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信口雌黃

第一百七十章:信口雌黃

禪室中四個女使靠坐在一處,都仰著頭靜聽上面的動靜。上面,王教頭見四下漆黑,便讓人四下壁上插了火把,又親自帶人在大殿中四下搜看:此時大殿中陰風惻惻,火把稀疏的光亮,從下而上映在殿中一尊尊佛像雪白的臉上,讓人覺得冷氣森森。王教頭不信鬼神,手舉著火把,向佛像後面和案台底下去找,由西向東一條弧線,把靈感觀世音菩薩、藥師琉璃光王佛、文殊菩薩、大日如來佛、普賢菩薩、無量壽佛、地藏王菩薩通通搜看了一遍,沒搜到半點人影。

這些個神佛,皆是圓潤豐滿、敦厚溫和的法相,或正立或打坐在蓮花寶座上,垂目含笑,唯獨地藏王菩薩足下的坐騎諦聽,獅頭獨角,虯髮長鬃,瞠目怒視,是個兇相的。王教頭搜完這東面的台下,一抬頭猛然見到諦聽,心中一嚇,暗思:這佛獸好兇惡,給火光一照,眼中泛光,竟好似活過來了,難道這些泥胎木偶真能顯靈不成?

想到這裡,便鬼使神差地上去摸了摸諦聽的脖子,觸之冰冷,不由放下心,暗道:到底是假的,這世上若是真有神佛顯靈,南渡時生民塗炭,菩薩為何不救。又轉念一想,金人也屬於佛教所說的眾生,也被諸天神佛庇佑,定是因了這個緣故,菩薩們不想厚此薄彼,就索性全不管了,也是說得過去的。他一面想著,一面在地藏王菩薩像前兜兜轉轉,所踏步的地方,竟不出下面禪室的範圍。紫鳳幾個在下面,聽到腳步聲自西向東由遠而近,忽而停留在禪室正上方彳亍,以為禪室已被人察覺,一時都緊張不已。

幸好忽而有士卒從樓上下來,喊道:「王教頭,上面角角落落都搜遍了,連外檐都教人爬上去看了,確實無人。」王教頭道:「既如此,許是咱們想錯了,把眾人叫下來罷,跟著我去前面看看秦將軍還有何吩咐。」那人便上去傳了令,一時間禁軍們都下來退到了大殿之外。王教頭見上面無人了,便邁著四方步向門口走去,紫鳳剛要鬆一口氣,不料王教頭的腳步聲忽而停下,又倒了回來。

原來王教頭忽而察覺到,邁出這一塊地方,腳步聲就悶些,而剛剛在此踱步時,腳步便清脆些,似乎這桐木地板下面有什麼空洞似的。一時頗為警覺,故而倒了回來。才欲蹲下身來敲敲看,忽見門外進來一人,邊向里走邊問道:「怎麼都向外去?這塔里可搜到什麼人?」

王教頭抬頭看去,見是侯真,忙上前道:「原來是侯公子,我剛剛教人上下搜遍了,未見丞相要找的人。」侯真點點頭道:「那可奇了,我一路找上來,各處都不見那兩個孩子,不知被藏在何處了。」王教頭看了看侯真的臉色,陪笑道:「侯公子,咱們既是來抓水匪,為何要四下尋找兩個孩子?」侯真佯作驚異道:「教頭竟連這都不知?」王教頭四下看看,見無人,忙低聲道:「秦將軍從未明示,我們是不知道的,還望侯公子指教一二。」

侯真正想著如何為史彌遠文過飾非,見禁軍將士尚蒙在鼓中不明就裡,王教頭又恰是爽朗多言的性格,正中下懷,想要借他之口布與眾人知道,故弄玄虛道:「我也是知道一些皮毛,既是秦將軍都未明示,我便也不敢多說,唯恐走漏了丞相的計謀。」王教頭被勾得滿腹好奇,連忙保證道:「公子只說與我一人,我是斷不會講出去的,只作解惑罷了。」

侯真半推半就幾回,假意推辭不掉,只嘆口氣,信口雌黃道:「罷了,我見王教頭性情豪爽,與你頗對脾氣,便將個中緣由說與你知。只因這些水匪陰毒狡詐,慣以珍寶黃金、家僮季女籠絡朝中大員,以求得庇護。王教頭想,那些三台八座之臣,自家府中都不知藏有多少妖姬美妾,如何會冒這個風險,收受他們這些玩意兒,替這些亡命之徒撐腰呢?」王教頭悟了悟,只道:「對著呢,通匪可是重罪。」

侯真點點頭道:「水匪為了將這些賄賂送入達官貴人府中,當真是頗下功夫,一早便從鄉下採買些男女幼童,收作徒弟,從小訓導其言談舉止、文才藝技,一言一行無不投這些權貴之所好,待到長成便領入臨安,送到各人府上。那些大人們一見這些個尤物,安有不愛之理?丞相要找的這兩個孩子,便是這些水匪們從鄉下買來的,找到了他們,一問便知水匪們攀附的是朝中何人了,因此才要咱們四下搜尋。這些孩子原是出自小門小戶的,丞相怕嚇住了,因此教咱們不可傷其分毫,便是因了這個緣故了。」

王教頭聞言恍然大悟,一面罵水匪工於心計,一面又稱讚丞相足智多謀,還不忘稱讚侯真平易直率,將此事如實相告。侯真仰頭笑了幾聲,卻聽見迴音不絕,方才留意到這登臨的木梯是上下貫通的,能由此處的間隙看到塔頂,不由得心生一計,故意仰頭朗聲道:

「教頭不知,那蘇莊主已被丞相帶進了兵法堂,丞相有話,只要她說出同黨,交出兩個孩子,便可饒她不死。可那女人卻是個極倔的,謾罵不休,丞相只能施以酷刑,可她寧死也不吐露出半點消息來,如今只剩半條命在了。那兩個孩子是蘇莊主的徒兒,竟是如此狠心,不管他師父,自顧逃命去了。」此言說罷,塔中回聲裊裊。

這話原是虛的,侯真一路走來,全都使得這招,逼迫江南山莊上下交出人來。庄中眾人聞之無不焦急萬狀,但一則不敢與禁軍隨意起衝突,二則確實不知西門三月藏在何處,因此雖一萬顆心想救出蘇夢棠,但除了苦苦求告外,卻無計可施。而此時這些話卻全進了禪室諸人的耳朵,紫鳳聞言心中大痛,卻又疑心這番話恐怕是侯真使的計謀,而三月只道是真的,急著去救他師父,只從竹榻上一躍而起,翻身便要下來。

紫鳳反應迅速,反手便將他按下,西門掙扎不出,張嘴要哭,卻被紫鳳捂住嘴巴,強抱入懷中道:「少爺,不能出去,你出去了,姑娘的罪就白受了。」三月不再掙扎,眼淚卻如泉涌般流淌在紫鳳的手背上,紫鳳一時也更咽了,忙放開手,將他緊緊抱住。

海涯抱膝坐在地上,聽著三月更咽的聲音,看著碧叢和黃蘭相擁默泣,心中雖不如她們那樣悲痛,卻因蘇夢棠從不因貴妃之事遷怒自己,便感念起她的好處來,心裡一時也十分難受。她暗思道:我一個外人,想到她的好處,都忍不住流眼淚,若是雲華少爺知道蘇姑娘不在了,不知要難過成什麼樣子。

王教頭看出侯真是在演戲,只配合道:「誰說不是呢,不過那兩小兒不出來也好,將軍交待了,只要蘇夢棠一死,便放火燒庄,弟兄們熬這一晚上,又困又累,都盼著她早些咽氣,好燒了莊子回船上睡覺。來日只說是水匪畏罪自焚,也解釋得通。」

侯真打趣道:「這話不錯,秦將軍擅用火,我是知道的。聽說當年在湖州濟王府上,便是一把大火,讓前朝太子滿門灰飛煙滅了。那時我未去湖州,不得親見,只聽說你們先將濟王府上上下下亂刀砍殺,後來才放了火,原本有不少人裝死,一被火燒,又復跳將起來,披火亂舞,實在是有趣,明日不知能否一睹為快。」說罷二人相視大笑,在回蕩的笑聲中,一起向佛殿外走去,一尊尊無言含笑的佛像,似在注視著他們渺小的背影。

等到頭頂沒了腳步聲,紫鳳才緩緩放開了西門三月,三月已哭得沒了聲,紫鳳連忙招呼碧叢一起撫其前心後背,良久才緩過來。三月低聲哭道:「紫鳳姐姐,師父是不是為了我被壞人害死了。」紫鳳搖搖頭,卻不知如何回答,只道:不是的,姑娘吉人自有天相。

碧叢道:「姐姐,眼下不知可有人去外面送信?」紫鳳像是被人點醒了一樣,一把拉住碧叢道:「你說什麼?」碧叢忙解釋道:「姐姐沒聽到么,禁軍要將咱們趕盡殺絕,再放火燒庄。得有人逃出去送信,找人來救咱們;縱是救不了,也總得讓人知道咱們是被何人所害,不至於坐以待斃,死得不明不白。」

紫鳳點點頭重複了一遍道:「說的是,我都急糊塗了,如今是得送信出去。」說罷便從桌上抽出幾張紙來,邊研墨邊道:「姑娘讓我帶小少爺退避到棲星塔,是為躲避捉拿,卻沒料到官軍打算放火燒庄。這樣一來,恐怕大家都在劫難逃了,要趕緊去鴻信坊,將這裡的消息用鴿子遞出去,等外面的人來救姑娘。」碧叢在一旁道:「姐姐可認得鴻信坊裡面的鴿子?這些鴿子送信路徑各有不同,放哪只有何三哥他們幾個知道。」

黃蘭忙道:「我方才聽說何三哥他們都埋伏在前面城樓上呢,恐是來不了的,咱們既然不識得,便一起放了,總有人會來咱們這裡相救的。」碧叢搖搖頭道:「若是一起放了,只往每隻鴿子腳環里放信就要多久?怕是沒等放完,鴿子的叫聲就會招來禁軍了。」黃蘭道:「可咱們又不知道哪只才是對的,萬一是去蓮花峰、禿鷲峰的鴿子,不是白白涉險了么?」

海涯聽她們爭執了半晌,鼓起勇氣開口道:「我知道有一隻,是從雲華少爺的清平齋帶回來的,一路都是我抱著,我認得它,不如姐姐帶我一起去。」紫鳳聽到海涯欲請雲華來,疑惑道:「你家娘娘不許張公子與我家姑娘相見,你為何要幫我們。」海涯聽出紫鳳的懷疑,上前拉住她的手道:「若不是姐姐,我剛剛怕是已死在芙蓉齋了。況且娘娘不讓雲華少爺與蘇姑娘相見,為得是讓少爺安心在朝中為官,若是蘇姑娘死了,少爺哪還肯做官,還不知要鬧得如何天翻地覆,娘娘的願望便落了空。因此於人於己,我都要幫這個忙。」

紫鳳聽她說得在理,思慮片刻,只問道:「你不怕死?」海涯搖搖頭道:「如今留在這裡,怕是也難逃一死,不如去試試,何況我也沒什麼牽挂。」這話說完,心中卻想起一個人來,只思量道:他若知我為救蘇姑娘死了,不知道會不會為我嘆上一聲,倘若能得他一聲嘆,也不算無人牽挂。

紫鳳深施一禮道:「海涯姑娘甘願扶危濟困,從此你便是我江南山莊的恩人。大恩不言謝,紫鳳若逃得一死,今後定會盡心報答。」海涯卻笑了:「姐姐不必如此,咱們扯平了。」

此時的兵法堂內牢中,史彌遠已在椅子上一覺醒來,自笑了一句:老了,就等這麼會兒,竟睡著了。秦國錫看著史彌遠在燭光下閃爍的白髮,心中泛起了一絲疼惜——丞相確實老了,身子已有幾分佝僂,再不像當年那樣健碩威武,雷厲風行。正呆看著,史彌遠留意到秦國錫的目光,側臉看他,道:「侯真可回來了?」秦國錫慌忙回過神來道:「稟丞相,人還未回來。」

史彌遠掀開身上蓋著的斗篷,又接過李楷遞來的茶水喝了一口,問道:「老夫睡了多久?」李楷道:「丞相太累了,睡了半個時辰,已經三更了。」史彌遠點點頭道:「等了這麼久,咱們也算是先禮後兵了。」繼而命人將蘇夢棠從內牢一角押至面前,問她道:「蘇莊主可回想起來了,是誰讓你抓來的珊瑚,是誰非要將八年前那件封塵之事掀開,到底為的是什麼?」

蘇夢棠依舊道:「我聽不懂。」史彌遠的手指捻了捻衣袖,冷笑半聲道:「老夫原本不願對蘇莊主這樣的弱質女流用刑,可此事干係到前朝之事,涉及天下社稷安危,老夫不得不問出個究竟來。」蘇夢棠聞言又是一笑,不再作答。史彌遠一時被激怒,讓人將幾件枷鎖鐐銬並刑具拿了進來,擺在了她的腳下。

蘇夢棠合上眼,絲毫不為所動。史彌遠只道她是心中害怕了,又勸道:「蘇莊主是聰明人,老夫也不必繞彎子,你若不認得朝中重臣,怎會識得前朝太子的寵妾珊瑚,又怎麼會知道老夫的行蹤——令你手下的女使喬裝改扮去到望海樓謀害於我。說到那個女使,就更蹊蹺了,竟當晚便被張貴妃救走,朝中誰有這樣大的勢力,能請動貴妃娘娘來救一個小小的女使?樁樁件件,老夫想不出來,還望蘇莊主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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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亭英雄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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