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奚奴坑

第50章 奚奴坑

淇奧有一堆三坑,一堆困着人上上,三坑埋着人下人。

書院外三十里,腌臢之地,設有三個奚奴坑,裏頭埋着的皆是大奸大惡之徒,於集市砍了頭,裝進麻袋裏往坑裏一扔,連一副薄棺材都不配擁有。有家人親眷偷偷去祭奠,連日雨水沖刷了大坑,露出麻袋一角。親眷上前細看,竟是三四個頭顱直勾勾瞪着人,嚇得他們灑了銅鈿元寶就跑。此後,再無活人入奚奴坑,那地真真兒成了一個陰曹地府。

這一日,卻來了四個世家公子,夜半三更,鬼鬼祟祟地往坑裏扔了口楠木棺材,走時幾人嬉皮笑臉,道那無雙郎君隕落了。這事做得隱秘,本不該給人知曉,

偏巧那日有個醉漢倒在坑外,從頭到尾看了全部,翌日便在集市傳開了。說奚奴坑那口大棺材,鑲著金子呢。

醉漢瘋瘋癲癲,他說的話連未開蒙的孩子都不信,可一個神仙似的郎君竟信了。守坑人一把年歲,見過形形色色許多人,他說從未見像那位郎君一般超凡脫俗。郎君向他借了一把鐵楸,清晨天未亮進去,直到夜深瞧見星月才一身泥濘地出來,如此反覆整整三日。

第四日,照舊是同個時辰,守坑人忍不住勸他,「裏頭埋着的人再珍貴,他也死了,郎君莫要太過執著。」

昨夜下了雨,那身白衣連同鞋子都沾上了污穢的泥土,郎君抬起頭,一雙流轉靈氣的眼,對着守坑人笑了笑,「裏頭埋着的人是我。」

這話守坑人聽不懂,被裝進棺材裏,代替玉羞去死的重州,卻很明白。

玉羞耀眼勝太陽,世間哪能容下他。世家公子蓄謀要他性命,風聲漏了出來,他卻不以為意,讀書習字一刻都不肯耽誤。學堂外是一畝紫薇林,樹高於屋,濃密的花枝蓋住驕陽,護住了窗下絢爛光彩的郎君。他從來坐得端正,與一旁昏昏欲睡的公子一比,更為從容好看。

重州瞧着他,一直瞧著,直到瞧暈了眼,狠狠地拽住了腰間的翠玉。他做了一個決定。

他哄騙玉羞遠走,換上他的衣裳,習慣性坐在暗處。他身形模樣與他相似,不細瞧分不出。世家公子走了眼,將他封在棺材裏。

玉羞是欽封的明德郎君,世家公子得親自抬着棺材,眼瞧著埋入奚奴坑才放心。

這也絕了重州的生路。

母親死後,他早已猜到自己的結局。只是未想到,躺在這價值連城的棺材裏,貴人公子為他送行,竟成了他一生高光。

周邊是無盡的黑暗,正如他的人生一樣。

一日復一日。

「轟」得一聲,棺材被人打開了,照進來一束光。

人心啊,真的猜不透。他要死時,一刻都不曾害怕。如今他要活了,卻不知為何渾身都抖了起來,不停地掉着眼淚。他蜷縮著身子,與棺材外的人面面相望。

都說神仙喜歡穿白衣裳,衣袖飄起來,雲霧一般縹緲。

重州從不信神,他活得那樣苦,慈悲的神卻從未看他一眼。可是此刻他動搖了。

那人就穿着一身白衣裳,匯聚著世間的光,向他伸出了手。

原來,這世上真有神保佑。

昏暗又破敗的大殿中,也不知是供著何方神仙,積滿灰的塑像只露出一雙眼睛,冰冷地瞧著殿中半死不活的兩人。

劉宏受傷了,擋在門前渾身是血。他九死一生地將人從土縷手中搶過來,御龍飛行三千里,才敢躲進一間道觀里。夜色極深,月華蕩漾,蛟龍徘徊在低空,警惕地觀察著遠方。

他胸口受了土縷一掌,肋骨俱裂,連呼吸都覺著困難,眼皮更似有千斤重,他卻不敢睡,盯梢的眼睛時不時往後探著,唯恐他的小神仙出了意外。

塑像下的神仙,一身白衣染血,更是稱得他蒼白的臉龐毫無生氣。土縷為折磨他,用餵了毒的劍挑斷了他的筋脈,避開要害在他身上劃下數百道口子,傷口深能見骨,又無法癒合,如萬蟻噬咬般的酷刑,令他神識難聚,好幾次劉宏都以為他要死了,急得他跪在塑像前如喪考妣。

也不知土縷用的是什麼毒,傷口有黑血不斷地滲出,便是望舒荷的力量也無法治癒。他曾聽過一個傳聞,神仙轉世便是凡人,橫死不得歸天。眼瞧著血就要流盡了,劉宏越看越怕,他用手按著神仙的傷口,凄涼道:「真君啊真君,孤一心一意追隨你,不知得罪多少人,你可不能棄孤而去。」

忽然,神仙的手臂動了動,那雙驚魂不定的眼睛猛地睜開,黑夜中,他目光直而森寒,陰騭淬毒,卻含滿了淚水,他伸出雙手,顫抖地在黑暗中摸索,似乎在尋覓那一縷照進棺材,卻被他丟失的光。

劉宏握住他的手,驚喜之外畏懼道:「真君莫怕,土縷不在此處。」

陌生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他沉了沉心,藉著月光認清了說話者的容貌,他緩緩抽回手,轉過身去凝神打坐,冷漠疏遠的模樣與方才判若兩人。

劉宏迷惑了,上前幾步輕聲問道:「真君的傷可是疼得厲害?孤真是無用,竟查不出解毒的法子,讓真君這樣痛苦,不過真君放心,孤一定想盡辦法尋找解毒良方。」

玉羞雖傷重,也不過傷及皮肉,毒就更不值得一提,下凡前有仙君贈他清毒良藥。

只是那個長夢一直在心頭縈繞不散,歷歷畫面,都像是一把挑開傷疤的劍,竟令他有種骨肉脫離之痛,身子冷一陣熱一陣,讓他有些受不住,眼下劉宏喋喋不休,更是讓他煩躁。

他眉頭微皺,冷眼瞧去,也不帶什麼情緒,劉宏卻懼怕得雙腿一屈跪在地上,胸口的痛頓時放大數倍,他不敢喊出聲,只能生生熬出一頭冷汗:「真君......真君想是忘了孤,孤是......孤是......」

見他一副哭哭戚戚的模樣,玉羞的頭更疼了,他不耐煩道:「我記得。」

劉宏詫異間,忽然頭頂亮起一道光,是玉羞點亮了燭台。他大著膽子抬眸看過去,玉羞閉眼端坐着,他臉染血污,卻依舊秀美溫潤。他習慣了看着他的畫像,第一次離他這樣近,是那樣的虛幻,好似燈滅后他便又要回到那幅畫像中去。劉宏拾起散在地上的蠟燭,一支燃盡再點亮另一支,似乎只要燈一直亮着,他的神仙就不會離去。

他正要點亮第三支蠟燭,玉羞突然問他:「你說,他過得好嗎?」

劉宏愣住了,蠟油滴到了手上都渾然不覺。他不懂玉羞口中的「他」是誰,只是從他逐漸急促的呼吸可感覺到那人的分量。劉宏不敢怠慢,只能硬著頭皮答道:「他有真君惦記,自然是好著呢。」

神仙廟陷入了死寂之中,玉羞不知在想什麼,劉宏的眼皮卻跳得益發快,滿面都是晶亮的汗珠。

窗外照進來一束光,剛好落在那個清貴高冷的神仙的身上。他睜開眼睛,蒼白的臉竟露出淡淡笑容,背着晨光,那笑好似是吞噬夜光的烏雲,眼睛深邃晦暗得滲人,「你錯了,他過得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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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賦秋辭強說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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