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激流險灘

第2章 激流險灘

近暮起的筏,過了巫山,到巴東時天已昏黑。

竇老漢呼哨一聲,立於排筏之首的大郎側篙一撐,頭筏走偏,竇老漢穩著第二筏,末兩筏上的二郎三郎各自用力,把個前後五段、總長二十餘丈的龐然大物趕羊似的順進巴東渡口。

正中第三節筏子最長,上頭搭著結實輕便的蘆席棚子,剛一停穩,十歲的四丫便鑽出蘆棚,手腳麻利的支灶煮米。

背包袱的少年上了岸,到不遠處的草坡上摸索了一陣兒,兜了一襟子野菜回來,洗凈投進粥里,清香四溢。

四丫驚訝道:「小藍哥,你真有本事,黑燈瞎火的也能辨出這些地瓜菜。」

竇老漢曉得少年不愛開口,但好歹知道了他姓藍。筏子劃了一程以後,小藍終於卸去了些許隔絕與生分,對伶俐的四丫有了淺淺笑意。

幾人吃過之後,小藍洗了鍋碗,又一聲不吭的要替大夥刷席子洗衣裳,竇老漢道:「你歇著就是,不用忙這些。」

小藍低下頭,「老爹,我怎能白坐你的筏子吃你的米。」

「這伢仔,是寒磣老爹短你這一口兒么?你上了我的筏子,就得聽我的話,添一手加一腳都是生亂。」

小藍不再多言。次日要過灘多險急的西陵峽,竇老漢和兒子們早早鋪席睡覺,高山的濃影將夜空夾得只剩窄窄一條,渡口燈火閃爍,偶有夜猿啼叫。

小藍坐在棚口,棚上懸燈,小心翼翼從貼胸處摸出一本包裹得十分仔細的絹冊,輕輕打開,昏暗的黃光照出幾行清麗非凡的小字,「十三日,過巫山,雲如翩鶴,十二峰不可悉見,神女奇峭,白鳥數百迎送客舟。夜月明時,絲竹之音往來峰頂,山猿皆鳴,達旦方止。有大黿浮沉水中。」

心底無聲一嘆,娘,今日巫山過得匆忙,雲濃霧重,我連神女峰也沒看清。

「十四日,日重微陰,登望霞亭,崖刻蒼虯,江山雄麗。風便解舟,遇一木筏,廣十餘丈,長五十餘丈,上居三十家,雞犬間行,臼碓皆具,素未所觀。有婦人賣酒,髻高二尺,插銀釵六雙,象牙梳大如手。將午,江豚出沒,色蒼白,大如犢,水浪輒起,真壯觀也!夜泊官渡口,有毬燈數百,蔽江而下,流散漸遠,蓋鄉舊俗,禳災祈福。」

四丫躡手倚過來:「小藍哥,你在看啥?」

「四丫,這江上的筏子,最大的有多大?」

「那可大了去了,筏上鋪土種菜,有阡陌,有神祠,還有酒肆,不過那樣大的筏子多在大江上趕,進峽的就少見了。」

「那這江里的魚,最大的有多大?」

「我見人釣過六尺長的銀刀魚。」

「沒見過犢子大的?」

「啊呀,你說的是蛟么?有小犢子那麼大,長兩隻角,夜裏眼睛閃閃的,我沒親眼瞧過,你見過么?」

小藍搖搖頭。

四丫不識字,歪頭瞥瞥冊上的墨紋,打個呵欠蜷身睡了。

小藍摩挲著絹上的字跡,耳邊響起一個溫婉的聲音:「娘以前寫過好多小冊手札,可惜現在身邊只剩這一本了,不過這卷《笎溪散記》娘最珍愛,寫的都是好山好水好玩兒的事情,等你有一天離開這寒苦的地方,到處轉轉看看,瞧娘寫的是不是真的。」

摩挲片刻,翻過頁去。

「十五日,過泄灘,亂石無數。到歸州,隔江有楚王城,去江岸五里謂香溪,碧水美如黛,源出昭君村。入玉虛洞,宏麗如宮殿,石成萬態,莫不逼真。」

「舟上青灘,船底為石所損,成灘者,蓋因山岩崩落,砂石淤積,岸邊岩脈,江底突礁,害舟不可計,累有白骨塔。廣成九年山崩之日,水涌幾十丈,逆流百餘里,壓殺七十人,塞江五載,不可不慎。」

「十六日,換舟東下,過青灘,流墜一丈,下似飛箭,上如登天。牛肝峽,石壁高絕處,有石下垂如肝,獅子岩俯首傍之,冷泉自岩中出。崆嶺灘,鬼門關,二十四珠連環劫,不可閃避對我來。」

短短几段,看得心驚,只是不明白「不可閃避對我來」是什麼意思,想着想着,困勁兒上涌,忽聽筏邊咕嘟一聲水響,一頭墨綠的老龜浮出水面,背殼大如磨盤,眼睛碌碌微轉,鼻孔翕動,轉瞬沉沒不見。

小藍凝神屏息,直到老龜消失,才將冊子翻回前頁,看着「有大黿浮沉水中」這幾個字,眼睛驀的潮濕,娘,是真的!我也瞧見了,江黿長壽,你說會不會是同一隻呢?

巴東諸山沉默以對,彷彿知道答案卻刻意隱藏,好在這少年眼中繼續保持幾分神秘。

曙光如霧的時候,竇老漢已帶着三個兒子趕筏下水。

西陵峽一百二十里,峽中套峽,灘中套灘。啟程不久,便見礁石林立,江流沸滾。竇氏父子心中有數,長筏輾轉游移,象一條靈動警惕的蜈蚣。

頭幾個小灘安然渡過,又行十里,忽見奔水迂迴,筏子上下顛簸,拍起幾尺高的白浪,小藍才知泄灘已到,成百上千的漩渦密佈左右,象一個個張大等吃的嘴巴,觀之胸惡眼暈,連忙抬頭望向高處。

泄灘兩岸蔥綠的峰岩上遍生桔樹,夾雜着艷紅的山杜鵑,明媚怡然的山景和生死一線的水情若無其事的相依共處,越看越是奇異。

泄灘為三險之首,父子四人一陣激戰,轟然闖過頭關。筏子過了香溪以後,大郎脫去外衣,露出精黑的脊背。

三郎笑道:「大哥,怎麼才過泄灘就出汗了?」

二郎答:「哪是出汗,大哥一路饞的就兩樣兒,泄灘的橘子青灘的姐兒,青灘就要到了,可不得把這身好肉亮出來么?」

大郎回罵:「老二,你嘴上套錯嚼子了?瞎勒什麼!」

青灘號稱「川江鐵門檻」,灘姐兒是青灘鎮一景,跑長江的船老大們每過青灘,都不知等待自己的是生死哪根簽,因此常愛找個灘姐兒逗留一夜,即使次日成了灘上一堆骨,那寂冷的白骨也會因為有過最後的綺夢,讓魂兒消散得情願些。

前方崖上冒出一方懸棺,棺下一柱巨岩直插激流,兵書寶劍峽到了,此處傳言是諸葛藏兵法的地方,青灘便在兵書寶劍峽東口橫亘以待。

小藍已知青灘之險,早早全神警惕,卻什麼也沒瞧見,耳聽空山千鼓,越敲越響,毫無防備之際,江面陡然一降,排筏驟然加速,奔沖如風,龐然大物似輕巧的風箏,借疾水之力平貫飛躍,勢盡凝沉,頭筏劈開滔天激浪,余筏緊跟其後,一時四面皆白,泡沫蒸騰,顛倒乾坤。

半晌後幾人回過魂來,抹凈臉上水,個個平安,忍不住齊聲叫好,回首青灘,只見浪似雪城,冰涼的余駭久久不散,幸如新生。

沒喘幾口氣,下一險接踵而至。崆嶺灘,有石名「大珠」,長六十丈,寬十四丈,高五丈,縱卧江心,切江流為彎曲狹窄的南北兩槽,大珠後接二珠三珠,人稱三石聯珠。

竇氏父子小心翼翼趕着筏子繞過急彎,蹭過三珠,行不久遠,又見惡礁矗立,這回大郎並不躲閃,趕着頭筏對準礁石直貫而上,余筏也不猶豫,一一猛衝。

小藍只覺身下筏子巨震,彷彿就要分崩瓦解,直至激蕩平息,四丫方才大聲告知:「剛才那礁石周圍全是漩渦,倘若閃避,非失控撞礁不可!只有順水對準,直衝過來,才能保住性命,所以那礁石名叫『對我來』。」

小藍恍然大悟,原來「不可閃避對我來」是這個意思。

崆嶺灘中,此類惡礁有名有目的就有二十四個,俗言說泄灘青灘不是灘,崆嶺才是鬼門關,枯水季節非空舟不能過,更不用說逆流拉縴上灘時的步步血汗,好在此刻時值春末,又下過大雨,竇氏父子全力趕筏,險中之險就要熬到頭。

哪知這江上容不得提前來到的一絲大意,在過最後一珠「倒爐石」的時候,甩尾筏的三郎一篙沒撐准,只聽砰然一聲巨響,鋒利如刀的礁石將尾筏猛的一絆,割得斷木拋飛,象一隻暴裂的瓜,連帶着第四筏、第三筏都側掀而起,眾人長聲驚呼,二郎叫得最慘,然而驚石駭水,誰也沒聽清他在喊什麼。

竇老漢和大郎拚命穩住陣腳,險惡之境,根本無法停退,只能儘力保住余筏,趕出崆嶺峽回頭一看,二郎的篙已戳成碎條,右掌右臂血肉模糊,而三郎蹤影全無。

二郎嚎道:「三子落灘了!混著木頭飛出去,不知命還在不在!」

大郎將心一橫,狠撐兩撐,一口氣趕着筏子衝進江北太平渡,停淺之後丟了篙子跳下水來,和二郎沿着岸邊纖道飛奔而回,一路高呼,只盼能在急卷的江流中尋到三郎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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彗熾昭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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