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青玉.壹

第44章 青玉.壹

河伯冰夷,川河之神,雪發藍眸,佩雙刀蓋荷。——《秋辭賦.望洋》

秋辭總說自己會講故事,那些個枯燥乏味的家長里短從她嘴裏說出來,便會換個樣子叫人歡喜。她挖空心思將故事修飾一番,愣是把風流的公子說成百花叢中尋真愛,她曾用它賺過好多少女眼淚。只是眼下怕是遇着了木頭,故事到了高潮,風流公子正摘了花親吻,臨了木頭來了一句「當心得病」,風花雪月轉眼成了一灘怪噁心的污泥。

秋辭惱他打斷了興緻,戳了戳他的肩膀,叫他別鬧。另起一個故事,說的是相府千金化鬼尋夫婿,贈書生金銀財寶,死了都要給他生孩子。後來因人鬼殊途,留下滿腔痴怨轉世輪迴。她說得動情,眼淚就要下來,豈料那木頭冷笑一聲,說他聽過這故事,「那書生四十歲還無功無名,就是因他心思不用在讀書上,日夜只想着有座千金送上門來。白日做夢不可恨,可恨是他寫下荒唐無稽的故事誤導後生,妄想無作為就可應有盡有。」

秋辭有些窘迫,但面上不顯。

她與花郎並肩坐在大樹下,拾起幾根木枝在指間轉了轉,似乎是想到了絕世好故事,扔下木枝就往他靠去。她挑眉道:「既然花郎不喜人鬼纏綿,那咱來段仙妖絕戀如何?」

花郎不作聲是當默認。秋辭立刻來了精神,故作神秘地渲染氣氛,「這段故事可是椿壓箱底的傑作,當時我可哭了好久呢。」

西海中央,有洲鳳麟。鳳麟紅花滿月,春光旖旎,軒轅卻拿它困着一個妖女。

那妖女是由魔頭親手調教,她齷齪狠毒,蛇蠍一般的心思,偏不知廉恥地愛上了神龍敖玦。敖玦是何許人也,羽嘉後人,尊貴顯赫,金玉怎好配頑石?妖女求愛不得,便哄騙魔頭挑起戰事,在涿鹿設下潛龍陣,以命脅迫敖玦。敖玦錚錚傲骨,寧死不從。就當神龍湮滅之際,天女玉卮攜王母法器,破陣救神。軒轅伏兵趁機進攻,砍下魔頭腦袋。妖女見大勢所去,負手就擒。而敖玦與玉卮,卻因此番機緣,互生愛意,成了六界美談。

敖玦聘娶玉卮,世間重現祥瑞,那段涿鹿動蕩(1),似乎要隨這天緣良配,歸於安寧。六界喜事,便是天氣也異常的好。金烏載着太陽,滿世界疾馳,將金光灑下六界,就連冥界都透出淡淡的光,唯那座孤島叫人晦氣。

那個妖女啊,害死了將她養大的恩人,因果報應,染上邪氣,困於鳳麟。鳳麟四時的雨,因她枯竭。也不知她又為造什麼孽,大喜日,鳳麟下起暴雨,弱水翻湧,雷電竟劈到天上來,劈碎了新人間的牽紅。

牽紅斷,良緣盡,生難白首,死不同寢。是舊時傳說的詛咒。玉卮受了驚嚇,身體一搖晃落了鳳冠。

「這後面的故事我知道......」

花郎冷不丁地開口,嚇得秋辭以為他又要駁她面子,趕緊接下話道:「敖玦提着劍,刺穿了妖女的身軀,詛咒沒了,天緣良配照舊是段好姻緣。」

「錯了。」花郎毫不留情。

秋辭徹底蔫了,垂眸敷衍著,腦袋上還堆著幾片樹葉,「妖女沒死?」

花郎瞧着她的模樣,眼中蕩漾開笑。他伸手為她取下樹葉,聲音如春陽流水,「死了,不過不是敖玦殺的。是玉卮聯合妖魔將她殺了,她那時的驚嚇,是怕妖女死後找她算賬。」

秋辭這就有些不懂了,「玉卮是西王母的女兒,怎麼會和妖魔有關係?」

「倒不是真的妖魔,你先前在盔甲城,也提過一個。」花郎腰間的翠玉墜上了新編的用石榴水染色的流蘇,紅翠搭配竟意外別緻,「墮仙雖說脫了仙籍,根基還是在的。那些沾親帶故的,往來更是親密。」

「是那個膽小鬼神仙殺的妖女?」秋辭驚訝。

花郎低頭,不停地摩挲手指,「藉藉無名之徒,玉卮這般的身份地位他配不上。近些年墮仙雖不少,能和玉卮扯上關係的反而好猜......」

「我知道他的名字。」秋辭忽然道。

「什麼?」花郎接着話。

「那個膽小鬼,我知道他的名字。」她有些得意。

花郎倏地抬眸,拳頭都在慢慢收緊,「......是什麼?」

秋辭並不答話,他像是希冀着什麼,直勾勾地盯住她的眼睛,再問了一遍。

椿同她講,神仙之所以要跑,是他被人騙了。那日椿滿樹酒氣,迷迷糊糊的,秋辭權當他吃醉了說胡話。好巧在墉城,古河君說是有人騙了重州。算一算時間,神仙折在千年前,與重州一樣,她這才回過味來。

「重州,他叫重州。」

聽了她的話,花郎先是一愣,漸漸竟笑出聲。那麼多好故事他都沒笑,如今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倒將他逗笑了。更奇怪地,人是笑了,那雙靈妙的眼睛卻不知為何,是狐悲之態。

這個娘子啊,她總說自己會講故事。故事都是好故事,只是內容與事實總有出入。好如這一次,她又錯了。

人死後大概真有靈魂。

只與書中描述又不同,四周不是黑暗,是數不盡的屍首,和遍地的血。

花郎第四個大夢,他是太子遊魂,飄蕩在凡間。看着軍士手起刀落取走子民性命,他嘶吼,他吶喊,用身體去阻止揮舞的大刀,一次一次散作泡沫,化作流塵。

為人最大的絕望,是面對國破家亡。為鬼最大的絕望,是重複面對國破家亡。

都說地府懲罰惡人,是讓他不停地經歷至慘。想來他是犯下瀰瀰惡行,天道要折磨得他灰飛煙滅才肯作罷。

這惡人傀儡似的活了二十歲,日日小心謹慎,最大的惡行,便是他想活着。他聰慧,貌美,百姓竟餓死自己,也要供養他長大。他的生,是由死堆砌。天道不忍,派來天命,殺死了惡人。

花郎聽着自己的呼吸,卻漸漸聽不見世間嘈雜。

國民皆死了,帶着對東宮的愛戴,連砍下的頭都含着笑。

可他們不知,東宮是惡人,為惡人而死,生生世世只能在人間流浪徘徊。

他們這般愛他,他卻害他們至此。

或許,天道無錯,他該死。

寒風獵獵,從城樓上吹下一顆青玉,滾落到花郎身側。似琵琶作曲,清脆好聽。

青玉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個少女,一頭月白色長發。

少女兩眼亮晶晶的,看着花郎,笑而不語。花郎也瞧着她,瞧她面生,從未在夢中相見,許久才道:「何人入夢?」

「不是天道。」少女卻知他所思所想,抬手往他身後一指,「是他。」

花郎轉身,那裏站着一個人,一身玄色朝服,是他的太傅。這一世,他仍舊叫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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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賦秋辭強說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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