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餘波

九、餘波

京城永安聚千年之繁華,正北,皇宮依湖而建,便是這繁華之中的一點龍睛。宮城之大,舉目望不盡的檐牙高啄,高樓連苑,當中亦有不勝枚舉的波譎雲詭、陰謀陽謀、兄弟反目、夫妻成仇……千般萬種的凄迷血色,即便是這瑰麗宮禁也難以粉飾,這才是此間繁華的真面目——引人入勝,而又殺人於無形。這些,生於斯長於斯的九五之尊永正帝鄭巒早就看透了。

看透歸看透,安寧終也得不到——玉乾殿里的永正帝鄭巒此時正一臉憤然,他剛召見了從礎州無功而返的內監張孝寧,才知道馮旻是下毒之人的傳言在薛王府已是甚囂塵上。失望驚恐之下,鄭巒重重責罰了有辱使命的張孝寧,又急召萬舉進宮秘密相商。

「接旨后齊齊失蹤離府,僅憑孤兒弱女怕是難如登天,背後多半有周知行的協助,」皇帝眉頭緊鎖,臉色發青,顯然憂心如焚,「莫非……周知行已看出了什麼來?」

「陛下,詹公謀划周詳縝密,周知行頂多只是起了疑心,不可能拿得准,更不可能為此對抗朝廷。當務之急是要儘快處理馮旻——薛王部下一旦起疑,很快會找上馮,逼問是何人指使。」

「這還用你交代?朕惱的是,張孝寧說是廚房裡有個老婦得以倖存,被三弟的女兒找到,這才問了出來。」鄭巒說到此處,懊惱得咬牙切齒,「想不到他們竟疏忽到這種地步!咱們煞費苦心地遮掩馮旻,終也沒遮住,全是無用之功!」

萬舉冷靜奏道:?「岔子定是出在下手的那個淄衣侍手裡。找出此人並不難,令蔣相毅送來便是。」

「那個漏殺的淄衣侍就交給愛卿了,該怎麼處置你自己決定。」鄭巒說話間早已滿臉猙獰,殺意昭然若揭。萬舉深知聖意,連忙躬身應是。

永正帝並不覺得消氣,反而越想越惱,拍案而起:「可恨!詹盛挑的凈是些什麼貨色!」又兀自氣了半天,知道難以挽回,嘆息道,「也罷,詹公已死,不提也罷。剛知道他自……死的那幾天,朕還痛心得夜夜輾轉難眠。」

萬舉聽了,連忙不失時機道:「陛下,原本還有一事,臣起初是想,既然詹公亡故,不妨讓他在陛下心中留個美名,便沒有稟奏,早知陛下那般揪心,臣真該早早上奏——當年詹公剛獲知聖命,便連發六封信給他遠在礎州的兩個兒子,假託身染重病叫兩人回京,這豈不是打草驚蛇?薛王只要稍一打聽,便不難知道他詹盛其實身體康健,之後必然生疑。詹公擔此重任卻疏忽大意,以烏鳥之私凌駕聖命之上,陷廟堂於危境,險些壞陛下大事,死有餘辜,陛下無須哀悼。」

「竟有此事?!」

萬舉口氣堅定,奏道:「臣不敢有失,更不敢虛言,這六封信仍在微臣家中,隨時可上呈陛下御覽。」

皇帝終於勉強露出了罕見的笑容,坐下道:「不必,朕信得過你,要是朝中人人都如你這般謹慎就好了。方才張孝寧也說起詹盛之子,說是叫什麼……詹沛。」

「哦?張公公此行還與詹公之子打上交道了?」萬舉驚道。

「哼,」鄭巒冷笑一聲,「不須加『交道』二字。」

「不須加『交道』二字?打……」萬舉稍一琢磨就反應過來,愕然驚呼,「打上了?一個小小護衛竟敢對陛下使者動手?!」

「張孝寧認定是詹沛藏匿了鄭氏姐弟,兩人起了爭執,張孝寧人手不夠,未能拿他回京。此人若真藏了姐弟二人,不知是不是個禍患。張孝寧說,他聽聞父喪,次日便返京弔唁,早知如此就該布下埋伏捉拿,現如今怕是已回礎州了。」鄭巒長嘆口氣,過了一會兒,忽又指著萬舉責問道,「真是的,朕不知詹盛有兒子留在礎州,你怎會也不知?」

萬舉連忙俯首道:「是臣之過,微臣舉薦詹公時疏忽了此節,後來才得知其子仍在礎州,便趕緊安排了人手監視詹公一舉一動,幸而未壞陛下大事。陛下勿憂,想那詹沛對聖上使者都敢無禮,必是粗俗愚陋之輩,不足為慮。」

鄭巒點了點頭,眉頭依舊緊鎖:「總之當務之急還是那馮旻,既然遮不住了,就要儘快除掉——三弟手下只要問不出實情,給他們十個膽,量他們也不敢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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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巒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有件事被淄衣侍有意無意隱瞞至今:淄衣侍留有活口在薛王部下手中,並早早吐露了所知的一切。

此事,知情的淄衣侍不約而同隱瞞了下來——淄衣侍被擒,如不能及時自盡,同袍必殺之以絕後患。而那夜撤離之時,雖有幾人眼見有人被生擒,卻因急於逃離未及下手,致使出了這樣的紕漏。這一罪責無人承擔得起,可想而知,如果追究起來,人人都會假裝吃驚,推說沒看到,更沒有人會傻到主動上報——誰上報,誰就首先坐實了不作為之責,所以,不知此事的人是真不知,知道此事的人也都裝不知。蔣相毅撤離得早,對此事更是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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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蔣相毅便得到命令,令他把負責誅殺廚娘及家人的淄衣侍親自送去給萬舉問話。蔣相毅知道此人是任宣,心想此人一向謹慎可靠,此次莫不是竟有遺漏?趕忙找任宣一問,才知果然是放過了一個老婦。

蔣相毅失望至極,張口就罵:「愚蠢!你明明看到了,為何不殺!」

任宣跪下朝上司磕了一個頭,解釋道:「總使,我看她像是已經老糊塗了,看我舉刀都不知道怕,我就……」

「老糊塗了?」蔣相毅以手指著任宣小聲呵斥道,「我看你才糊塗!陛下的大事若是壞在你的手上……」

「此事我一人承擔……」任宣急急回應。

「當然是你一人承擔!」蔣相毅截聲打斷,繼續斥罵,「難不成誰還會替你擔么?詹公念你剛當了父親,只交給你這麼一件小事,你卻心慈手軟辦成這個鬼樣!」

任宣想不通,疑惑問道:「總使,是那老婦後來說什麼了嗎?可……可即便糊塗是她假裝的,她也不至於看出我的身份吧?我臉上又沒刻著『淄衣侍』三個字。」

「我怎麼知道,萬侍中只令我親自把你押去。真是見鬼了,各自行動時從無一絲差錯,頭一次合力,不是這錯就是那漏!你一個,翟威一個!翟威那個王八蛋,做下混賬事,倒是無礙,你雖是好心,卻……唉,這是什麼世道……」蔣相毅不願說下去,他不知這個自己一向欣賞的手下會為這一次偶發的善心付出什麼代價。

任宣不語,低頭瞥見上司腰間的鐐銬,便老老實實抬起雙手,等上司給自己銬上。蔣相毅白了他一眼,並沒有別的動作,抬腿走出屋子,任宣在後面老實跟上,兩人不言不語往萬舉衙署行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沉默了快一路的蔣相毅忽然開口問道:「後悔了吧?」

任宣只是一笑,平靜回答道:「有一點。」

「只是有一點?」蔣相毅一丁點都不相信,「拿你這麼年輕一條命,出身又不差,還剛有了孩子,去換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太太的命,我都替你不值。你不殺她,她又能多活多久?」

任宣抬頭看向前方,眼神忽然變得深邃而濕潤:「我少時擢拔進羽林軍,常操練至深夜,半夜三更回到家時,母親總是未睡,見我回來就趕緊給我熱飯吃。那晚,一聽那老婦念叨著要給我熱剩飯,我便再下不了手了,所以我沒你想的那麼後悔,即便從頭來過一萬遍,我也不會有一次下得去手,除非事先知道是這樣的結果。」

說完,兩人再度陷入久久的沉默。

「你啊……唉!」蔣相毅胸中感慨萬千,卻不忍再罵,只重重嘆了口氣。

兩人繼續同行,忽然蔣相毅指著身側的僻靜街口道:「到了,拐進去吧。」

「什麼到了?這是我自己家的坊道,還沒到萬侍中任上呢。」任宣一臉迷茫,「蔣總使,您莫不是也糊塗了吧?」

「屁話!明明你最糊塗,倒動不動就說別人糊塗。」蔣相毅說著湊近任宣耳邊,小聲道:「你回你自己家,就當沒今天這回事。」

「那……那您如何交差?您……您該不會是……要替我?萬萬不可……」任宣連連擺手,扯住蔣相毅不許他做傻事。

「你不比我,」蔣相毅一把推開任宣的手,小聲解釋道,「你一個無名小卒,交了你上去,萬侍中即刻便能殺了你,而我不同,我是淄衣侍總使,他不敢輕殺,定要先奏報聖上,聖上是定不會要我命的。」

「總使!」

「別廢話了,就當今日沒見過我。」蔣相毅說完便揚長而去。方才赴死都不曾流淚的任宣頃刻眼淚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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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幸好,一切正如蔣相毅所料——

蔣相毅只被羈押了一個多時辰,傍晚便被釋放,因為他又獲派了新的任務——刺殺馮旻。一旦涉及薛王案,已是驚弓之鳥的皇帝思來想去還是決定派遣這位最精幹的淄衣侍總使,寧可大材小用,此次如果擊殺成功,就算將功補過,死罪可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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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之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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