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無名

第二十八章 無名

翠娃已經安葬。

但因此引起的議論卻剛剛興起。

一個生長在兩界山這種貧瘠之地的姑娘,是誰對她下的這種毒手?

劫財?馮瘸子家徒四壁,有什麼財可劫?

劫色?翠娃又非花容月貌,一個灰頭灰臉其貌不揚的小姑娘,誰對她感興趣?

復仇?馮瘸子就一閑漢,懦弱無能,膽小如鼠,這種人,能結下多大冤讎?

…………

閑漢們聚在牛爺的小酒館里,「嗡嗡嗡」地爭論著,一個個眉頭緊鎖,好像對翠娃的遭遇惋惜不已。

牛爺坐在櫃檯后,冷冷地望著爭吵不休的閑漢們,臉上漫無表情。

他們當然不知道「禿角」的事。

「唰!」伴隨著棉布門帘的抖動,一個人猛地撞了進來。

眾人抬頭一看,不是別人,正是馮瘸子。

好傢夥,還有心思喝酒?

卻看那馮瘸子,幾天不見,彷彿變了一個人,蓬頭垢面,眼窩深陷,鬍子拉碴,黑瘦不堪。

也難怪,相依為命的姑娘橫遭毒手,這種打擊,擱誰頭上都受不了。

只見馮瘸子兩眼空空,搖搖晃晃走到一個桌子前,木然地做了下來,隨手抓起桌上不知那個閑漢的酒碗,一口喝乾,然後,端著空碗,獃獃望著坐在櫃檯后的牛爺。

牛爺一雙同樣深陷的眼睛中,猛地射出一道異樣的光芒。

他猛地站了起來,隨手抓過櫃檯上一壇老酒,徑直走到馮瘸子面前,將酒放在桌子上,好似很關切地伸手去拍馮瘸子的肩膀。

或是年老眼花,牛爺一隻顫抖乾枯的大手,卻摸在了馮瘸子的臉上。

馮瘸子漠然地坐著,對牛爺的舉動渾然不覺。

牛爺嘆口氣,重又拍了拍馮瘸子的肩膀,打開封泥,替馮瘸子倒上酒,搖搖頭,轉身走了。

又坐到櫃檯后的牛爺恢復了往日那種有些冷漠的眼神,他有意無意地望著馮瘸子的臉,似乎陷入了沉思……

他當然知道,在江湖上,有一種手段叫易容術。

要想變成另外一個人,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戴一幅特製面具。

但面具的缺點也是顯而易見的,臉上覆上一層別的東西,無論如何,那個表情就跟正常人不大一樣了。

牛爺盯著馮瘸子的臉看了半天,一直沒發現任何異常。

剛才,藉機又在他臉上摸了一把,還是沒找到破綻。

莫非?

牛爺尋思著,往事漸漸浮上心頭……

那是一個雪夜。

奇寒無比,寂靜無比。

一個七八歲的少年,藏在一間空蕩蕩的屋子裡面,一床棉被擋不住冬日的酷寒,少年滿臉淚痕,想哭,又不敢出聲,望著漆黑的夜空,心中充滿了恐懼,而腮幫子,又火燒火燎一般的疼……

不知過了多久,少年在恐懼中迷迷糊糊就要睡過去,突然,聽得眼前一亮,少年驚醒,卻看見站在面前的母親。

母親一把抱住少年,無聲地哭了起來,少年趁機將小腦袋撞進母親的懷裡,放聲大哭了起來。

突然,母親一把將他推開,兩隻大手抓著他的肩膀,仔細端詳著他的臉。

他才發現母親身後,還站著一個男子,身材消瘦,面目陰沉。

好半天,母親一把將他拉了起來,將他交付給那個男子,然後,不由分說將兩個人推了出去。

從此之後,他再也沒有見過母親……

很多天後,他才知道,這個男子不是別人,是父親的結義兄弟。

他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男子也從未說過,他只讓他叫他「二叔」。

二叔也從來不叫他的名字。

相反,二叔讓他忘記。

忘記自己的名字,忘記過去,忘記一切。

甚至,忘記自己,忘記自己的存在。

二叔當然是個寡言少語的人,很多時候,一整天都聽不見他說一句話。

他也彷彿從來沒見二叔笑過。

或許,這個二叔,壓根就不會笑。

二叔住在一座深山之中,家裡只有幾間茅屋。空山絕谷、古松修竹,方圓數十里以內,絕無人煙。

二叔家裡也沒有別的人。

很多時候,他想問二叔,問他有沒有媳婦——就跟他父親一樣,問他有沒有兒子……

但看著二叔那張消瘦的臉,他不敢問。

二叔要他忘記一切,每天只做一件事,就是練功。

練功當然很苦。

但二叔也對他很好,每天起來,都有可口的飯食。

不知道這荒郊野外的,二叔從哪裡弄來那麼多好吃的?

二叔總說他在長身體,要他多吃。

但練功的時候,二叔是絕不容許他有絲毫懈怠的。

足足十二年光景,他沒有睡過一天懶覺。

二叔不允!

起初是站樁。

二叔在門前空地上栽了兩根木樁,要他站在上面扎馬。

頭頂一盞油燈,要求燈火不能動搖,一周遭,全是削尖的竹刺,他的腿稍一發抖,那些尖刺就會毫不留情地鑽進他的皮肉……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幾天,他開始想家。

那個有外公、有父親,還有母親的家。

二叔不允!

二叔要他忘記所有的過去,包括他的家、他的名字。

樁越來越高。

站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後來,二叔又讓他在站樁的時候,手裡拿上棍子。

那棍子也變得越來越沉、越來越長……

這樣的生活過了好多年。

記不清到底是幾年,那個時候,他長得快有二叔那麼高了,也變壯實了。

二叔還是那樣消瘦,還是寡言少語,還是從來都不笑,只是兩鬢之間,不知何時已變得花白。

那個時候,他已經練得站在高高的木樁上,頭頂油燈,手握三丈大桿的一端,兩個時辰,紋絲不動。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真的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他沒有了名字。

荒山絕谷中,沒有名字又有何妨?

終於,在看到他的樁功小成之後,二叔表示滿意地點了點頭。

但他依舊沒笑。

他記得那是一個春天。

山谷間開滿了七彩的野花。

溪流飛濺,蜂蝶亂舞。

突然之間,他是那般的嚮往山外的世界。

當然,他還沒有走出大山。

因為他的功夫尚未煉成。

站樁功夫煉成,接下來的功夫似乎好練多了。

二叔要他站在野花叢中,盯著那些飛舞的蠅蟲,眼睛一動不動地看。

幾天下來,眼眶腫了、眼睛花了,他還是什麼都看不出。

他想休息。

二叔不允!

他又繼續站在了紛繁的野花叢中。

等腫脹的眼睛恢復的差不多的時候,突然之間,他就想起了那頭白色的老狼。

身中利箭,後腿被獸夾死死咬住,又讓外公的棍子,硬生生打倒在地上,生命垂危之際,毅然可以保持那份鎮定,從容抓住對手破綻,果斷出擊,一下子致對手於死地……

彷彿突然開悟,站在花叢中的他,恍恍惚惚間,覺得那些飛蟲之中,早已別有乾坤。

二叔欣喜與這種變化,但他還是沒笑。

或許,他根本不會笑。

眼看春天流逝,百花凋零,站在山谷中的少年,又多了一層領悟:與人過招,在對手以為勝券在握,傾其一切奮力一擊的瞬間,才是破綻最大的時候。

好似一位大將,手握雄兵百萬,安營紮寨的時候,甲士環繞,自然是安如磐石,可一旦發起總攻,精兵悍將悉數在外,這時候的中軍帳,怕是最薄弱的環節了,此時偷襲,一旦得手,生擒還是斬殺,則易如反掌,不費吹灰之力……

這都是那頭老狼教的。

領悟到這個道理,再睜開眼睛望望世界,一切都變得簡單明了。

比如一隻蜜蜂,拼盡全力準備進攻的時候,只要抓住這一瞬間的機會,半路截擊,常人眼中危險的蜜蜂,不過是一塊會飛的肉丁罷了。

發起攻擊的那一瞬間,它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根毒針之上,渾身上下門戶大開,何止找到了破綻,整個身軀,上下左右全是破綻。

跟人對決,道理一模一樣……

眼見夏天來臨,換上新衣的少年,渾然變了一個人。

沉穩、鎮定,果斷、迅捷。

功夫悟到這個程度,不說大成,行走江湖,自是綽綽有餘。

二叔終於放心讓他出山了。

那天晚上,二叔少有地點上油燈,跟他談了半宿。

十二年的光陰,一晃而過。

少年覺得,足足十二年,二叔說的話都沒有那天晚上那麼多。

他當然不會忘記:二叔反覆叮囑,日後行走江湖,有兩個對手,千萬不可大意!

其一喚作「九尾蠍」,來自苗疆,一手使毒功夫練得出神入化,為人行蹤不定、神出鬼沒,殺人於無形之中,江湖中人,無不談之色變。

其二喚作「玉面狐」,易容術登峰造極,活似一隻修行千年的狐妖,可以瞬間變成任何一個人,為人陰險,出手毒辣,起兇險程度,又在「九尾蠍」之上。

少年聽的心驚肉跳,望望二叔,突然間發現,燈光下的二叔,竟然變得這般蒼老。

滿臉皺紋,頭髮花白,連一直挺得筆直的腰,也不覺彎了下來。

在看看那雙眼睛,眼窩深陷、眼珠昏黃,似是耗幹了所有心血一般,再也找不見往日的光彩了。

二叔當然是個身懷絕技的人。

在他的記憶中,二叔的腰板,一直跟鐵打的一般直、一般硬。

二叔的眼睛,永遠都像黑夜中的火把一把光亮。

曾經,以為他永遠不會老。

沒想到,他居然老的這麼快。

二叔似乎並不在意這些,望著油燈下的少年,臉上呈現出一種難得的慈愛之情,一動不動地盯著少年,一句一句交代著,似乎很是欣慰。

少年明白,分別的時刻,終於到來了。

他抬起頭,迎面看見二叔臉頰上,垂著一縷灰白的頭髮。盛夏的風,從窗戶縫隙鑽進來,吹動桌上的油燈,閃爍的燈光下,二叔顯得愈發蒼老。

少年感覺鼻腔一酸,旋即垂下了腦袋。

他當然不會流淚。

他的淚,早在那個大雪的夜裡,已經流幹了。

但他不願意讓二叔看見他的眼神……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夜色如磐。

二叔說了半宿,似乎有些累了,他起身,從一個白木箱子里拿出一個早已準備停當的包袱,遞給少年,似乎有些不舍的望著少年年輕的面龐,緩緩說道:「行李已經準備好了,如今,你功夫也已練成,明早出山去吧!」

出山?少年多少次幻想過山外的世界,如今,真要他出山,忽然間,覺得是那般的不舍……

他一把抓過包袱,放在桌上,聲音有些顫抖地說道:二叔,我不走,不走……「

「傻孩子,你已經長大了,功夫也已練成,該出山了!」二叔緩緩地說著,抬手摸了摸他的腦袋,眼睛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似乎自言自語地說道:「大哥大嫂,託付小弟的事,小弟已經兌現,但願蒼天有眼,大嫂還活著……」

少年還想說些什麼,突然間,感覺嗓門上堵著個什麼,一句話也說不出,他愣了一會,猛地跪倒在地上,向二叔磕了幾個響頭,突然,似乎想起了什麼,抬起頭,望著二叔,急切地問道:「二叔,我走了,你怎麼辦?你年紀大了……」

二叔靜靜望著跪在地上的少年,嘆口氣,緩緩說道:「傻孩子,出山去吧,先去救你的母親!但願上蒼護佑,大嫂還在人世!」說完,轉身對著夜空拱拱手,說道:「大哥大嫂,小侄已經長大成人,小弟不負兩位相托,承諾實現,我自當歸隱,從此不問江湖恩怨……」

一陣乒乒乓乓的響聲,牛爺突然回過神來。

只見馮瘸子兩眼通紅,站在櫃檯前,手裡提著一個空酒罈。

「少喝點!」牛爺說著,結果罈子放在櫃檯上。

「……」馮瘸子嘴皮一動,不知道說了些什麼,木然地望著牛爺,一動不動。

「唉!」牛爺有些無奈地嘆口氣,喊出羊倌,給空罈子里灌滿了,又遞給馮瘸子。

馮瘸子一把接過去,像個珍寶一般抱在懷裡,轉過身,搖搖晃晃走到木桌前,一屁股座了下去,就著罈子喝了起來。

「唉!」幾個閑漢望著馮瘸子,嘆口氣,低聲議論道:「喝醉了也好!喝醉了也好!醉了就不會多想了……」

「對!對!喝醉了好,喝醉了好……」

閑漢們紛紛嚷著,一個個搖頭嘆氣,連手裡的酒灑了,都未發覺。

牛爺坐在櫃檯后,望著喝成爛泥的馮瘸子,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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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界山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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