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李英的賭

第九章 李英的賭

第二天一早,他們倆背著兩個馬筒包,裡面裝著飲料、水裡、燒雞和滷菜,還有一個尼龍蓬帳,騎車真奔金雞嶺而去。金雞嶺在省城下灣區,據傳西漢曾有尉官棄官學道於此,金雞嶺遂由此得名。湘紅和小趙一路緊騎慢騎,花了約莫一個小時時間,才到金雞嶺腳下。他們在村裡老俵家寄存了自行車后,一口氣爬到了仙壇。原以為秋遊的人不會多,誰知那兒並不清靜,尤其不適合談情說愛。他倆稍事休息后,隨即轉移到山腰,擇了一塊乾淨的草地搭起了帳蓬。小趙還出乎意外地拿出了游泳用的氣墊床,兩人嬉笑著吹飽氣后,帳蓬便立時成了個春光無限的愛窩。

「要是我們永遠這樣該多好!」

湘紅閉著雙目,盡情地呼吸了幾口林間清潤的空氣,無限感慨。

「嫁給我吧,湘紅。」

小趙側身溫情地撫慰著她,湘紅乜了他一眼,苦起臉笑了一笑。嫁給他,有這可能嗎?她不是孩子,她明白自己和他的天壤之別。倘若他有能耐將這種差別縮小或消滅,而且捨得拋棄那個豪華的家的話,她倒願意和他生活在一起。從目前來看,他喜歡她,待她不錯,她應該知足。但嫁娶則是另一個問題了。在這個問題上,再浪漫的人也得現實起來。他能養活她這個農村戶口或乾脆說是「黑人」的老婆嗎?如果她有了孩子,孩子又怎麼辦?以小趙的年紀和世故,這些問題自然都在考慮之列。然而,從他問話的口吻中,你會以為他是個初涉情網的少年,天真得令人感動。感動之餘,不免又生出几絲疑慮:他這話是發自真心嗎?

湘紅多少有些疑惑。不是她生性多疑,實在是直覺如此。她慣來迷信自己的直覺。她想小趙也許是感情使然,所以說出了這些海誓山盟的話。但這種感情能維持多久呢?那只有天知道了。眼下,她既不指望嫁給他,也不指望把這種關係長久維持下去,她只希望這段即將過去的事不會影響她的謀生之路。說句心裡話,她既嫁不成小趙,那麼她便不怕失去他,但她不能失去飯碗。而今捧在手裡的飯,又是李英給的,她很有些忌憚,以至於玩得憂形於色。

「不用怕,她又不是神仙,她哪裡知道我們幹了什麼?」

小趙不以為然,湘紅卻固執地認為李英察覺了她們之間的事。那天的電話便是明證。小趙見她說得這麼有聲有色、神乎其神,不由得也受了幾分影響。他們的這趟金雞嶺之行,可以說是乘興而去,掃興而歸。回到家,兩人都很累,慣來喜愛烹調的小趙也一改食必美饌的脾氣,同意湘紅的建議,草草地煮了碗粉吃,吃完飯後,他們去湖洲電影院看了一部香港電影,電影拍得確實不怎麼樣,但女主角很甜美,這很令男觀眾滿意。但湘紅看得不怎麼安心。她忽然很想去見白衣綉。她在省城舉目無親,真遇到什麼要商量的事的話,她只有找白衣綉。白衣綉和她年齡相近、意氣相投,就是她真做錯了事,也比較容易取得白衣繡的諒解。別人的諒解往往能使當事者的罪惡感減輕,這就是人們尋求諒解的原因,湘紅也自不例外。她只在想象中與白衣綉交談了一會,心中的內疚就消失了一半。待重新打起精神看電影時,電影已到尾聲。

「這部電影好短嘛,怎麼一下子就完了?」她略微有些遺憾。小趙則有些惱怒,他鼻子里哼了兩哼:「你當然覺得短了!叫了你好幾次都不理不睬的,也不知你想什麼去了。」

「想前面坐的那個男的去了。那個男的很客氣。」

湘紅見他酸溜溜的樣子,覺得又好笑又開心。

「你敢想!」

小趙用手指戳了戳她的頭,裝出一副惡狠狠的表情。但透過這層薄薄的笑意,骨子裡卻是真正的嫉妒。湘紅很敏感地轉變了話題。她聰明地向小趙談起了對金雞嶺的看法。說心裡話,她覺得金雞嶺的風光實在不值到恭維,起碼來說,它還不如她的故鄉楝花風。但她沒有講實話,而是輕描淡寫地將金雞嶺誇了幾句,以滿足小趙作為一個省城人的自尊心。

「那你怎樣感謝我呢?」

「為什麼要感謝你?」湘紅明知故問。小趙其時正拿著鑰匙開門,不知是光線暗還是小趙累花了眼,那把三連鎖老是打不開。小趙開著開著,忽然神經發作似的伸了一顆頭,四處張望。

「掉東西了?」

「嗯,不是。她該不會今天回來吧?」

小趙捏著鑰匙,神情緊張。湘紅「嗤」地一聲笑了。「好了,別疑神疑鬼了。你把鑰匙給我,包你一捅就開。」她搶過鑰匙,輕輕地插入鎖眼,爾後使勁一扭,鎖「咔」地開了。

「怎麼樣?」

「不怎麼樣。」

「那好,晚上做個好夢。」

說著,湘紅就要往樓上走。她今天有些累,而且過幾天就要來例假,腰有點兒疼。但小趙顯然想的跟她不一樣。他抱住湘紅,央求她留在樓下睡。

湘紅奈不過他的軟磨硬纏,只好到了李英二樓的卧室。那張粉紅色的大席夢思床在昏暗的燈光顯得很柔軟,小趙和湘紅極盡溫存,就在二位飄飄欲仙時,眼前忽然劃過一道白亮得刺目的閃電,隨即便聽見一個女人的嬌笑聲:

「怎麼樣,阿李?認輸了吧?」

當湘紅和小趙聽到這發自身邊的聲音時,兩人的反應是使勁抱緊對方,而且身體伸得筆直。因為這聲音來得奇怪而陌生,他們心裡多少還抱有幾分僥倖,所以採取了這種「等」的態度。但緊跟著發出的另一個聲音則使他倆跳了起來。

李英回來了,而且就在屋裡!

「好,你贏了。這東西你拿去。」

李英說著話,一邊拉亮了電燈。柔和的燈光下,只見李英一手撐著門框,一手從頸脖上扯下那根麻花狀的純金項鏈,然後反手遞給站在她身後的小藍。饒有興緻的小藍毫不客氣地接過項鏈,嘴裡發出勝利者的嘮叨。

「怎麼樣?我早說過了,世界上沒有不吃腥的貓。男人都不是好東西!我那時跟你說忠義的事,你還不相信。現在你信了吧?」

李英沒理她。她象只貓似的盯著床上的湘紅和小趙。由於她和小藍光臨得太突然,也由於李英的過分平靜,小趙沒敢起身穿衣服。他只是抓了塊擱在大腿間,低頭不語。而湘紅,則根本沒有拿衣服或別的東西來遮羞的念頭。她裸著身子坐在小趙身邊,雙眼視而不見,那顆因過度受驚而變得不規則的心此刻幾乎有種要停止跳動的感覺。她在想一個算命先生說的話。去年春天,她曾請一個遊方的老先生給她看相。老人仔仔細細地觀察了她的臉部和手掌之後,說她是個大富大貴之人,但說她要犯「桃花劫」。

「你的眼睛上下雙弦,手掌有桃花紋,一輩子,只怕都要在男女的事情上沉浮。」

老人的話,在當時的她聽來,簡直是臭罵,所以她當時只給了老人一半的錢。那老先生倒也大道,不但沒說她小氣,還連連囑咐她今後要小心。「男女之大防,這事不可輕忘!」這句話她聽是聽進去了,卻沒放在心上。如今看來,自己果然應了他的話。我怎麼會變得這樣無恥呢?湘紅用手臂緊緊地抱住了自己的身子,因為這時她聽見了李英壓抑著怒氣的話音。

「林湘紅,你這個臭婊子給我滾下來!」

湘紅猶豫著看了小趙一眼。她這樣做其實並不想得到他什麼支持,純粹是一種下意識的行為,但小趙卻害怕得把頭垂了又垂,額頭幾乎都要碰到膝蓋了。李英看到這裡,很得意地瞟了湘紅一眼,幸災樂禍地笑道:

「你這個狐狸精,別指望他為你說話了。我敢說他現在的東西已經不硬了。去,過去看看。」

湘紅站著不動。儘管她對小趙剛才的行為很失望,但她卻不願意因此而去傷害他,而且她內心深處還有種更為奇怪的感情:她不願當小藍的面讓他的私處暴露無遺!大概小藍也有些難堪,她在李英身後說了句「讓他們先穿衣服」的話后,就扭頭到客廳去了。

「你,把衣服穿起來!」她指著小趙命令道。小趙如遇大赦一般地跳下了床,眼睛里撲閃著感激。「你,到這兒來。」李英又朝湘紅勾了勾手指頭。湘紅僵硬地走到了她面前。李英的兩隻眼睛眯成一條線,對著她似看非看地打量了幾分鐘,然後將右腳架在床頭柜上。

「你說,這事兒怎麼辦才好呢?」

湘紅不敢吱聲。李英又說:

「你這樣子可就不好辦了,總不能由著我的性子來處置吧?」

這種商量式的口吻更使湘紅不知所措。正疑惑間,臉上挨了熱辣辣的一掌,接著胸前的某處發出鑽心的撕疼,同時鼻子里聞到了一股嗆人的臭味。她尖叫著跳到了一邊,迷離的淚眼裡,李英舉著支煙頭已被撳滅的香煙正朝她和藹地微笑。

「疼不疼?要不要再來一下?」

李英此刻著實象個演員,不動聲色地揭示著角色性格中的殘忍。湘紅蹲在地下哭起來了。由於自己愧對他人,她不敢大聲,只是嚶嚶地抽泣著,心裡則不斷地喊著爹娘。回楝花風去當一個地道的老俵嫂,哪怕三十歲時就老得跟六十歲的人一樣也沒關係。為什麼要去強求自己命裡頭沒有的東西呢?湘紅並未意識到此時的悲劇是由於她的錯誤選擇而導致的,反倒滿心怨恨。她怨恨社會的不公,也怨恨李英的惡毒。她偷人固然不對,但象李英那樣,動不動就將她推出去當誘餌,這不也一樣不人道嗎?想到那些令人心寒的酒宴,想到筵席上那些男人色迷迷的目光以及李英老鴇似的笑容,湘紅的內疚漸漸少了。她止住了哭,然後擦乾眼淚去取衣服穿。但李英卻喝住了她,並趁她發愣的機會,叫呆立一旁的小趙把衣服抱走了。湘紅望著小趙略顯佝僂的背影,兩排玉牙咬得咯咯作響。那一次,小春還攔住了他爸爸呢!而他,年齡比小春大了近一倍,老婆發了話,卻連屁也不敢放一個。這也算男人嗎?湘紅後悔自己有眼無珠,將寶貴的童貞獻給了他。早知如此,還不如給小春。不管怎麼說,小春畢竟是個童男,而且又年輕又英俊。這種對比,將心目中那個溫存的小趙變成了一坨爛泥,湘紅的唇邊盪起了幾許倔強。眼下,她必須集中思想來保護自己。她堅信李英絕不會就此罷休。果不其然,李英紅著雙眼將她綁起鎖進了廚房邊上的洗澡間。為防止她叫喊,還特地在她嘴巴里塞了塊臟抹布。那股難聞的臭味使得湘紅的肚子翻江倒海,但她強忍著不吐出來。她怕自己會被那些穢物窒息死。現在是她有生以來最不想死的時候。今後的她,除了要在這個社會上出人頭地以外,還要向客廳的這幾個人復仇。她們此刻強加給她的恥辱,有朝一日終將變本加厲地償還。到時看她們還能不能一邊吃著香的喝著辣的一邊大談打賭的事!

湘紅在衛生間足足呆了一天一晚。待李英將她放出時,她已經有一點奄奄一息的味道。這一天一夜,她沒睡沒吃也沒喝。換了以前,她也許挺得過去。但現在的體質真正得到恢復,且近來又熬夜太多,加上精神因素作怪,她竟昏倒在地,連李英何時將她弄出的都不知道。估計李英見到她這個樣子也有點怕,否則就很難解釋她為什麼要給湘紅喂湯了。

「你好些了嗎?」

當湘紅怠倦地睜開雙眼時,李英俯身急切地問道。湘紅看了她幾秒鐘,又緩緩地合上了眼皮。那次酒精中毒醒來后的虛脫感又一次襲擊了她。當然,那次要比這次好過些,因為那時身邊有個溫存的小趙。這次為什麼不見他?難道李英把他趕出去了?不過,這純屬杞人憂天。沒多久,她就聽見了小趙那熟悉的腳步聲。他的腳步不急不慢,不溫不火,有一種特別的韻律。幾天前的湘紅,可能會為這種韻律而激動,但時過境遷,它聽上去卻是那樣的平淡和陌生,就跟他的人一樣。

「你們走開!我要睡覺。」

湘紅嘟噥了幾句,即墜入了縹緲之鄉。迷迷糊糊的,她聽到了一陣急促的電話鈴,接著是一個雖然柔和卻能使她渾身顫抖的女聲,再後來呢,她聽見有個男人在低低地喊她的名字,聲音又熟悉又陌生。不會是爹吧?爹去廣東找我那兩位哥哥了嗎?我那位大娘是什麼模樣?湘紅就這樣在錯綜複雜的夢境中度過了一個晚上。雖說睡得不很香甜,但她畢竟年輕,精神很快就得到了恢復,至少她醒來時是如此。她愣愣怔怔地在床上坐了好久,眼睛盯著窗外低沉的雲層發直。天會下雨嗎?這個問題立刻揪住了她的心。她喜歡雨天。雨天的山川樹木更濕潤更可親,而雨中的省城,則比晴天更為乾淨。在瀝瀝淅淅的雨里,樹木稀疏的街道也會給人一種鬱鬱蔥蔥的視覺感受。它使她想起了千里之外的那座小山城。故鄉多雨,尤其是春秋兩季,纏纏綿綿的把大地澆了個透濕。走在泥濘的山間小路上,如果沒有急事要辦,且有一雙不進水的高統雨鞋的話,那是一件樂事。起碼在湘紅看來是這樣。她喜歡熱鬧,但也欣賞一時的靜寂。雨中的春山、雨中的秋色,各有各的妙趣,而這種妙趣,不身臨其境的人是難以領略的。只有置身其中了,你才會發現世界竟然這等公平,給不同的季節賦予了不同的景色。所謂春山如笑、秋山如妝之類的形容詞,又怎能說得盡自然界景色的微妙!可惜湘紅不是個詩人,否則她准可以在躑躅於苦楝樹林、伸出雙手去迎接濛濛細雨中飄落的樹葉的同時,也吟出幾首沾著雨點、沾著花香的詩來。無奈她的心神太過飛揚,所以常常忽略了那種細微的心理悸動。但此時此刻,孤苦伶仃中,她的心卻格外沉鬱、格外敏感起來。她彷彿看見娘朝她走來了。口口聲聲地用土話喊她「心肝」。

心肝!只怕李英都把我當成了豬心,要是能炒著吃,她說不定都吃下去了。女人們因為男人而起的仇恨,往往銘心刻骨,這一點,就連閱世不深的湘紅都覺察到了。她想自己還是早點兒離開好,免得夜長夢多,到時又生出什麼變故來。

象上次急於離開師傅家一樣,湘紅也急於離開李英家。她準備先到白衣綉那兒借住兩天,然後再找人幫忙。現在城裡酒樓酒家到處都是,了不起當一個女招待,錢雖不多,但也不少,只是與她的理想相差甚遠。這樣想著,精神略略好轉了一些。叫她意外的是李英,她不放湘紅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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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女湘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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