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流沙似水似流年

第一百六十九章 流沙似水似流年

()早在知羽還是那個白衣少年的時候,就已經有一片青煙一樣的身影在他的影子深處重合,只是那時他還毫無知覺。

在很久以前,重月憑著直覺找到了知羽的前世,那個老者。她在他彌留之際的夢境中藏下一個很小很小的盒子,這盒子里裝著知羽需要用到的一切。老者從人世離去,這小盒子就被隱沒在重重陰影之下,這片陰影一直安穩地蹲在原地,直到那場車禍把知羽帶到了地府。一切遙遠而神秘的回憶都從那一刻起慢慢翻湧上來,知羽漸漸感覺到自己的影子里有一雙眼睛,有一個人在很遙遠的地方注視著自己的一舉一動……在塔頂,瓷娃娃掩蓋了自己出現的一小半真相,也不過是看賽蓮情緒不穩定而已。瓷娃娃被重新拼接起來,這的確是因為時間之塔地域的特殊,但拼接起來的是軀體而不是魂魄。重月的魂魄是從知羽的影子里飄來的。

之前賽蓮也並不知道知羽因為擺弄邪術而被別有用心的人抓住了把柄,也不過是在兩次坍塌之間那段時間,瓷娃娃把這背後不為人知的很多事告訴了她。當然,知羽不是平白擺弄那些可怕的東西,瓷娃娃承認,她也有責任。

她說,「我早知道你在這一世定會有這樣的一次劫難,你會因為在世俗中走投無路,而被邪道引誘。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早已經算準,沒有什麼能阻擋你到魔鬼身邊走這一遭……知羽要在這一世守護你,就必須知道如何和邪道打交道。」

這就是為什麼她在知羽記憶中埋藏那些關於邪道的知識,但重月帶給知羽的不過是些案件和常識。知道這些會對邪道有所了解,卻不會身處其中,瓷娃娃也無法料到的是,知羽竟借著這點知識四處網羅素材,自己修鍊起了邪術。

賽蓮並不會因為瓷娃娃預知了她會簽訂血盟就如何發作,她比瓷娃娃更清楚,這一切是怎樣的不可避免。

「這確實不太象他的脾氣,」賽蓮對瓷娃娃說,「知羽是很清醒很理智的一個人,他這樣的人再多情也不會讓自己陷入其中。」

不過幾句話,說完賽蓮卻感覺到一種徹骨的凄寒從胸口升起。她知道的,她早知道的……就是因為了解,她才擅自決定了這個結局,但是真要把這句話說出來,卻是如此悲傷。

賽蓮壓下心中的這股寒氣,接著問,「你那時候也沒想到他會被地府選中嗎?你之前沒有感覺到什麼?」

「我並不清楚具體過程,有人說就是因為我『關照』了知羽,讓他身上帶了靈氣,他才被選上的。也有人說不是。我只是在他被選中的前一年才感覺到……」瓷娃娃幾乎沒有語氣地應答著,仍在想著先前的問題,眼神有些迷茫。「知羽是個幾乎不可能被誘惑的人,我倒覺得他修鍊邪術未必是因為被誘惑了……」

賽蓮一時間不清楚瓷娃娃到底想說什麼,只有沉默。瓷娃娃又說,「我總覺得這中間藏著知羽的什麼心結……我是無能為力了,這個結只有讓你來解……」

賽蓮怔怔地看著瓷娃娃的眼睛,覺得無以回應。

這個時候,賽蓮又想起了她和瓷娃娃的這一小段對話。她想,管他什麼心結肺結的,我也無能為力了,讓白衣仙子去解。這個想法惡狠狠地從心口躥起,幾乎絆了她一個跟頭。

其實這是一句自欺的話,賽蓮覺得自己早就知道知羽修鍊邪術的原因。

因為她知道,賽蓮甚至想暗自嘲笑瓷娃娃一番。落難的公主也不過是公主而已,她如何能知曉這世間的殘酷。瓷娃娃似乎在這件事里將一切都往一個浪漫的方向去想,其實哪有那麼多的浪漫?不過是錯覺罷了。

只有賽蓮清楚,通曉些許邪術,是很難從這座塔里出去的。而之前修鍊過邪術的人一旦和塔的主人對抗過,他所修鍊的所有邪術則會漸漸被高塔吸走。這本是紅眼睛設計出來對付那些同在邪道中的不友好訪問者的,順便也降低被囚禁亡靈出逃的可能性。誰知道知羽是從哪知道了這個?賽蓮不願去想,但她無法忽視兩點。第一,知羽是最後一個調查時間之塔的冥使;第二,在知羽的記憶深處隨著瓷娃娃的悄悄話一起蘇醒的,還有那些難以言說來源的直覺和推斷力。

知羽不會有事的,賽蓮這樣告訴自己,從時間之塔離去,他的未來是充滿希望的。地府不會再為難他了,他修鍊過的邪術已經在攀登高塔的過程中消失得差不多了,而瑤依會陪在他身邊——本來么,知羽和賽蓮從來就不是一路人,賽蓮知道,自己是沒有未來的……

相比之下,小棉和瑤依則有些幸運地不可思議。如果不是時間之塔馬上就要徹底毀滅了,誰知道她們會死在哪個角落裡?

塤和神龍各自沉默,他們大約都知道了重月即將面對的是什麼。話似乎已經說到頭了,兩人竟有些尷尬。

這個時候,他們身後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已經說完了么……」

塤猛然回頭,「瑤成?你居然在偷聽!」

瑤成有些委屈,「我不是故意的……實在是你們說得太入神,老也發現不了我。」

這叫什麼理由?塤哼了一聲。神龍卻說,「他想知道也是正常的,你今日倒苛刻起來了。」又問,「你怎麼得閑出來了?你師傅忙完了么?」

瑤成顯然是久聞神龍大名,說起話來還有點緊張。「家師正休息呢……那邊的事差不多已經定下來了,也不算忙了。恩……」

「那就好。」神龍一笑,「總算結束了,我也該回家了——」說著便徑自離開了,走之前只衝瑤成和塤一笑。

瑤成問塤,「他……一向是這副脾氣么?」

塤茫然搖頭,「其實我也不大清楚的。」又說,「你今天看起來倒精神多了,怎麼,你師姐很快就要回來了么?」

「應該沒什麼問題了。」瑤成笑了笑,「時間之塔要坍塌了,我師傅早託了人在那片空間外救她出來。」

這麼說一切都妥了?塤說,「那你此來是要請我喝酒的么?」

但是瑤成搖了搖頭,「我有兩件事,想來問問你——」

「什麼事?」

「一個是關於芙蓉眼的……你們打算把它收回嗎?」

「這個……」塤說,「倒並不是我們說收回就能收回的,那物件早已經有了靈性,自己就變化無常。它還要經歷什麼奇遇,誰又能說的清楚……」

「哦……」瑤成點了點頭,「第二見事是關於知羽的。我師傅說了,因為知羽修鍊邪術,天庭已經暗中讓人調查他了。這就是說,他一回地府就要面對審查……」

「這倒有趣,」塤打斷了他的話,「你什麼時候關心起這個人來了?」

「我只是有點好奇,神龍會在修鍊邪術這件事上幫他澄清嗎?」

塤暗自想了想,說,「我聽人說過,其實知羽修鍊邪術的事情,神龍是知道原委的,但是他求過神龍,讓他在這件事上不要給他作證,更不要幫他爭取什麼清白。」

「什麼?」瑤成覺得無法理解。

「很奇怪是不是?其實我也不知道這小子是怎麼想的,神龍早就說過,這件事已經碎成紙屑被風吹走了,讓我們誰也不要問他。」

又是一聲巨響,賽蓮一個踉蹌,跌倒在塔底大廳的中心。周圍是冰火交加的風暴,時而灼熱難耐,時而冰寒刺骨。她靜靜地倒在地板上,等待著最後的一刻。

遠一點的聲音是徹底聽不清楚了,他……他們這個時候都走了?恩,時間差不多了。賽蓮想著,竟有眼淚從面頰上慢慢流過。

「這麼又冷又熱的,眼淚居然不結冰也不蒸發……有趣。」

怎麼還有幻覺?賽蓮下意識摸了摸耳朵,卻被一隻柔軟而溫暖的大手擋住。那隻手輕輕在她的耳邊掠過,慢慢覆在了她流淚的臉上。

是他……是他。

賽蓮一時間愣住,她咬了咬嘴唇,「你怎麼來了?」

知羽笑了,「他們都安全離開了,我就過來了——你怎麼還閉著眼睛?」知羽知道賽蓮還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輕輕捧起她的臉,溫柔地命令道。「睜開眼睛——」

這一瞬間,之前的無數猜測一一從賽蓮的心頭劃過,然後如一隻又一隻的風箏,輕盈地飛上天,鑽進雲層。賽蓮聽到一聲脆響在胸中升起,很輕,但很清楚。那是一燕剪影,斬斷了風箏的線。

眼角還掛著淚滴的賽蓮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不睜開,以後有的是機會看。」

她相信了,她終於相信了——知羽一瞬間如釋重負。為了賽蓮這一聲沒有負擔的笑,他付出了太多,卻不覺得累。這一刻他才感覺到了疲憊,知羽在賽蓮身邊躺下,把賽蓮輕輕攬進懷裡。「再和我說點什麼,重逢這麼久,好像並沒有好好說過什麼。」

「不用說了,我都知道,你也都知道。」

知羽嘆了口氣,「你還是這樣,我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也罷,以後有的是……」

沒有人聽到他說出最後兩個字,時間之塔如同一大片流沙,被飛速捲入地下。一切曾經不可一世的陰暗與輝煌都在這一刻夷為平地。知羽和賽蓮如同被一朵巨大的黑色花蕾包裹著陷入了無盡的沉寂。

知羽早就知道瓷娃娃躲在自己的影子里,知羽已經察覺出瓷娃娃在他一世經歷中的角色,知羽就是在尋找三生石的過程中認識了神龍。他最終是從瓷娃娃的口中知道了那兩行刻字,但是神龍把那塊刻字的三生石交給了他,那時候它是焰湖龍珠。

「若註定不能與你同行,就讓我用一切守護你天真的倔強。」

一切。

就這麼簡單。

知羽似乎在知道刻字的一瞬間參破了結局。是的,他和賽蓮註定不是一路人,但他們無法擺脫彼此。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糾結,這是兩個靈魂的陷落。知羽苦笑,賽蓮,賽蓮,誰讓我愛上了你,一個被貶的水神,一個藏在水妖軀殼中的墮落天使。

賽蓮終於知道,她的推測錯了,這大概是她承認得最欣慰的一次。

知羽並不知道時間之塔關於修鍊邪術之人的那些事——瓷娃娃不知道,齊安安也不知道,他其實是無從知道的。他知道的只是自己無法逃脫的命運,他只知道自己無法逃脫賽蓮。

知羽在進入時間之塔的一瞬間就知道,自己八成是回不去了。他依然在努力,試圖讓賽蓮和他一同離開,但他失敗了。

那也沒關係,反正他早就知道——其實出去了又能怎麼樣?最後也不過是死在一起,還那麼計較地方幹什麼。知羽早就在修鍊邪術了,他想,賽蓮,無論如何,我是和你綁在一起了。

知羽是這樣想的,如果他們出去了,他也要陪賽蓮一同接受審判——不論是什麼樣的審判。賽蓮是魔鬼,他就是幫凶好了,反正他也在修鍊邪術。

這樣看來,那個不懷好意的秦墨昭反倒是幫了他的忙。這也就是為什麼,知羽再三告訴神龍不要在修鍊邪術的事上為他辯解,這就是他的決定。

瑤依再次見到茗遠真人的時候,她已經在病床上沉睡三天了。瑤成惴惴不安地守在旁邊,等著她醒來。

瑤依醒來后的第一句話是:「知羽——」這兩個字迸發出來的時候,她的雙眼如夜空中的星星一樣明亮,但這種明亮很快就化做了死灰色。

然後她啞著嗓子問,「那個小女孩怎麼樣了?」她還記得知羽把小棉託付給了她。

瑤成說,「她已經回家了——時間之塔的事,她不會記得的。」

瑤依點了點頭,又閉上了眼睛。瑤成獨自退了出去。茗遠真人不安地站在門外,向遠山看去。

瑤成安慰師傅,「師姐已經安全回來了,事情會好起來的……」

茗遠真人只是擺了擺手,瑤成退下。

老神仙看得出來,瑤依這次情劫並沒有歷完。自己的這個徒弟依舊是滿心的紅塵之水,她這個樣子實在讓人擔心。一種不詳的預感從茗遠真人的心頭升起,這孩子,不會去做什麼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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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之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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