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青玉.肆

第47章 青玉.肆

那夜月圓,莫連搖春風,抖落了一湖花戴月,是個大好的日子。那妖女死了,魂魄消散,更叫好日子再好一層樓。似乎連天都不勝歡喜,用盡所有的力氣下起了大雨,將這妖女的每一寸骯髒痕迹都沖刷乾淨。所有人都在拍手稱快,便是剛受了詛咒的玉卮都凄慘地笑着,偏那敖玦不知如何,竟像是瘋了一樣,問當場的神仙,涿鹿之戰,是誰人救了他。

這話太奇怪,被救的人是他自己,救他的是誰,他不應該是最清楚的人嗎?

可是那些神仙們沉不住了,像是被人發現了什麼,急着將他拉下去。大雨褪盡了牽紅的顏色,化成了一灘紅色的水,流到敖玦的腳邊,沾上了他的的喜服。那件大紅色的喜服啊,竟然一瞬間竟褪成了白色。地上的紅水愈加鮮紅,像是變成了血,彎彎繞繞的,越流越遠。遙遙地,他們還能聽見敖玦在說,「你們騙得我好苦啊。」

青玉情緒愈發激動,通紅的眼睛像是要溢出血來,她嘶喊著,「拼盡神力救下敖玦的分明是她,憑什麼她要被世人厭棄,不得好死,而那賤人竟能春風如意,喜嫁郎君?」

一段鳩佔鵲巢的舊事,因有傷天人顏面,毒瘤一般被掩埋,在歲月長河中化膿成骨,如今憑着青玉一絲執念,竟又漸漸生出肌肉,變回人樣來。

那場發生在涿鹿之野的戰役,變遷了六界格局。炎黃在諸神相助下,誅殺蚩尤九夷部落,正式稱帝。炎黃一脈,不論生死,都獲得了封賞。

而獲封萬人中,卻有一個是九夷族。

九夷星河女,助應龍敖玦剿滅蚩尤有功,封星河神君。

星河女是誰,六界皆知,她是蚩尤以命相護的心肝。

當聽聞星河女叛九夷,世人先是一驚,細想后卻也合情理。蚩尤違背天道,氣數已盡,眾叛親離不過早晚。而星河女自私,為了活命她定會選擇這條路。

可是他們都錯了。

素來惜命的星河女,明知此行有去無回,她亦決定與族人存亡一體。只是千算萬算,她也沒算到敖玦會助軒轅氏,加入這場大戰。

蚩尤攜風伯、雨師二位仙師,呼風喚雨,大雨似江河決口,應龍難以盡收,是以大敗。敖玦生死一線,情急之下,她冒大不違,趕雨驅風,救走了敖玦。

風雨陣法因她而亂,黃帝伏兵趁機大肆進攻,蚩尤潰不成軍,最後喪命涿鹿。

九夷之族從此消亡,她雖未死,卻神力盡失,受到邪氣支配,禍亂世間。春夏秋冬因她失調,人間所到之處皆是大旱。

六界對她的恨意日趨炎炎,為了平息紛爭,黃帝將她送到了西海鳳麟洲。弱水無雨,便是她踏上鳳麟洲的一刻。

弱水下雨,是她死了。釵毀玉落,好大一片血。從此,青玉成了第二個星河女,大旱人間。

「我吸了她的精血,化作人形,尋尋覓覓數千年,到底找不着她。」青玉心中愴然,「我既找不着她,那便去找害她的人。」

花郎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幽黑的眼睛瞧不見深處,「害她的人是神仙。」

青玉咬牙切齒,「那又如何?」

在崑崙的這些年,秋辭早已參透仙人冷眉冷骨,能做出這番絕情滅欲的事,倒也不負他們吸風飲露,高住銀闋的美名。

她輕笑了幾聲,道:「你即便顆石頭,也別自以為是,當仙人是雞蛋么,一碰就碎。」

青玉轉眼望向秋辭,帶着深深恨意,「想你所愛所念之人被害死了,你仍舊能毫無負擔地活在世上,夜夜安睡。」

這般的惡言毒語,秋辭慣是聽多了的,她素來不在乎,但此刻忽然像是明白了什麼,怔怔地看着青玉,冷汗流了一身。

或許她苦苦找尋的影子,並非本不存於世,而是早不存於世。

她以前想他或去了極遠的地方,躲在誰也尋不見的仙境妙地里讀書寫字,後來她忘記了他的聲音,鬱鬱寡歡的一段時光里,她不惜逼迫自己不去懷疑他的真假,也從未想過他或許已經死了,因為他可是脫了輪迴的神仙啊。

但是星河女不也是照樣死了。

花郎覺出她的異樣,輕輕地將她拉至身後,溫聲道:「也不知在何時何處,有位老者曾勸我,所愛所念之人再好再珍貴,他也死了。來世一遭,該為自己活,莫要太執著。」

「痛不欲生非己,總能自比聖賢看通生死。」青玉目光冰冷,恍若讓四周一瞬還寒,她輕蔑道:「懦夫。」

風吹過大樹,樹下三個身影皆晃了晃。花郎照舊一副好脾氣,彎起他那雙比山水溫柔的笑眼,緩緩道:「你說我懦弱怕死,我認。可我並非毫無血性,只是將一切看透,便只得認命。好如你,受她精血滋養,化形不過三千年,便是天賦異稟修得一身無雙術法,與天為敵,仍是蚍蜉撼樹,加之這些年你四處尋仇,害得人間大旱,陰兵借道,恐連陰曹也容不得你。無論是神是人,都逃不過要欠別人的。星河女害敖玦是假,與他百年疏離是真。身死鳳麟,他欠了她命。玉卮救敖玦是假,與他朝朝暮暮是真。昏禮未成,他欠了她情。敖玦或許會怨恨玉卮,與她不再往來,甚至去償命,也絕不會將真相公之於眾,令玉卮身敗名裂,更別說取她性命。這世間也只有你,在毫無保留地愛她,你若也死了,她再苦再冤,也無人知曉,如六界相傳一般,她真正成了蛇蠍一般的毒婦,死了連天都要下雨慶賀。」

銀杏落在人影上,青發的娘子卻狠狠地搖著頭,她眉眼帶着殺氣,很好的掩蓋了內心的波動,「是玉卮命你設下幻境,巧言令色使我放下仇恨。她急什麼,等我殺了那人,自會去尋她。」

「虧你比我多活了兩千年,竟沒人給你講故事。銀靈子在一顆銀杏樹中修鍊成形,所以他的幻境中總有一顆銀杏樹。」秋辭胸口煩悶,指著身後大樹,道:「他曾用幻術在瑤池盛會上困住諸天神仙,西王母受此屈辱恨毒了他,玉卮又如何會與他有干係。」

花郎驚疑地看了秋辭一眼,久久難以出神。她實在聰慧,似乎世間萬物,她只一眼便能看透全部。換作先前,他定將她視作洪水猛獸,避之不及。而今他卻只是好奇,他那滿腹心思,她又看穿了多少。

要是都看穿了,他便不用再裝了。

青玉已站不穩,雙手捂著臉,淚如雨下,「這算什麼?她活着時,我雖神識模糊,不曾見過她的模樣,連她名字也不知,卻因伴她朝夕,能知她所悲所喜,可當我化形看清這個世界,她卻死了,連帶着那些記憶一起。我千山萬水去尋她,可那些神仙狠啊,將她的痕迹抹得一乾二淨。這些年,我有過無數個主人,為了得知關於她的隻言片語,我為他們當牛做馬,將好事壞事做了個夠。我可以為了她的姓名,親手挖下一個人的眼睛。三千年的日夜,我滿手鮮血,換來的都是她毒如蛇蠍的傳聞。她是善是惡,皆無關係,我仍舊是那樣愛她。可銀靈子的幻術窺探人心,她的冤屈與痛苦,我皆記得了。我曾為了那些辱罵她的傳聞豁出性命,眼下我想為她向天下討一個公道,竟要瞻前顧後,苟全性命。你告訴我,這都算什麼?」

椿總說萬物悲喜不通,秋辭倒覺著是太通了。你瞧,又是一個活在心中,在世上沒有痕迹的人。青玉找了星河女三千年,最後找到了,

她眼中有淚,不知是青玉而流,還是為她自己而流。她從來是討厭哭,覺着眼淚晦氣,淚水幾番奔涌,卻最終被一抹淺笑擊潰。

花郎把手帕遞給青玉,柔聲道:「殺她的人是誰,你還想知道么?」

青玉魂不守舍,哽咽道:「那人殺了她,我想知道,可我又恐自己殺不了他,不敢知道。」

花郎:「我奉師命尋你,他老人家雖喜怒無常,倒也曾為你豁出性命,我不知他能待你多好,想也不會過分虧待你。」

青玉閉上眼,笑了笑,苦澀道:「我有過太多主人,為他們做盡各種事,卻從未為她做過一件。我不願再為別人做事了。」

花郎躬下身,在青玉耳側輕聲道:「家師具體要你做何事,我並不清楚,只偶爾間聽他提起,夜君討好一個鬼娘子,要做一根金釵還給她。說那金釵用料做工皆與原來那支無異,唯獨缺了那顆青玉。」

青玉猛地抬頭,震驚地一時說不出話來,「『還』給她?」

花郎笑了,再問了她一遍,「你可願隨我而去。」

他沒能等到青玉的回復,卻等來了另外一個不速之客。

那人生了一頭白髮,眼睛如寶石一般盈藍剔透,他就站在那株老樹下,那枝頭僅剩的葉落下來,與長發糾纏在一起,捲成了一根粗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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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賦秋辭強說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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