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了局(二)

八十三、了局(二)

鄭楹四十歲便撒手人寰。她那些所謂的姐妹、好友,都不知她心頭的積鬱,也都想不明白,那樣養尊處優、最善保養,看起來年輕得如同詹將軍女兒一般的貴婦人,為何剛到四十歲便漸漸衰弱,一年不到的時間裡便一病不起。

妻子彌留之際,詹沛屏退所有人,只留下已是弱冠之年的林兒陪自己守在病人卧榻旁。

卧病在床數月,中年的婦人烏黑的頭髮漸漸泛出灰色,而眉目間依舊依稀可見年輕時的美麗。見兒子不知不覺伏在榻邊睡著了,詹沛握住昏迷數日的妻子的手,小心翼翼地開了口。

「最初我還以為,你會像以前一樣,頂多撐個十天八天的,我一逗你,你就會鬆口,就算撐過十天八天不同我講話,半年一年總差不多了,再不濟,三年五載也夠了,想不到你這回真狠得下心,只在我受傷后說了幾句話,後面這十幾年竟然……」說到這裡,男子聲音哽咽,「就算你要強不肯食言,總可以寫下來給我,或叫人傳話給我,都不算你食言,也好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你連這也不肯,整整十三年一次也沒有。你越是如此,我反倒越明白你的所想——你是鐵了心要與我相絕。」

此時男子臉上終於有淚水流下,旋即便被擦去。

「定國公在世時,你同我在外赴宴或是進宮面聖時,還帶著些笑在臉上,大家那時就說我們貌合神離。定國公一離世,你連笑也不笑了,自己的面子我的面子都不放在眼裡,弄得全城的人都知道我們是一對怨偶,甚至於說我們反目成仇。你知道我從不在意別人背後說我什麼,唯獨這個我是真的介懷。」

詹沛說著說著,眼淚開始大顆大顆地湧出,不及擦去,索性任它淌了一臉,卻笑著自嘲:「早年間常是我沒說兩句你就先哭了,如今,變成我先哭,你倒是眉頭都不皺一下了,可見是我老了,話也多,淚也多。」

男子說著將額頭抵在妻子的手上,感受到可怕的冰冷。他想去探探她是否仍有鼻息,卻遲遲不肯伸出手去,就這麼坐著、默然灑淚。

也不知過了多久,詹沛感到手中的蒼白手指似乎輕輕動了一下。他慌忙抬起頭,看到鄭楹眼睛半睜,眼神里不悲不喜。詹沛心頭一喜,感到妻子的手指又動了一下,便稍鬆了鬆手。

瀕死的女子於恍恍惚惚間,眼前浮現出的仍舊是二十多年前,幽黑的地道中,那個背負著阿樟、高舉著火把,跑在自己前頭的高大背影。

鄭楹於迷離中用力伸出手去,本想觸及幻境中那個似近忽遠的後背,那個她本以為可以仰賴和追隨一生的後背。當冰冷泛紫的指尖顫巍巍移到丈夫下巴處時,幻境消失,忽然間清醒過來的鄭楹看到眼前流著淚的丈夫,嘴裡吐出一句異常清晰的話來——

「父親說的不錯,地道里……有惡鬼,卻不知那鬼,是你,還是我……」

詹沛一顆心彷彿頓時被碾碎,瞬間的劇痛過後,忽然又變得無知無覺,他的心似乎也已經不在了——十二年,終於等到她彌留之際再次向自己開了口,說的卻是這樣一句挖心蝕骨的遺言。

女子從丈夫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本想縮進被中,然而一看清丈夫蒼老憔悴了許多的臉龐,竟又一次鬼使神差地,選擇用上最後一絲力氣,撫去了丈夫臉上的一道淚痕。

兩鬢斑白的男子頓時如一個孩子般嚎哭起來。

不久,眼前的一切漸漸暗沉,終化為漆黑一團,吞噬了鄭楹悲哀的生命。

—————————

這之後的十二年裡,高契病故,詹沛權傾朝野,輔佐皇帝,也就是他的內弟鄭樟。然而好景不長,有天一朝夢醒后,詹沛渾身一僵,胸口劇痛,吐血半斗而亡,未留下隻言片語。

詹葳林自幼與父親不甚親近,母親鄭氏故去后對京城的家再無留戀,長年在外省為官,一聞父喪,急急回京奔喪。

父親靈前哭過後,詹葳林抬起頭,一邊擦淚,一邊向一旁跪著的婦人問道:「陌如姨娘,父親臨終前可有遺言?」

「你父親走得突然,一句話也沒留下。」陌如眼眶紅腫,聲音卻很平靜。

「姨娘還請節哀……」

「林兒,你不用安慰姨娘,」陌如望著男子,慈愛而溫柔道,「姨娘沒事,只是有些話,因你常年在外,你父親不及告訴你,如今好不容易你回來,就聽姨娘說說,行嗎?」

「姨娘請講。」詹葳林恭敬回道。

「這些年你不喜歡回這個家,也難怪你,你父母親相互間不說話,你這個做兒子的哪能舒坦。你興許早已聽說了,他們是因萬氏之死而夫妻相絕,這話不假,但前前後後還有許多別的大事小情,終究,誰對誰錯也難說清。」

「姨娘覺得呢?」

「我雖知道不少事情,可也還是說不清。就全告訴你,你自己去決斷吧。」

詹葳林點了點頭,便聽庶母說道:「你父親戰時樹敵不少,有很多人向你母親進讒言,外加別的一些巧合,總之你母親就信以為真,恨上了你父親,但愛意也並未消減下去,因她此時仍是不容我和其他使女服侍你父親。其實這期間你母親也不是沒有過鬆動,看你父親受傷她就忘了恨,看你父親消瘦她就難受得要搬走,一眼都不忍心多看,又沒地方可去,寧肯住去尼姑庵。我還清清楚楚我當時勸她的話,我說:『你去了那裡,怕會更不平靜吧?你對將軍從初動心到傾心,都是在那個地方,你去那裡,到底是為了忘記,還是為了不要忘記?』你母親聽了,也就不再說去的事了。也是因為這件事,她愈發拿我當親妹妹一樣看待——她若回礎州,對我是有利的,我自然是把她看得很重很重,才會苦勸她留下。」

詹葳林聽到有關母親的點滴過往,灑下熱淚:「我是姨娘帶大的,姨娘心有多好多實,我是知道的,母親生前也常說你為人最好。」

「也只因是你的母親的緣故罷了,換做別的主人,我肯定巴不得她走。都說你母親瘋起來不要命,可我沒見識過,我只見過她好的時候。她好起來可真如菩薩一般,我到她身邊的那年才十三歲,還是個孩子模樣,她已十八歲,對我極好,我也視她如同親姐,甚至於半個母親。不怕你笑,我雖只比你母親小五六歲,可你知道你小舅舅也是她帶大的,她渾身總散著母性,可不就像我母親?好著的時候,誰見了都喜歡,只是一發作起來,就什麼都不顧了,可背著那樣的仇恨,還能指望她怎樣呢?換成我,只怕早已要麼變成瘋子,要麼變成惡人了。你母親沒有,她唯一的心眼只用在弄死鄭巒和弄清你父親是否清白之上,可惜這兩件事她一樣也沒有做成。」

說到鄭巒,陌如忽然恨意流露,語調陰冷:「可恨後來那鄭巒忽然就死了!也沒病,睡著覺就死了。宮裡急匆匆來人告訴你父親,你母親當時也在,一聽說就躺倒在地上動不了了,吐了一地,差點嗆死,我後來為此也氣恨得病了一場。那樣一個大惡人,還是讓他壽終正寢了。你母親躺了三四天,不吃不喝,就睜著眼睛直直看屋頂——一口氣咽不下去!你父親什麼正事也不幹了,就在家,跪在她旁邊地上,絮絮說啊說啊,怕她死過去。可他再說什麼都沒用了,畢竟那是你母親恨了十幾年的人吶,從那之後,你母親雖沒死過去,但什麼都不在乎了,活著也就是為你,外加為喘口氣罷了。至於你父親清白也好,冤枉也好,她都不放在心上了,愛恨也都沒有了,許我跟了你父親。」

詹葳林聽聞母親遭到的苦難,痛心得面目扭曲,哭道:「我娘她……只恨我那時候太小,我若是父親一樣的年紀,定然什麼也不顧,母親要殺的人,我就算死也要為她殺盡!」

「不錯,你母親急切要報仇,那些男人們一開始也是一樣的心愿,後來得了權勢,就有了更大的謀划,丁點險不肯冒,於是他們夫妻就這麼扭著,一發不可收拾。你母親憋著一肚子急火,後來又聽信讒言,終於忍無可忍要出手時,才發現自己已先被丈夫算計過了——這種事上,她哪裡是你父親的對手呢。你母親在京中名聲不佳,雖是從定國公府上傳出去的,其實追根究底,還要往你父親頭上去算。」

「父親他……」詹葳林看向棺槨,眼神矛盾。

「可你父親也有無奈,他為先王,也是他的岳父戎馬十年,一身傷痕,耳朵都削去半個,不料事成后竟遭妻子猜疑,最後受那等的冤屈和污衊,有口難言,那滋味也好受不到哪裡去。他可是兵營官場里摸爬滾打過的,最知道人心,最是謹慎,你母親那樣的秉性,他能不怕,能不防嗎?他們夫妻相爭倒也罷了,只可憐萬氏無故牽連進來,喪了命。你只知道這最後一節,所以想不通你父母為何會為一個不相干的外人弄成這步田地,現在你前前後後都知道了,應該能明白些。」

中年男子點了點頭,默不作聲。

陌如講完了故事,不禁被回憶觸發了感慨,嘆道:「我原以為,她那樣的出身,縱然被鄭巒奪去了太多,可剩給她的,依舊比我們這些人多,其實不然,一旦背負上仇恨,就等於一無所有了。她唯一有的就是一場好姻緣,可眼看著眼看著,好姻緣竟然也變成了孽障,還是一無所有。她自己卧病時也曾跟我說,想不到,到頭來,竟常是她的使女陪伴在她曾愛入骨髓的丈夫身邊,而她竟絲毫不覺得心裡有什麼酸澀。說到底,你母親的一輩子,還是被鄭巒給毀了。」

陌如說到這裡淚水灑落,詹葳林聽完更是無比心疼苦命的母親,低下頭去,強忍住眼淚。

「你父親也說,那個晚上他找到毫髮無傷的楹娘時,喜得流下淚來,後來想想,也許楹娘死在那個晚上,倒是更好的命局,那樣她便不會受這一輩子的摧折。他痛過之後,自會娶妻生子,關於楹娘,便只是記得個最美麗的背影,再沒有別的。不過兜兜轉轉到最後,他唯一清晰記得的,也還只是那個背影,因為你母親去得早,你父親也上了年紀,漸漸淡忘了很多,前些年你母親忌日,將軍回來哭著說已完全想不起你母親的模樣了,每次一想起她,就只是想起那個乞巧夜裡,花燈環繞,她牽著你大舅舅往前走的背影,還有她裙上的香味。不過,若你母親真沒活下來,或者沒被你父親愛上,也就沒有你了。」

詹葳林卻決然道:「我寧願從來沒有來過這世上,也好過如今知道母親一輩子的滋味。」

陌如只是一笑,另說道:「說起乞巧,又讓我想起另一件事來。我與你母親既然親如姐妹,自然不會跟她攀比什麼,但唯有一次:那年你父親遇刺受了重傷,醒過來時對你母親說,他想一輩子走在她身邊,就像那年乞巧夜一樣。當時我離得不遠,也聽到了,心裡……很嫉妒,那是頭一次對你母親起了嫉妒,因為通常他們夫妻之間若要說什麼情話,必不會當著下人。這話我記了一輩子,讓我頭一次想跟你母親較較勁。」

陌如說著,想起曾經的少女心性,臉上又泛出了少女時的光彩,略略紅了臉,羞澀道:「我想我算是贏了吧,畢竟將軍這一輩子更多的時候,是走在我的身邊。」

詹葳林聽到庶母爭風吃醋的往事,心裡有些不是滋味,臉上也露出幾分尷尬。陌如看出來,便笑道:」看來,你還是更站在你母親那邊。你也不用為你母親抱不平,她自己也常以此自嘲,且我陪她的時候還是多過陪將軍。我了解她,在男女之情上,她心裡若有輸贏,她就必須贏,我能贏得的,都是她不在乎的。」

詹葳林心中釋然一些,陌如則繼續平靜說道:」將軍想記住的臉,終也沒記住……」

女子說著看向棺槨,不再用「你父親」去指稱死者,而是換回了自己叫了大半輩子的那個稱呼,那個令她一啟口心中就盛滿崇拜戀慕的稱呼,「而清清楚楚記到死的反倒是萬氏——他根本不認識的一個人。將軍一生謹慎,只縱了一回,換來一輩子悔恨難消,不知最終是不是也死在這上。」

詹葳林已過而立之年,才知道這些糾纏不清的往事和顛倒錯亂的宿命,然而這是非對錯,他也做不出一個評判。

「我的話都說完了,聽累了嗎?」陌如忽然對男子慈愛笑道,彷彿傾倒完心中的話后豁然開朗起來,「林兒,你剛回來,路上連著幾天沒睡好吧,今日先去休息,明日再給將軍守靈。」

詹葳林看著憔悴的庶母,心中升起隱隱的擔憂,但聽她聲音平靜鬆弛與往日無異,便施了一禮,一步三回頭地起身出了靈堂,走到半路又覺得不對,急忙奔回靈堂,卻只見庶母已滿臉是血地死在了棺槨旁。

陌如猜得不錯,詹將軍死的前夜,正是先夢到了父親,而後,又夢到萬願圓,醒來不久便故去了。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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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之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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