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無神

興無神

半面秋風掃落葉。

白決稍做思索,大約是覺得自己如若不吃個饅頭便會直接餓得橫死當場,就橫下決心動作麻利地伸手,拐出一個饅頭叼著,又一手抓著一個地轉身就跑。

翻牆落地,熟練非常。

然後,他就看到了黑壓壓的一片人頭,每一個人都在看著他,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怕是整個村子的人都在這兒了。

白決愣住了,叼在嘴裡的饅頭差點沒掉下來,但他還是及時撈住了這個饅頭。

這什麼情況?

幾個意思?

他一邊嚼著饅頭,一邊試圖冷靜道:「諸位鄉鄰,你們這是要幹什麼?」

打頭的拄拐老爺子,眯眼細細地打量了白決一會,忽然舉起拐杖,大喊一聲:「拿下!」

烏泱泱的人群涌了過來。

束手就擒的白決很容易地被「拿下」了,並且四肢都被綁了起來,掛在扁擔上沿著荒徑顛簸地被兩個青年向什麼地方擔送去。

仙道規矩,如非必要絕不可以對俗世之人傷害萬一。

白決一手按住被角,一手扶著饅頭,依然鎮定自若地閑想到:此地鬼氣森森,百姓卻行動如常,也不知是何等妖邪,自己這細胳膊細腿的究竟夠不夠它塞牙縫。

荒郊野嶺,衰草連天。白決被挑在擔子上晃晃悠悠,看著眼前倒置的不毛之地,心裡奇道:這地方好生稀奇,極陰極煞,居然也不見個修士來佔山為王?

朔風一吹,暗暗的天頂那一片火紅葉雲蕭瑟地飄落。

白決詫異地扭頭,終於看見了一顆冠蓋遮天的楓樹。

剛剛還在奇怪,正主這就來了。

白決使勁兒用胳膊肘捅了捅一旁隨行看護的小伙兒,低聲道:「這樹怕不是成精了吧?」

小伙面黑,瞪了白決一眼,道:「你才成精!你全家都成精!這是神仙!神仙!你個破爛戶兒!」

到底是神,還是仙?

「……」

一陣妖風捲來幾張紅葉,全都糊在了被數落得懵住的白決臉上。

這樣一棵妖樹都能成神成仙,他也不用辛辛苦苦攢什麼功德了,回頭找個坐地修鍊便是,哪裡還要腆著臉四處坑蒙拐騙忽悠來那三千功德?

「行行行,神仙,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不過,話說回來,這是哪裡……」

小伙兒看個失心瘋似的看著白決,好在白決改修功德道多年,臉皮端得比城牆厚,只把那清凌凌的一雙眼睛反盯著人家,極為自在。

閱人不多的小伙兒哪裡見過這等無賴人才,臉皮一紅,語無倫次地道出了此地何處,竹筒倒豆子連上百年的舊事都吐露得一乾二淨。

此地名為興無,是個村落。方圓百里屬於桃源縣,乃是烏川河畔有名的貧苦之鄉。烏川自不周群山發源,大部分水域都在青洲之南,已經快要到了寧洲地界。

因著藏風聚水的天賜靈勢,桃源一帶四季如春,滿樹桃花年開六度,可正是因此桃源本也是最不利民生之地——光顧著開花了,不結果哪成?是以此地百姓每日不過是勉強糊口,賺個性命罷了。

更無奈的是,百年前有魔道修士相中此地,欲清地立派。限那些寧願忍受貧瘠也不肯背井離鄉的鄉民十日之內離開,屆時若是還滯留在此,格殺勿論。

白決啃著饅頭,心道:這個來的魔道大爺還算是好脾氣的,要是來的是萬屍鬼宗的那些邪魔外祟,嘖嘖,直接鎖場放屍傀儡。別說小命了,全屍留不留得住都是個問題。

誰知道第十夜,星隕碧野,恰在興無落定。

次日一見,青楓如玉,高聳入雲,十里同天。

那魔道來逞凶,卻被憑空降臨的「神仙」衣袖一招,收了!

原本抱定主意,一家人在故土等死的百姓見到這場景,連呼「神跡」,行跪拜大禮,恨不得五體投地。

也是在這些百姓殷殷切切的挽留下,感動了「神仙」,才讓他長留此地,沒有回歸天庭。

白決聽畢默默地思索著,這戲碼怎麼就這般耳熟?

除了留下做駐地仙的這段,活脫脫一個功德道賺功德的套路啊!

至於什麼神仙後來指引百姓採楓葉熬糖漿養家糊口,功德無量,立祠受香火,統統都被白決暫且放到了腦後。

莫非,這還是個同行?

白決張口欲要再問那小伙,聲音卻被一群從後方半路追出來的人給淹沒了。

眾人回頭一看,好傢夥!舉鋤頭的怒目圓睜,扛大刀的滿臉橫肉,還有什麼釘子耙子,更厲害的是抬著一大盆黑狗血來的。

怕是民間捉妖也就這陣仗了。

「你們幹什麼!」拄拐的老爺子被人從隊伍前端給背了回來,氣的吹鬍子瞪眼,臉紅脖子粗。

人群呼啦啦散開,一個鼻青臉腫的大漢從裡頭冒了出來,挺胸鼻孔朝天道:「吳老爺子,我們這是來替天行道呢!」

「你替什麼天!行什麼道!」老爺子朗聲道,「這裡是楓神興無地界,哪裡容得你們停鍾人放肆!」

白決眯了眯眼,卻又驟然雙眼圓瞪,有點小小的意外。

來的這個打頭漢子不是別人,正是昨日追債的三人之一。

只見那漢子將手一指,對著人群中的白決冷哼道:「這個邪祟,他昨日因債務口角懷恨在心,假借卜算之名咒我大哥二哥有血光之災,當夜使了些見不得人的手段,取了我大哥二哥的性命!這等傷天害理之輩,莫非吳老爺子還要包庇不成?」

天上下起了紅葉,紛紛揚揚,迷了眾人的眼。

白決所用的卜算之法,只是個大路貨,隨便扯個正經的散修來十之捌九也是一樣的結果。

改修功德道多年,白決自問什麼脾氣都已經磨得一乾二淨,這會子心上卻忽又生了些波瀾。

於是他抖了抖手,吹口靈氣鬆了麻繩,在扛扁擔、隨隊小伙兒們驚詫不已的目光中旁若無人地整了整衣襟,把滿手的饅頭氣味一甩,拂開眾人,擠到老爺子跟前,對著那打頭的漢子,對視一板一眼道:「你兄弟仨蒙難,在下深表同情,但這事兒確實與我無干。清者自清,我只問你一句,兄弟,你昨日是如何逃過一劫的?」

這吳老爺子瞟了白決一眼不知何故,居然非但沒有追究白決擅自脫逃,還幫了一句:「鍾祥,你倒是說說看,柏自在如何害了你兄弟?既然他害了你兄弟又如何能讓你知曉?讓你知曉后又如何不一不做二不休乾脆了結了你?」

鍾祥自以為隱蔽地看了一眼人群后的一名叉腰悍婦,他本想尋個商量,可白決是誰?能漏過?

白決順著鍾祥的視線看去,見到一個尋常的村落婦道人家,腰臂結實,豐臀**。

他揶揄地一笑:「兄弟,怕不是受你娘子教唆了這番言論吧?」

在眾人耳中,白決這話不過是句無傷大雅的玩笑,誰知道這鐘祥臉色一變,像是急於掩飾什麼似的,大吼道:「你不要胡說!我媳婦也是你能瞎扯的!你個妖道!還我兄弟命來!」

說著,鍾祥舉起柴刀就劈向站在他面前的白決。

「住手!」吳老爺子急了眼,但出聲歸出聲,沒哪個恰好在旁邊的人來得及攔下那柄雪亮的柴刀。

托柏自在的福,白決得了一副扶風弱柳的身子,用屁股修仙也就罷了,躲這一刀也是危急。

幸虧他久經險阻,瞬時反應,側身避讓刀鋒,還抬手一指點出正中鍾祥的虎口。

鍾祥還沒停住走勢,柴刀已經飛得老遠。

一聲慘呼。

眾人回頭,那柴刀竟彷彿長了眼睛似的砍在了鍾祥媳婦的肩膀上!

原本離那婦人近的幾個小兒登時後退幾步,臉嚇得慘白。

吳老爺子皺眉,柏自在是個體弱的後生,自打他來了他們興無落腳,就沒見他干過什麼重活。怎麼會有這等本事?

今日這事見了血,怕是不能善了了。但「神仙」有吩咐,不能讓「柏自在」丟了去,他還是得硬著頭皮試一試淌這趟渾水。

「鍾祥,你這可是當眾行兇!」

「誒呦喂,吳老爺子!明明是這柏自在被豬油蒙心下了狠手!啊,疼死我也!」鍾祥媳婦捂著肩膀上深見白骨的傷口,殷紅的鮮血從指縫裡汩汩地流出,她滿臉的恐懼害怕臉都擰成了麻花。

白決卻不曾看那婦人一眼,只是一昧盯著鍾祥。

鍾祥的臉上無光,灰敗,看見自家媳婦受了這樣的無妄之災,不僅不動容,反而暗暗地透露出欣喜之意。

稀奇,實在是稀奇。

兩村的人鬧做一團,劍拔弩張,隨時都可能上手打起來。

吳老爺子嘆了一口氣,尋著白決這個軟柿子禍首,和稀泥道:「想必柏兄弟也不是故意的,柏自在!你快來跟人認個錯!」

白決掃了那名看起來凄慘極的婦人一眼,上前一步,裝模作樣地咳嗽一聲,張口就是:「對不住,鍾兄弟,在下就是故意的。」

原本要按戲碼反駁的鐘祥舌頭立馬打結,這、這也欺人太甚!簡直是厚顏無恥!

連興無村的一干人準備好了的說辭都被強行堵了回去,老爺子心頭一塞,差點兒一口氣沒喘上來。

白決笑眯眯地接著道:「這位可不是鍾祥的媳婦,既然不是鍾祥的媳婦,我為何要向他認錯?我確確實實是故意的。」

停鍾村眾人中一名性情風風火火的老婆子聽了,指著白決的鼻子就開罵:「你個小兔崽崽!老娘……」

「哪裡有你這樣的人?不認錯也就罷了,還這般無賴!」

「呸!她要不是鍾祥家的,莫非你是?」

白決隨她們上問候祖宗十八代下寒暄子孫滿堂,左右他是孤身一人,父母俱無,師門屠盡,膝下唯一的一個兒子卻也不是自己的骨血。

好一個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巋然不動。

功德道的忍功向來是為仙道中人稱奇的。

白決輕輕地拂過被角,排開人牆,走到哭哭啼啼的「鍾祥媳婦」跟前,不容置疑地攥住了她的手腕,道:「別裝了,你還是老老實實地交代是怎麼回事吧。」

那婦人抬頭,驚愕地望著白決,手上猛一用力,卻脫不出。原來白決握住了她的命門,並用了巧力壓制,除非她現原形,否則不可能逃開。

「不錯,有趣。」

這時候,天外傳來一聲突兀的笑語,白決與那婦人臉色俱是一變,雙雙抬頭,仰望著頭上的蓋頂紅雲。

「誰?」

紅衣金綉,皂靴束銀。

「你祖宗!」

話音未落,那人翻身飛瀑直落,剛好在一處空隙站定。白決看了一眼,是個稚臉的小童子。

唔,真矮。

小童橫掃白決一眼,隨口道:「連個矮子都不如,嘖。」

讀、讀心術?

「誑你的,孫子哎。」

「……」

白決總覺得這小童的衝天髮式有些熟悉,他師尊就是這樣的。可是,這小童的靈力神態並無半分肖似他師尊,再說他師尊情脈已斷更不可能與人育有子嗣。

所以,這個鬼童究竟是什麼?

「我是什麼東西,還輪不到你這小輩來揣度。不過,你的命是我救的,這你可記好了!我姓余名典,日後要你報答,你可別推三阻四唧唧歪歪的跟個小姑娘家似的!」說著,他轉頭抬靴兩步躥到那婦人跟前,一臂提溜起她的衣領子,流星錘般甩了出去,那婦人來不及動作便被丟了個正著。

「妖女!我的地盤也容得你撒野?」

四下里香風頓起,那婦人在衰草上滾了幾滾,化成了一名戎裝美人。戎裝短而暴露,腰上纏著一道長鞭,鞭子玄黑血刺上暗斂風雷之勢。而那個「鍾祥」居然就化作了一團飛灰,四散開來不知到哪兒去了!

她緩了口氣,反駁道:「無知鬼靈!你裝什麼神仙!本座乃是桃夭仙子白玉容!這是本座的家事!哪裡容得你插手?」

鬼童余典意味深長地勾起了唇角:「哦——可惜,實在是可惜。」

白決心虛地退了半步,恐怕原先的那位柏自在還有一番身世糾葛。

卻是不知,這個白氏與白決的娘親又有何干係?

場面還沒有緩和過來,就在眾人一片茫然之際,狂風大作,殷紅的落葉直飛,恍若萬箭齊發,尖指白玉容,毫不留情地殺了過去。

一言不合就動手。

白決頭疼扶額,他如今身比蒲葦,修為盡失,連個正經的功德道散修都不如,怎麼當得了這等場面?

他只好跟著大流,一邊抱頭鼠竄一邊喊到:「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別動手啊!別打啦!」

白玉容明顯不敵,抽出長鞭一甩,虛晃一招,趁其不備,曲指成爪,搶在白決之前就要勾住那來不及逃開嚇得大哭的稚童,脫身逃離。

「這個胖娃娃,本座就收下——」

戛然而止。

幸虧白決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橫插一杠,極風騷的走位,擋了白玉容一爪子。白玉容沒有防備,居然真就沒抓住那稚童,直接消失離開。

余典收手,無波無瀾意味不明地嗤了一聲:「嘖,女人。」

白決忍不住開口:「前輩……」但他很快就后怕地想到了自己的處境,自保尚且困難,如何有能力救人?仙道強者為尊,也不知道他剛剛是不是惹得這位鬼靈不快了。

「那是停鐘的人,無論死活,我余典都是不管的。」

一個旋風將漫天飛舞的紅葉聚堆,滿地都躺著停鍾來的村民,死倒是沒死,昏倒是昏得徹徹底底。余典招呼人來將人送回停鍾地界,接著便扳起手抬步走到白決面前,挑眉打量了一會,方才開口道,「你這人,跟曲敖真是異曲同工。」

白決默然,世間之大無奇不有,何況鬼靈這類縹緲虛無之物。

你永遠都不能確切知道一隻鬼靈的年歲,即使他長了一張嬰兒臉孔,誰知道對方是不是什麼上古遺族?

是以這個余典怕還真有可能識得白決他師尊。

識時務者為俊傑。

「請前輩賜教。」白決俯身,避免低下頭看,顯得他蔑視前輩。

余典老懷甚慰地拍了拍白決的肩膀:「總算腦子沒毛病,幸好不像你師尊。」

……

人群散盡,紅枝卧斜陽。

「不知前輩是何方神聖?」

余典笑道:「忘了。」

「……」

如果可以,白決覺得自己大約會拂袖而去。

但他不能。

白決只好繼續試探:「莫非前輩有不可言說之故?」

「忘了。」余典繼續笑著,春光燦爛,朝陽明媚。

「……」

能講點道理嗎?

「不能。」

白決深吸一口氣,道:「前輩與我師尊,是否有何約定?」

余典坐在樹椏上,餘暉照透了他的側臉,垂下碎發的陰影拉得很長,他伸手摸了摸白決的頭,笑而不語。

「我只能告訴你一件事,我知道你是誰,你從哪裡來。你現在要做的,是殺了白玉容,她是凌天門覆滅的引子,也恰好是柏自在要求你殺的那個——賤人。」

白決死死地盯著余典,他的臉上是不變的淺笑,落日已全部沉入了大地,四野空曠,沒有歸鳥,沒有路人,更沒有蟲鳴。

夜色如潮水般蔓延,籠罩著長空,迷霧重重鋪展,讓人找不到邊際。

「前輩,我只有一個問題。」

「你吃了我的祭品,我為何要回答你?」

「……」白決理虧地頓了頓,想想還是厚著臉皮繼續問道,「前輩與我師尊到底什麼交情?」

余典沉默半晌,終於沒有避而不談,回答道:「你師尊當年——」

白決認真地看著他。

「——跟我一塊玩命。」

「啊?」

「當然是別人的命。」余典的眼睛里流露出了難得一見的感情色彩,「他負責接人,我負責丟人……說句實話,他接得挺好的……曲敖這人沒毛病……就是……老覺得紅配綠好看這個……太過分了……誒——可過分了!我跟你說!」

話頭瞬間就跑得沒影兒了。

「……」

白決果斷地轉身回家,還是洗洗睡吧。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這人能跟他師尊玩到一塊,毛病必定海了去的,不過倒也不至於害他。

今日救了那個無知稚子,他也算是日行一善吧?

桃夭手下無存者,皮肉皆去,白骨猶存,唉。

夜深,人靜。

柏自在那破得不可思議居然還沒有倒塌的茅屋裡飄過一個黑影,它跳著出了門坎,影子一閃一折,直奔西面而去。

恭候多時,把自己掛在枝頭的紅衣鬼童嘆了口氣飄落在地。

麻煩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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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死我也不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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