陳家老太爺嗜好養鳥,家裡鸚鵡成群,可以說的上「鶯歌燕舞」,日日不絕。有隻叫小豆的綠頭鸚鵡,逢人便說:「算賬!算賬!」陳家最寵的就是它。陳子坤也不愛看戲,便拉同學一起回家逗鳥。幾個男同學耍無賴,一齊對這隻扁毛畜生吹口哨,扁毛畜生氣不過,一頭埋在翅膀底下,再也不理人。

許予安樂得回到家裡還在吹口哨。

他一進門,便見玉生一個人坐在中庭棋桌發愣,竹拐杖擺在棋桌邊上。

許予安連忙停了口哨,對玉生點了點頭。玉生照常問候道:「安哥兒好。」

許予安沒話找話道:「歡哥兒哪去了?」

玉生道:「他學了幾天,說有點累了,後院玩去了。」

許予安「嗯」了一聲,一下子也找不到其他話好說,點點頭便要走。

沒想到玉生忽然叫道:「安哥兒!」

許予安回頭一看,見玉生正瞧著他,眼裡倒映瑰紅的晚霞。玉生囁嚅了一下:「你……」晚霞照著他的臉有點發紅。他終於說:「你們學校里同學們,有誰需要抄書的嗎?」

許予安皺了皺眉:「抄書?」

玉生點點頭:「正是,我字還過得去,價錢都好商量。」貧窮使他面露困窘。

許予安問:「我家工錢不夠嗎?」

他只是隨口一問,他也不知道家裡僕人工資怎麼樣的,不料玉生卻著急解釋:「安哥兒切莫想多,許先生著實待我不薄,只是……錢還是多攢一些的好。」

許予安心想我沒想多,倒是你想多了,但不敢再追問,只道:「此事包在我身上,我這幾天便去問問。」

玉生道了謝。

「玉生!玉生!」許予歡喘著氣跑來,差點磕在棋桌上。

許予安心想他這弟弟每次真是掐著點來的,好像就在後院瞄著自己似的。他自己心裡猜測,但其實許予歡眼裡壓根沒有這個哥哥,跑到跟前了瞄了他一眼,招呼都沒打,就繼續跟玉生說話。

「小乙他們說你壞話呢!」許予歡氣的滿臉通紅。

玉生倒很平靜:「說什麼了?」

「他……他跟人說你兔兒爺!「

許予安好奇地問道:「什麼是兔兒爺?」

許予歡茫然道:「我不知道啊,我就看他們都笑得很壞!」

許予安說:「你不知道那急什麼?」可轉眼一看玉生,就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懊悔得要把舌頭咬下去。

只見玉生臉頓時煞白,嘴唇血色頓失,一時間沒說出話來。最後他深吸了口氣,問:「兔兒爺為什麼是在罵人呢?」

但旁邊兩個人沒一個知道「兔兒爺」是什麼意思,他問也是白問。

玉生看兩個人也茫然不知的樣子,臉色倒緩和了,搖搖頭道:「隨他們說去吧。」

許予歡問:「你不管嗎?」

玉生很平靜:「嘴長在別人身上,我管不了的。」

許予歡急道:「那這麼就算了嗎?」

玉生看著許予歡,微微笑了一下,說:「歡哥兒,你還小,很多事你還不懂得。被人罵了,也未必是做錯了事,只要自己知道,不去理他,也就是了。」

他見許予歡還在干著急,溫聲說:「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

許予歡歡然道:「好啊!」搶著坐下了。

許予安能多和玉生講幾句話,又怎會不好。玉生轉頭問他:「安哥兒知不知道《百喻經》?」

許予安有些羞愧:「不知道。」

玉生說:「那我講個《以梨打頭破喻》吧。」

「從前有個人,是個禿子。有個農夫看到他頭上沒有頭髮,就用犁耙打他的頭,打得他滿頭是血,那禿子也不躲。有個好心人看到了,於心不忍,便道:『你為甚麼只是站著?即使不敢還手,也該避開才是!這樣滿頭是血,你不疼嗎?』禿子說:『哎,這個人竟然這樣蠻橫,他見我頭上沒有頭髮,就以為是塊石頭,可以隨便用犁耙來打!這樣愚痴的人,我對他是沒有辦法的。』那人聽了,便很生氣,罵道:『你實在是笨得可憐!別人打你,你只是站著不動,弄的自己頭破血流,倒不痴嗎?』你猜那禿子如何回答?」

「如何回答?」

「那禿子說:『那可不行,這農夫是個蠢人,如果我躲開了,豈不就讓他變聰明了嗎?』」

許予安笑了:「這禿子也真是蠢人,這般恐怕要打死。」

玉生看著他,搖了搖頭,也笑:「禿子是很蠢,可禿子本來就是禿子,不是石頭,縱然被打死,也不是石頭。農夫覺得禿子是石頭,那是他蠢,縱使被打死了,也不能承認他聰明。」

許予安道:「可要告訴農夫他是個蠢人,何必要自己站著挨打?我要是那個禿子,我便抓住他,打回來,再告訴他:『你真是個蠢人,把禿子當石頭!』」

玉生輕聲問:「假設那農夫是個巨人,你打他不過;又是個聾子,聽也聽不進去。那怎麼辦?」

許予安說:「這種人,何必與他理論,我自己知道他蠢,躲開便行了。」

玉生輕嘆了一聲:「可是有時候,你躲也躲不過,只能站在原地,又怎麼辦呢?」

許予安愣住了,道:「這麼慘?那可真是天要絕我。」

玉生笑笑說:「那也只能在心裡想:我是個禿子,並不是石頭。即使農夫又高大又強壯,聰明的也是禿子,不是農夫。」

許予安只覺得他說的甚是複雜,一時不能想到他在打什麼比喻。

許予歡叫起來:「你們在說什麼?什麼禿子石頭?我不懂啊!」

玉生笑了,摸了摸他腦門:「是我講的不好。不過你不懂,是最好的。」

許予歡只有更迷糊。

許予安嘟囔道:「奇奇怪怪。」

但他依稀意識到,一層極悲傷絕望的意味。他用力看著玉生的臉,玉生的臉真如玉做的一般,光滑潔然,垂眼微笑的時候,像放出光來,彷彿不知痛苦,未受傷害,無悲無喜。

很多年後,許予安長成青年,復又老去,常常想起這一幕,幾乎潸然淚下,感慨真是一語成讖。命運的草蛇灰線,從那時候便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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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生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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