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狠人(3)

第三章 狠人(3)

惠惠兒一見蘭姨娘,頓時如蒙大赦;許予安一見蘭姨娘,心中便虛了——想到許太太要是發覺,肯定不會讓他好過——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總不能轉身就走。其實蘭姨娘見到許予安,也是如臨大敵,心想著,許太太是要不讓我好過,找我的麻煩嗎?

她到許予安跟前,一言不發就先捏著絹子,側身行了個半禮,端的是低眉順眼,溫良恭儉。

許予安嚇了一跳,他可不知道該怎麼應付,都民國十六年了,還有人行這個禮!他自己是受著新式教育長大的,可蘭姨娘是戲班子長大的,戲班子唱的古人故事,良人佳話,心裡信奉的還是三從四德那一套。許予安也不知道該作揖還是該鞠躬,但躊躇得太久也失禮,當機立斷,鞠了個九十度的躬,又急又猛,讓惠惠兒和蘭姨娘都吃了一驚。

只聽蘭姨娘拿捏著絹子拍了拍胸脯,佯作嗔怪,嬌聲道:「我的小少爺,可真嚇我一跳!現在長成大小夥子啦,比姨娘都高。今天怎麼想起來和你予馨妹妹玩了?你們兄妹也該多聚聚才好!」

蘭姨娘是戲班子里上的說話課,三六九流來來去去,見人眼色長大的。雖然唱功一般,可是出奇的會說話,是名副其實的「說的比唱的好聽」。她這段話里先叫許予安一聲少爺,算是給許太太一個面子;又自稱姨娘,表明自己是她爹的女人,先擺個姿態;再點出惠惠的學名」許予馨」,表明女兒和你們是一個字輩,是有身份的人;最後又歡迎許予安多聚聚,是表示我蘭姨娘對你們是沒有意見的,有什麼矛盾都是你媽媽許太太一個人的態度。

她自覺這段話說的面面俱到,綿里藏針,相當滿意,不料許予安腦子卻沒轉那麼多,實在是俏媚眼做給瞎子看了。

蘭姨娘也看出許家這個大少爺並沒聽出她的弦外之音,但也不覺得浪費,以為既然許予安是替許太太表個態度,這段話想必還是會原原本本的傳到許太太耳朵里的。許太太必然是聽得懂的。

許予安心裡卻想,我爹真是海納百川,家裡能容新式女性許太太,也擺的了舊社會姨太太。嘴上勉強說:「恰巧院子里遇到惠惠兒妹妹,就問問近況。」

蘭姨娘又說:「予馨這兩天開學,忙得緊,我聽她說功課不像一年級那麼簡單,今天又不知道在課堂留到幾點鐘,平日里回家就學習,要不是剛回家,安哥兒還遇不到她。「

惠惠兒看了看滿手的土,忙藏到背後去了,她也知道她娘在睜眼說瞎話。但她娘已經較好了,這時候不用她說話的,她就閉嘴乖乖聽著。

許予安費力從腦子裡找點話來回應她:「正是,今天真巧。」

蘭姨娘又翻來覆去地「予馨」長「予馨」短,大體是在講許予馨讀書多用功之類。她很得意許予馨這個名字,但凡少爺們在跟前,總要多念念,雖然遇到少爺們的機會並不多。許鴻起雖然不太敢和蘭姨娘再有來往,但對惠惠兒還是頗為照顧,估計許太太那頭也覺得孩子無辜,不必要把恩恩怨怨扯到孩子頭上。因此,惠惠兒還是排進了字輩里,名字也是由許鴻起親自取得,意思是惠惠兒是蘭姨娘送給他的惠蘭馨芳。當然了,許鴻起除了逢年過節看望一下,衣食用度不短,平時也想不起要一親馨芳。

蘭姨娘嘮叨了一圈,終於說道:「我見家裡來了個教書的先生,予馨既然好學,先生是不是也可有空時點撥一二?」

惠惠兒叫起來:「娘!」她一點也不想有人管了她玩。

許予安也知道這「點撥一二」不止「一二」,大約平時也要擠在玉生那裡寫大字了。許予歡霸佔了玉生時間的十之八九,輪到許予安的,不過是近期因抄書的事情有了交集,可以待在他們倆邊上說說話,現在惠惠兒也要來分嗎?可是惠惠兒同是家裡的孩子,平日里確實沒受到什麼關愛,蘭姨娘既然提了,許予安這個做哥哥的,絕不能小氣。而且,受教育是頭等大事,惠惠兒回到家裡只能跟大字不識的蘭姨娘和奶媽交談,對她確實沒有好處。許予安想到以前班裡高小一畢業就回家等長大嫁人的女同學,心裡有些難過,更加下定決心讓惠惠兒也去找玉生讀書,至於自己,只能延後再考慮了。

蘭姨娘萬萬想不到許予安心理這一番計較,她自然不是問許予安的意見,是盼著許予安去幫著問問許太太。她總以為這件事,得主母同意了才行。

許予安一番考慮完畢,道:「惠惠兒妹妹好學,當然是好的,我去跟玉生說一聲,他若是忙得過來,惠惠兒妹妹來便是了。」

惠惠兒一臉悲傷,用力看著哥哥,只盼他能再考慮考慮。蘭姨娘大喜過望,反而驚訝更甚,萬料不到這件事有這般容易。

許予安回去后就和玉生說了,玉生的想法也是一樣,既然都是家裡孩子,理應同樣有權去分玉生的時間。許予歡聽了大失所望,問道:「媽媽同意了嗎?」

許予安奇道:「又不是要媽媽再找個先生,她有甚麼可不同意?」

許予歡一聽就急了,心道哥哥真是榆木腦袋:「可是惠惠兒妹妹就得從後院,轉到媽媽眼前去了。」

在許予歡心裡,玉生是許太太開的薪水,自然上任的時間歸許太太決定,就跟許太太買了曼可斯的蛋糕,由她給家裡分一樣;但許予安心裡是沒這個念頭的,這蛋糕許太太又不吃,不就應該由要吃的人各取所需嗎。

弟弟這樣一說,許予安才道:「那我告訴媽一聲,叫她別太驚訝——她也沒甚麼可驚訝的。」

許予歡心想哥哥這麼開口,怕不是要壞事,雖然對他來說,壞了事才有好處。但總是不落忍傻哥哥被臭罵一頓,硬是要跟哥哥一起去跟許太太說。到了跟前,他搶在哥哥「通知」阿媽之前,和阿媽「商量」這回事。

果然許太太一聽這事,臉色一沉,她容許惠惠兒好吃好穿地在自己宅子里養著,只要她不是非得跑到自己跟前來。許予歡用力朝哥哥使眼色,意思是果然吧果然吧。

不料許太太想了想,面色又稍霽,重新變回晴容:「話說回來,畢竟是女孩子受教育的事……」

就允了。

許予安便看看弟弟,意思是沒錯吧。

許予歡又瞪了哥哥一眼,沒自己說話,哥哥這件事沒這麼順利。

兩兄弟靠彼此眼神流暢地交流一番,都感慨自己判斷果然精準。

許予安仍是記得要跟阿乙理論甚至恐嚇的事,但經過這麼個插曲,直接就到了晚上。阿乙他們一群光棍做完了事,又在後院閑逛了一番,才紛紛作鳥獸散。許予安便跟著阿乙,指望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叫住他。如果被別人瞧見,對玉生不好。

不料阿乙在正廳台階下坐了好一會,直到奶娘們都哄了孩子睡覺,許先生許太太的燈也熄了,才起身走開。他一徑往後院走,繞過了花壇,往池塘抱石后的陰影去了。許予安悄悄跟在後面,想看他究竟要去做什麼。

他離大抱石還有一段距離,忽然聽到有個熟悉的聲音說:「你總算來了。」

許予安一驚:是玉生,他在抱石後面做什麼?許予安忙在旁邊一塊石頭後面蹲著躲了。

聽阿乙聲音有些沙啞,又有些曖昧:「好弟弟,早幾日便教你來,偏不聽話……何必鬧到這樣?」

玉生沉默不語,阿乙又道:「哥哥疼你的呢,你每幾日來這裡見見哥哥,就不用吃苦頭了。」

玉生似乎笑了一聲,輕聲道:「你過來。」

這三個字對阿乙不吝仙召,只聽他一面踩著石后落葉,一面熱切地道:「弟弟教哥哥過來,哥哥就過來,沒有不依的。」

玉生笑道:「那真正好。」

再往後一陣子,石后便安靜了。許予安蹲著,露水把他衫褲都浸濕了,他心底一片冰涼。

「啊——」阿乙突然痛苦地尖叫了一聲,「你這婊子!操你媽的……我操……殺人的玩意……」草葉一片沙沙聲,他連退幾步。許予安看見他捂著心口上面。

玉生清冷冷地道:「你給我聽好了,就憑你背後不三不四的話,我這一刀還是輕的。你明天就給我滾出許府,再也別他媽讓我看見你,不然你就等著吧。」玉生說起髒話來,也惡狠狠的。

阿乙又罵了一通污言穢語,捂著傷口逃了。

玉生從石後轉出來,面無表情,眼神很冷,許予安正在石后探著頭,將蹲未蹲,兩人便照了個面。一時間,彼此都呆住了。

最後玉生先笑了一聲,把手裡的刀在池塘邊上一根通水的竹管里洗凈了,走過來遞到許予安手上。他溫聲說:「去睡覺吧。」在許予安手臂上輕拍兩下,便拄著拐杖走了,也沒等許予安說什麼。

許予安一時還愣著,如果玉生說一句「這事就當沒見過」,他自然就聽玉生的,當作沒見過,可玉生什麼都沒說,他該怎麼辦?玉生到底什麼態度?

他一看手裡的刀,是下午給玉生的那把瑞士軍刀。

夜風吹過池塘,濕氣帶的人冷颼颼的,許予安抱著手臂,兀自看著玉生離開的方向。

玉生竟然是個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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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生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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