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情緣(二)

白骨情緣(二)

小石頭摸了摸自己被剃地光禿禿的腦殼,仰起頭看那身前那顆如出一轍的光頭,好奇道:「師父……咱們現在不做道士了嗎?」

「阿彌陀佛。」朱峴打了個佛號,道:「釋道本是一家。」

聞言,小石頭如墮五里霧中,他不明白,怎麼才剛過了幾天,身上的玄衣道服便換做了百衲衣,自己又搖身一變從小道童變作了小沙彌?更教他困惑的是,師父明明術法精深,為何不久之前還會被人喚作「神棍」?

小石頭將心中疑惑一一說了出來,朱峴面露尷尬,思忖了好半晌,才道:「娃兒,你可知道,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妖魔鬼怪?」

小石頭惶惑地搖了搖頭,朱峴嘆了口氣,接道:「世上本無妖魔,孕育妖魔的……是這裡。」說著,他探出指間輕輕點了點小石頭的胸口。

「師父是說……妖怪們是從這裡生出來的?」小石頭拍著自己的小胸脯,一臉不可思議,朱峴道:「曹夫人府上的確沒有妖怪,因為真正的妖怪住在她的心裡……為師只是替她拔祛心魔罷了。」

小石頭歪過腦袋,師父說的太過深奧,自己還聽不太明白,興許長大之後才能明白吧?

和尚牽著小和尚,一路彳亍,行至永興坊才停下腳步。

小石頭跟著朱峴駐足,抬頭看,面前又是一座氣派的府邸,牌匾上的字他雖然不認得,可朱峴先前就同他講過,他們這回來的是「韓府」,主人是位年輕有為的將軍,師徒倆是受府中管事所邀,特意前來捉鬼的。

朱峴叩了叩門,不多時便有人前來應門。

「不動長老,老朽在此恭候多時了。」韓府管事笑臉出迎,接著又同朱峴十分熟稔地寒暄起來,小石頭一臉困惑,也不知這二人是何時相識的。

說是「捉鬼」,其實也不然,朱峴今次只是前來一探虛實。當問及老管事府上有何異狀時,對方激靈靈打了個寒戰,左顧右盼了一番這才附耳道:

「實不相瞞……此地鬧鬼已有一段時日了。」

接著老管事便絮絮地說起最近發生的怪事種種,朱峴一邊頷首聽著,一邊朝四遭觀望,少頃脫出一句「果然煞氣很重」,唬地老管事當即倒吸了一口涼氣。

小石頭也無心去聽這些,他年紀尚小,玩性正濃,路過迴廊時不經意看到有朵碩大的銀耳花正開在一棵老槐樹上。小石頭伸出細幼的胳膊摸了它一把,那銀耳花似有所覺,將邊緣的裙褶慢慢收縮起來,不一會兒便蜷成一團。

小石頭倍感驚奇,還欲伸手戳碰,朱峴遠遠地看到了,叱了一句:「休要頑皮。」小石頭吶吶地應了一聲,就要跟著朱峴往裡頭走,抬腳之際忍不住回頭多望了一眼,卻見那朵銀耳花不知何時竟又往上移了一尺多高,這回任憑小石頭如何踮高了腳尖也夠之不著了。

「師父,那隻白木耳長了腳。」

小石頭回到朱峴身邊便這般道,朱峴不以為意,只是說:「是你看花眼了吧。」

見朱峴不信,小石頭不滿地嘟起小嘴,卻也不敢再多說什麼。

接下來,小石頭彷彿繞進了迷宮裡,幾乎晃暈了腦袋,直到老管事道了一句「就是這兒了」,他才迷迷糊糊地挨著朱峴往一道門裡邁,直至進入之後方才發覺老管事儜立在外頭,也不上前來。

朱峴一派從容,徑自從內里闔了門。而隔著窗欞小石頭望見管事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不多時便退走了。

小石頭不明就裡,朱峴笑曰:「是那老頭兒心裡有鬼。」言畢,將小石頭抱至案上,吩咐他守著窗外,若是發覺有人靠近,便立馬告知自己。小石頭頷首答應,趴在窗上觀望了一陣,忽而聞得後頭「窸窣」響動,他回過頭瞅了一眼,只見朱峴取了一隻破布口袋,正拾著屋內的古玩擺設往裡塞。

小石頭不解,奇道:「師父,你拿人家的東西作甚?」

朱峴回道:「這家主人為富不仁,我是替他破財消災。」

小石頭又道:「可這樣與偷兒又有何異?」

朱峴眉頭一揚,沖著徒兒低喝:「傻孩子,你懂什麼!」小石頭唬地頸子一縮,雖然心中惴惴,卻也不敢再作置喙。

接下來朱峴又挑了幾樣何意的物事兜入了自己囊中,間或有人靠近這間屋舍的,他便在裡頭裝模作樣地大聲誦經。

這般直至夜幕時分,小石頭倚著窗欞昏昏欲睡,差一點兒就要被姓周的老頭兒抓去下棋,這時肩膀被人搡了一把,小石頭方才揉著惺忪睡眼,發覺是朱峴,便喚道:「師父……您偷好了?」才剛說完,耳朵被被狠狠擰了一把,小石頭連聲呼痛,朱峴卻斥道:「休要胡說!」言畢,嘴巴一努,示意小石頭去搬身側那隻裝得滿滿的口袋,小石頭依言,提了提口袋,只覺得裡頭沉甸甸的。朱峴又命小石頭去開門,小石頭奇道:「師父,咱們不收妖了嗎?」

朱峴嗤之以鼻,嘴中含糊了一句「哪有什麼妖怪」又催促小石頭趕緊動作,就在師徒二人準備離開之際,不知從哪處旮旯里又發出一記異樣的響動,小石頭駭了一跳,手上一松,口袋便墜到地上,發出「哐啷鐺」一陣巨響——朱峴也驚得在門檻上絆了一下,少頃回過神來,怒道:「娃兒壞事!有什麼好一驚一乍的!」

挨了訓,小石頭也不作聲,朱峴古怪地回頭瞧他,只見小石頭一臉慘白,張大了嘴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朱峴胸中一凜,問:「怎麼啦?」小石頭遂哆嗦著手,指向屋內某處,朱峴順著望去,但見未點燈燭的室內一片昏黑,唯獨孔雀牡丹的圍屏後面亮著一團淡淡的幽光,不一會兒,那幽光漸漸轉亮,竟將半間屋舍照得通明!

朱峴微愕,登時大喜,道:「娃兒不賴,替為師尋到寶貝了!」

「寶……貝?」小石頭還怔怔不知所措,朱峴卻道:「早就聽聞世上有明月之珠,能夠光照一室,價值連城……莫非這韓將軍府邸亦有這樣的珍奇?」

朱峴一邊自言自語,徑直便朝屏風邁去,小石頭唯恐被丟在後頭,還想跟過來,卻被阻止:「你就在此候著,莫要粗手粗腳碰壞了寶貝。」

小石頭滿心不願,但還是遵從朱峴吩咐立在門邊,眼看圍屏之後的光芒愈盛,他止不住胸中擂鼓:唯恐真的蹦出個妖怪來,卻又想隨著師父一窺究竟……這般念道,只聽一聲慘呼驚天動地,而那聲音——正是由朱峴口中發出來的!

也顧不得捎上自家徒兒和搜羅了半天的寶物,朱峴連滾帶爬地往外急退,小石頭見狀,戰戰兢兢地喚他,朱峴卻恍若未聞,身影迅速沒入夜色里,小石頭想要追趕出去,腳下卻像是被一股力量牢牢拴住,動彈不得,他呆立半晌,稍稍緩過來一些氣勁,身子卻不由自主地朝著圍屏背後靠去。

待看到圍屏后的物事,小石頭也被眼前的光景嚇得魂飛魄散,下一刻襠里便迅速濡濕了一灘,他雙膝一軟,跌坐在地,帶著哭腔口中不住喃喃:

「……不是說這世上根本沒有妖怪嗎?」

說話間,圍屏之後白光愈熾,光芒里探出一個纖細的影子,映在圍屏上漸漸扭曲成一彎妖異的人形,未幾,光芒散盡,一條白皙光裸的胳膊從其後探了出來,在圍屏上端摸索了好一陣,摸到一件搭在上面的衣褂,方才將其拖拽到後頭。

「窸窸窣窣」的響動漸起,同時原本空無一人的室內響起人聲:

「啊呀呀,什麼人趁著你睡著又闖進來?這回居然被嚇暈過去了……」

聽到後院騷動,才剛回府的韓湛聞訊趕來,他大腳一伸將門踹開,直直跨入明間,又大力將圍屏撥至一邊,殊不料圍屏之後正有一人立在那兒。

那人披頭散髮,雖然看不清形容,可上身衣衫半袒,雪白的胸乳盡數露在外頭。

見此情形,韓湛先是微微一愣,旋即大窘,滿面通紅地倒退數步,一邊遮著臉,一邊道:「你怎麼……又不穿衣裳?」

那人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音,卻自發間隆起小小的一塊,韓湛只覺得眼前一晃,有什麼從那兒躍將出來,轉眼便蹦到了自己掌上。

「韓將軍莫要強人所難,傻東西最近才能勉強化為人形……你教他如何自理?」聽罷,韓湛方才將手自眼前移開,指節上立著圓圓的一團軟肉,韓湛一呆,兩指並起一夾,那團軟肉立時發出「咯咯」的笑聲,再趁著月光細瞧,原來軟肉竟是個不過寸長,衣冠周全的胖老頭兒,隨著嘴唇開闔翕動,他唇上的兩撇蟲須也跟著一顫一顫,看起來頗為逗趣。

「癢……好癢!饒了老夫吧!」杜重哎哎告饒,柔軟的身軀在韓湛指間亂扭,韓湛放才鬆了他,轉向圍屏之後的那人,此時他已穿戴完畢,可是才沖韓湛邁了半步,足下又被衣裾所絆,當即摔倒在地,韓湛忙上去攙扶,不料觸及那人足踝,摸到的並非柔韌的皮肉,而是硬硬的一根。韓湛心頭一突,遂將對方下擺撩起一看,只見他左膝以下竟是白森森的一截堅骨!

看到這悚然駭人的一幕,韓湛面上微微動容,卻並無驚懼之色,他駕輕就熟地抱起那人,箭步來到門外。

是日正值望日,圓月當空,月色皎皎。韓湛抱著那人在月下立了一會兒,變化陡生!懷中人的膝下繞上了一圈柔和的銀暈,約摸半刻過去,光輝散去,那段枯骨上重又包覆了皮肉。

見狀,韓湛吁了一口氣,正欲將懷中人放下地來,對方卻自胸前仰起臉,同他四目相對——

此人雙瞳澄澈有如赤子,不消說,他便是失蹤已久的白曉谷。

話說兩月前從鬼宴歸來之際,白曉谷當街化回了原形,正惶惶無措間,有人從身後將他罩進一件斗篷里,爾後迅速塞入了馬車之中。

不久,靈力衰微的白曉谷便在顛沛的途中失去了意識,再度蘇醒,發現自己竟置身久違多時的韓府。

原來鬼宴期間,韓湛一見「宴主」,當即便認出他是白曉谷所扮,接下來又目睹李岫誤闖鬼宴,還被白曉谷和另一個假面人扶上紙船……韓湛決心一探究竟,於是悄悄尾隨其後,怎奈鏡湖浩淼,教他一度跟丟了李、白二人。正心焦,天色漸明,韓湛遙遙望見一盞河燈靠在岸邊,而白曉谷自那兒脫出,朝著東邊慌慌忙忙地行去。

韓湛靠近河燈,當時它已恢復原來大小,裡面根本容不下李岫形跡,於是韓湛棄了河燈,跟在白曉谷身後,直到他顯出原形,方才明白——原來這痴兒並非凡人!

接下來,即便驚魂未定,韓湛還是鬼使神差地將白曉谷救起帶回府中……

再後來,韓湛得知,白曉谷雖是白骨成精,可他靈智未開,法力微薄,就連維持人形也十分勉強。白天,他是一具死氣沉沉的骷髏,惟有入夜時分才能化回人形。

可是即便了解懷中人的原身乃是一具骷髏,韓湛難抑心旗搖曳,忍不住痴痴望他……

「咳咳!」杜重裝模作樣地假咳一聲,韓湛一怔,回過神這才將白曉谷鬆開,低頭再看屋內四腳朝天人事不省的小和尚,嘴角一抽,太陽星處又開始隱隱犯疼。

時值今日,他收容白曉谷已逾兩月,韓府雖宅廣,可起初安置白曉谷這樣一個異類也並非易事。韓湛思量再三,最終決定將他匿在一間空置的廂房內,又吩咐從人不必來此打掃,不想即便這樣,白曉谷每夜蘇醒的異動還是驚擾了府內家人,使得今朝節外生枝。

韓湛俯身將癱在地上的小石頭拎起,正欲往屋外走,袖子卻被人叢身後輕輕牽住,韓湛回首,白曉谷微微啟口,輕喚了一聲「表哥」,韓湛立時渾身一僵,少頃輕嘆了一口氣,擱下小石頭,道:「此地又不是囚室,若你想要出去,隨時都可以。」

白曉谷沉默不語,韓湛別過臉又問:「為何這麼久了,也不回雲生身邊?」

「我不能……回去。」白曉谷這般道,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臉頰——不知何故,現下他那原本白皙如玉的面龐上多出了一塊青黑的印記,頑固而猙獰地盤踞在左顴之上,無論如何揩洗擦拭,都無法清除乾淨,而在月光映照下,這樣的缺憾尤其醒目。

韓湛凝視白曉谷,沉吟了一番,半晌才道:「雲生不會以貌取人。」

白曉谷聞言,還是搖頭:「雲生……之前……就見過我。」他指的乃是一年之前李岫曾在長安之外的官道之上遇見他的真身,李岫誤以為白曉谷只是一具普通的屍骸,遂將其埋葬……當時頭骨上的黥印李岫瞧得分明,他又有過目不忘之能,若是白曉谷此刻堂而皇之去會李岫,勢必會教他認出自己的原身。

韓湛聽得白曉谷舊事重提,問道:「你隨他入城,莫非只是為了報恩?」

白曉谷微微頷首,接著又連連搖頭。

若他根本不在乎你是人是妖……這又是何苦?

眼看白曉谷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韓湛心中暗忖,卻沒有將這話宣之於口。

數日前造訪李岫家中,韓湛問出那句「倘若白公子非我族類」的問題,得到的回答出乎他意料之外——

「同他朝夕相處,我早就察覺他有異常人,如今細細想來,那些有悖常理之處已經不言自明了……」李岫苦笑,頓了一下又接道:「換做過去,興許我還想一探究竟,可現在我早就不在乎曉谷到底是何身份,只盼他早些回來。」

李岫那口吻不是兒戲,也並非意氣之言,而看著那般認真的表弟,韓湛幾欲脫口道出白曉谷現今的下落。

只是一想到還能將那傻乎乎的白骨精多留在自己身邊一會兒,那小小的私念終究還是教韓湛緘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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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有鬼之白骨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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