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魔大劫

長風灌耳，九霄雲霞。

墨帶覆眼綴著滿頭銀絲翩翩起舞，靈蛇般躍動。

通體漆黑遍布刀羽的妖凰背上白決淺笑，長身玉立，握殘劍，俯耳輕彈。

「鐺——」

天地霎時無光。

自然不是因為這把表面上看起來當破爛賣都只能賣幾個銅板混口燒餅的殘劍。

白決抬首，漫天殺氣騰騰，張開手，一片片雪花似的飛灰落入手心。

世人修真，故此界又名為修真界。

修真界分天地二道，「天」以天庭為首的飛升神靈仙家坐鎮，實乃修真界執牛耳。而「地」又在千萬年前化分二陸，東陸以修仙靈道為主，西陸則煉魔詭道萬千。是以東西二陸自其時起受天域屏障所阻，又有奇零境天險，遙隔大海，碧波萬頃無方，素來便互不干涉。

修仙一途，十死無生。

縱然十死無生，也總是有很多人窮盡一生也想要走上這條通天大道去追求他們所謂的——長生。

但是，人世間也總是有那麼一些人彷彿飛升的時候腦子被雷劈壞了，或者換句話說也可以稱之為——瘋了。

白決就是其中之一。

百八十年前，他因為功德圓滿，被兇殘的飛升雷劫劈了一道又一道。若僅僅是如此，那倒也還不至於令他悲憤欲絕、毫無存世之心地劍指蒼天，破口大罵上蒼，最終立下那道震驚全天庭全仙道還有隔壁西陸妖魔鬼怪的飛升宏願——「誰愛上天誰上天！反正我不上天！去你的天庭！見鬼的天道！我受夠了！！！」

從未有人敢於跟上天指名道姓地說這樣的話。

白決之前沒有，白決之後也沒有。

即使是西陸魔界至高無上的尊主也沒有說過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於是，後世便有很多人揣測，或許就是從那一刻開始。

西陸魔界的尊主就注意到了這個格外清新脫俗的功德道，並且在他過度的關注下，漸漸地因為他的真情率性而心悅於他。最終因愛而不得，思念成疾，興起魔障，鑄下無可挽回的大錯。

而尊主的這些行為，可能也直接導至了這位功德道白上仙失魂落魄地在逃離西陸時走錯路，一不小心地跑到了九重天煞復生的朔方原魍魎谷，迫不得已碎金身剜仙骨散盡三千功德封印了九重天煞這一在傳說中兇殘至極的邪魔，憑一己之力護蒼生萬民於水火之外。

當然，眾所周知，以上內容純屬憑空猜測，如有所實，那必然是東西二陸的黎民百姓們茶餘飯後磕瓜磕出來的功勞。

不僅如此，白決的這個狀似瘋癲之舉如若追根溯源，應該可以一直追溯到他的三次飛升。

近千年前——

滿天的紫霄雷劫粗壯如虹，滔天的聲勢驚人。

這是靈物封神白日飛升的天劫。

然而，它卻被白決他相依為命匆匆忙忙趕回家的娘親直接一巴掌給糊在了地上。

白決的娘親還十分生氣地將他按在地上痛揍了一頓。

並且她在把白決打昏過去之前還提著他的耳朵再三警告他——絕對不要上天庭去。

白決：「……」

——我就是想要飛個升，混個天庭小仙，好養活我們相依為命的娘倆，我到底招誰惹誰了？？？

——滅我劫雲也就算了，娘啊，你幹啥子還要把我打成一個破靈穴的廢人？？？

——我真的是您老親生的嗎？？？確定不是大街上隨便撿來或者買燒餅送的嗎？？？

事情到此，換作一般人，他的仙途就已經差不多徹底斷絕了。

只不過白決的命途多舛非同凡響。因為他娘親不知從何處又給他找來了靈物續穴，乾脆替他尋了一個正經的師門拜入。

這師門的來頭也很大，聽說是彼時東西二陸的第一仙門，名字也非常之不要臉——頂天立地傲世凌天，凌天門。

凌天門裡的人煙極其稀少，將近萬萬之地，居然只住著凌天門的門主跟夫人，等白決拜入門下后還添了一個小門主。

小門主自然是成了白決的小師弟，因為小師弟有兩個管生不管養的爹娘，所以基本上就是白決這個做師兄的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他喂大的。小師弟很依賴這個師兄，但可惜的是，師兄要忙著出門降妖除魔歷練修為無暇他顧。而等小師弟長大一些可以自立了，白決便乾脆地學著門主與門主夫人撒手不管。

於是，白決遭遇了他的第二次飛升失敗。

不知道是吃什麼長的居然修為比他還高的小師弟提著紅塵劍，痛斥白決為天孤命，親自拔劍將他給逐出了凌天門。

不過，也沒有過多久，這個師門就玩完了。

這樣遲早要完的師門，不要也罷。

但是命途多舛的白決在離開后的某一天一個不小心就撞見了師門的仇家，在圍攻之下只能以自毀修為強行飛升召來萬鈞雷劫，勉強才敵過千軍萬馬逃出一條性命。

白決：「……」

——我到底招誰惹誰了？？？

——一個被逐出師門的棄徒，你們也不肯放過？？？

沒有了靈力，空有劍法卻毫無用處的白決一度流落街頭，以賣藝跟替人押鏢為生。

生活十分得艱難。

這樣的日子一直到他在街頭遇到了萬年功德第一仙——曲敖。

【吶，小友，我看你骨骼清奇，有沒有興趣跟我學功德道啊？】

白決差點以為這人是個江湖騙子，不要說白決了，就算是換個隨便何人在這裡，他也不會信這種鬼話的，好嗎？！

可是，曲敖不是一般人。在他堅持不懈地煩擾下，被吵得連賣藝都賣不好的白決最終還是點了頭，拜入功德門下。

這一修就是百年光陰。

一直到兩百年前，白決出師，行走凡俗，救苦救難。

結果卻因故被迫在昔日幽縣十里之地，綿延群山之巔迎戰一脈仙門。

他一人執黎庶殘劍，素衣花發，對仗素景青洲玄真殿自殿主至門徒三百一十八人。

玄真殿眾人的修為自大乘至元嬰無不出戰，就為了討伐白決這個半步渡劫的功德道散修。

要知道修真界未飛升前五階九轉，築基、金丹、元嬰、大乘、渡劫，白決雖然是半步渡劫，但是功德道向來與世無爭，並沒有什麼殺伐手段。而玄真殿百餘人中，大乘九轉圓滿的長老便有三人，又是陣道符修，成群以後最是難敵。

然而，白決一人一劍在其中殺了個天昏地暗，絲毫未有半點怯意。

哪怕他的劍已殘，根本無法動用靈力。

可以說白決這一戰，完全就是以武相拼。

血洗屠幽一戰，幾乎奠定了白決的全部凶名。

也就是在這一戰，他再次功德圓滿渡劫飛升——卻未曾上得天庭。

說是飛升，其實壓根兒就是他一個人執劍瘋了一般地追著玄真殿那些人不要命地打，而他背後飛升的功德劫雲又在追著他不停地劈。

玄雷鎮魂奪魄，好好的一身素衣被染得血紅，又被焚得焦黑，完完全全的地獄修羅景象。

最後氣息紊亂至極的白決住劍山巔，任殘破的衣袍隨狂風亂舞，發出獵獵的嘶吼之聲。原本風靈玉秀的山頭上如今已然滿目瘡痍，灰暗的烽煙並起，凄厲的鬼哭狼嚎在血泊中蔓延回蕩。

他竟然將那玄真殿的三百多子弟一個不留地盡數斬於黎庶殘劍下！

縱然結下此等滿手鮮血的業障，幾乎與天地為敵，他卻依靠在劍上有些癲狂地大笑起來，凄涼的笑聲徘徊不定彷彿無處可去的遊魂野鬼飄忽在茫茫的荒原之上。

沒有人知道這是為何。

那到處亂劈的深重雷劫一道又一道地點亮了這片陰暗壓抑的天地，白決用黎庶殘劍勉強地支撐著自己站在被夷平的群山遺址中央，滿目的屍山血海，昭示著他的罪無可恕與業孽深重。

只聽他冷笑一聲，抬手結劍指直衝蒼天，絢爛的功德金光「轟然」將煞白的玄雷炸開。

這是一劍。

無劍之劍，七尺為劍，心神為劍，天地為劍！

他這傾盡全身靈力的橫劍一劈，竟硬生生地破了那蓋頂的劫雲，光暈驟然激蕩開來，撞擊著漫天的烏雲。

白決蒼白的臉孔被剎那間的明光淹沒殆盡，徐徐張合冰冷顫抖的唇瓣在那洶湧的雷霆里，一字一句地立下永不上天的誓言。

功德道飛升的宏願已成，飄逸柔和的接引飛升之力被滿天的功德金花所打破，白決驟然失力，筆直地從雲端摔了下來，轟然摔進了這片已經瞧不出原樣的屍山血海中。

天庭善文鍾震鳴天地，一道又一道的靈紋貫徹天地間的每一處角落。

仙魔側耳。

從此，全天下都知道了功德白仙的赫赫威名。

沒誰敢沒事找事地在他面前提什麼上天庭。

這一去，光陰流轉，又是百八十年。

……

百年後，朔方原，魍魎谷。

夜盡天明，東方魚肚白，一股煞氣直衝霄漢，參商共天，難掩血色。

被囚多時如今出逃卻風姿依然的白決彷彿眺望遠處的眼眸頓時一變，在他盲成漆黑一團的視野中竟驟然冒出了一朵殷紅似火的蓮狀物！

他風輕雲淡的臉上難得地浮現了一絲凝重。

轉瞬即逝，讓人抓不住痕迹。

也就是在此時，他腳下的黑羽妖凰仰天唳嘯一聲，徑直落地化形。

白決一人凌空而立，羽衣縹緲，眉目森然。

那妖凰化人，身披玄色天服，鴉發墨眉，英姿勃發，卻是一名巾幗不讓鬚眉的姑娘家。

「白上仙，可要我隨戰？」

白決神色淡淡地搖了搖頭，開口道：「烏檀，你欠我母親的人情，就此一筆勾銷。」

名喚烏檀的姑娘頓時冷笑：「上仙，你難道是嫌棄我修為弱於你個……嗯……大羅金仙不成？」

「瞎子就是瞎子，不要嗯啊呃的。」白決絲毫不為自己是個盲人而示弱，反而還有些隱隱以之為榮的樣子。

很不要臉。

「你一介善功德道文仙難道還能上戰場不成？」

白決的唇角微微地上揚，他仗劍，翻手就是一個烘雲托月的小劍花，完全不見昨夜剛從小黑屋裡出來的慘狀。

殘劍風鳴，流光溢彩。

「……」

烏檀這時才醒悟到，有的人，他不是不會裝逼，恰恰相反，他是在裝一個很大的逼！

白決白上仙溫文爾雅的偽裝騙了天下近百年。

然而，誰知道他在一邊喊著「在下百無一用善功德道散修，前輩手下留情」一邊風騷走位的時候到底在想些什麼？

在她回過神來之前，白決先動了——

「白決，蒼略梧洲，朔方原，清澴七十二洞天雲海，凌天門下，黎庶劍。」

「天道不仁，我心為劍。」

「殺。」

他一路殺了過去，神擋殺神，魔擋屠魔，滿身鮮血，連臉頰上都被濺上了不少，卻偏偏無法有一分一毫的減少他猶如利劍出鞘的孑然風骨。

凄厲的鬼風劃破了天際，絢麗奪目的詭譎光芒萬丈，焦土之上再無半點人煙。

黑風乍起，滿地斗石亂滾。烏雲蓋頂，端得是遮天蔽日，五步之內不辨敵我。

白決執著黎庶殘劍，走過屍山，走過血海，最終走到了魍魎谷戰場的中央。

他在那裡天地渺渺地孤身站定，面上無悲無喜，一身的雲裳羽衣這時候已經被撕扯得不成樣子了。

只聽見『轟隆』一聲巨響，屍山血海頓時化為了漫天飛舞的滴子，靈力魔氣在這一剎那都充裕得可怕。

在這戰場的下面，一定有什麼無法想象的東西要出世了！

烏檀已經被外面的那些邪物拖住了。白決想了想，抬劍劃破了自己的手腕，燦爛耀眼的金色仙血頓時噴涌而出。

他抬手浮空緩緩地以天地為圖繪就了一個十里仙陣，在落下最後一筆時，眼前一黑，差點兒畫歪。

天地還在震動，白決笑了笑，一邊笑一邊拆了自己兩百四十七塊帶血的仙骨，一一投入陣眼。

這兩百四十七塊帶血的骨頭吶，就這樣埋在了地下。

他本就是強弩之末，更何況震動不過停歇了一瞬，立刻就以一種更加瘋狂的姿態動蕩了起來。白決嘆了一口氣，抬指硬生生地捏碎了維繫著自己性命的造化功德金身。

那一刻，漫天星如雨，美不勝收。

而他手裡的那柄黎庶劍，在此時此刻，好像忽然間爆發出了絢麗的光芒，看起來不再是那柄蒙塵又殘損的破爛劍了。

白決咬著牙，舉步維艱，勉強於陣眼站定，高抬起雙臂，「嗡——」地一聲便將劍身死死地釘入地下，也定住了底下那個可怖至極難以想象的邪物。

空氣里盪開了萬古的塵埃。

這一劍凌塵，有喧天之姿，功德道終究不愧為功德道，那千尺功德聚做不計其數的飛花，環繞著白決，伴隨著他的翩翩遮目帶起舞。

靈光凝世，前所未有的靈力亂流在他的身側旋轉飛濺，烏檀這時候終於也殺了進來，她已經看到了身形都開始模糊散去的白決，高聲道——「白上仙！」

白決勉強地笑了笑，嘴唇微微翕動，然而最終卻來不及吐聲，便消散在了人間。

他最後未曾出口的話，其實是——

【「我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