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障目

七十七、障目

晚間,詹沛已到家許久,鄭楹才拖著腳步走進房門。徒步跋涉十幾里后,女子累得眼前發黑。

「去哪裡了?這麼晚才……」話說到一半,詹沛就看出妻子臉色不大對,且梳著跟自己身份不相匹配的髮式,衣著也甚是樸素。

「都下去。」鄭楹吩咐過侍者,又轉向一臉茫然的丈夫,「跟我進來。」說著走進內室,詹沛心裡疑惑,跟著進了去。

鄭楹心中兜不住這等大事,進屋剛一站定,張口就將萬舉所言盡數傾倒而出。

詹沛聽得瞠目結舌,一句話也插不進,聽完還不及做出反應,鄭楹又陰森森道:「我原本以為,你父親只是案中一枚棋子,他不做,別人也會做,結局都是一樣。沒想到,他不僅不是棋子,還是那始作俑者!」

詹沛自知受了誣陷,無奈這故事是那精明至極的萬舉所編造,一時還真挑不出漏洞,氣急苦笑道:?「這故事真編得妙極……」

「是誰在編故事?」鄭楹厲聲反唇相譏,「我太了解你了,你這種人,絕不會為我一個女人謀定決策。」

「你是想說……」

「我是想說,永正九年七月初七之後不久,你就急著調去了西營,?我今天才知道,那正是薛王案計策初定之時!那麼,你之前說的都是謊言吧——你不是因那晚看上了我才急求調離,你確是因為得到了確切消息,知道兩年後護衛營會有一劫!萬舉可不知你何時調去西營的,必不是有意選這個日子來構陷於你。當初,我起疑后曾問過你,被你三言兩語就哄了過去,想想真是蠢得可笑。」

詹沛有口難言,結舌半天,無奈道:「我挑錯了日子,惹你懷疑,算我失策,可你難道又忘了當年……」

「當年你從地道救我們出去?我沒忘,那件事,我謝你一輩子,但那不足以證明你清白——陣營未定之前,你兩頭下注,兩頭討好,難聽點說是首鼠兩端,好聽點說是狡兔三窟,現在看來,也不失為明智之舉,不然安有今日?」

鄭楹頭緒「釐清」,嘴皮變得格外利索,也不給詹沛分辯之機,又搶著說道:?「再不然,你同我解釋一下,為何郭滿年紀輕輕又一向身康體健的,恰巧你一回去他就死了?是否因為他知道你太多醜事?」

忽然間被扣上「弒弟」的帽子,詹沛愈感急火攻心,霎時臉色大變。

鄭楹看到,更認定是心虛所致,再度逼問道:「又或者解釋一下,為何郭滿死後,蔣相毅兔死狐悲,覺得朝不保夕,緊跟著也逃了?還捎帶手拐走了我父親的女人?」

詹沛情緒激蕩,心弦緊繃到了極致,忽覺斷裂開來,迸出一聲冷笑,回諷道:「你自己都說了是因為『兔死狐悲,朝不保夕』,還問什麼為什麼?」

「好,你不承認這些,那就說說你自己曾承認過的——你私殺囚犯,這可是板上釘釘的吧?你當初幹得出這種事,就怪不得我今日猜忌你。」

鄭楹說到此處忽然萎頓,癱坐在地自嘲道:「我可真是個傻子。我曾說過,這是你一個把柄落在我手裡了,雖是把柄,我倒守得比我自己的任何秘密都嚴,我從來、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我會考慮將這個把柄捅給周大帥!我寧肯以苦肉計自傷,也不肯以此相要挾,怕會傷了你心。」

「那現在呢?」詹沛無力問道,他知道,自己是在明知故問。

鄭楹陰狠一笑,猛然起身推門而出,迎著夜色大步離去。

————————

情斷?

方才憋悶在詹沛腔中一陣一陣湧起的心火,終於在鄭楹背影消失的同時,化為一聲怒吼!

「陌如進來!」詹沛走到門邊,沖候在外面大氣都不敢喘的侍者們吼道。

陌如兩腿發軟,一步三搖地扶著門框,一腳剛踏進門,就被主人捉住手臂拽進屋。

「說!她是怎麼知道捉了萬舉的?誰說漏了嘴?是不是你哥哥說給你,你又說給她?!」詹沛壓低聲音怒問道。

「不不不……不是我哥哥,是、是、好像姓馮、馮的夫妻……來……來過。」

詹沛鬆開陌如,雙眼恨恨眯起,咬牙切齒自語道:「原來是那個不知死活的小子,好心放他們一條生路,竟不要,反跑來我家裡攪和!」說著走去門邊,又沖外大喝道,「來人——」

一名隨從匆匆來至廊下:「將軍請吩咐。」

「傳令虞昴帶人出南城門捉拿馮廣略,捉到后押回原處關押!」

「是,小的這就去。」

隨從答應著,一路小跑前去傳令,沒跑出多遠又被主人叫住。

「等等……不捉了,下去。」

——詹沛再怎麼懊惱氣忿,心裡卻也明白,罪責不在馮氏夫婦,要不是自己疏忽大意,小看了鄭楹如今的手段,也不會橫生枝節。他只是後悔,後悔自己留下萬舉性命的決定,本以為有用,不料終致因小失大,也才有今天的夜長夢多。

————————

「這麼晚來,出什麼事了?」周知行見到正堂中焦急等待的鄭楹,還以為出了大事,嚇得不輕。

「定國公……」

鄭楹臨開口,眼前忽然又浮現出地道中詹沛背負鄭樟手舉火把前行的背影,然而,這最後的片刻躊躇之後,她還是決然拋開所有舊情,嚴肅道:「定國公可知,當年薛王案中活捉的兩名暴徒,都是被詹沛所殺。」

鄭楹義正嚴辭所說的事,周知行十年前就已知道,稍一琢磨,就猜到鄭楹連夜跑來說這些,肯定是家裡鬧翻了。

周知行年事已高,明日就準備搬去長寧頤養天年,不想摻和年輕夫妻的鬧劇,盤算著陪鄭楹罵詹沛一頓,讓她儘快出了氣回家去,自己也好早些睡覺,於是趕緊裝出大吃一驚的神色:「啊?竟有這種事,簡直……簡直……太放肆了。」

周知行為尊多年,最不善裝腔作勢,自以為裝得很像,卻被鄭楹一眼看穿。

「定國公是……早就知道了?」

「哪裡哪裡,這怎麼可能……沒有的事……」

「我真傻,」鄭楹盯住長者,連連苦笑,「被你們蒙在鼓裡許多年,好容易知道了,拿這當把柄,緊緊攥在手裡,原來根本毫無意義,難怪他不攔我。不過此事還沒完,還有別的。」

鄭楹不肯罷休,又想將萬舉所言盡數說給周知行,才說了兩句,就被周知行不耐煩打斷:「咳,行了行了,差不多鬧夠了就回去吧。」周知行向來不輕信捕風捉影的一面之詞,多年共事下來,更是深信詹沛的為人。

鄭楹誇張地一點頭,凌厲說道:「好,不說無證之詞,單就私殺囚犯之事,您明知他犯下重罪,不罰也就罷了,還一再提拔。」

「戰時非比尋常,我做什麼決定只看對戰局是利是弊。這決定我沒做錯,當時正是用人之際,濟之後來也的確屢立戰功……」

「那戰後呢?戰後為何不罰?」?鄭楹繼續質問。

「戰後?戰後他都娶了你了,成了先王女婿,我還扯什麼舊帳?再說了,戰後重罰,怎麼看都是卸磨殺驢的戲碼,這麼一折騰,我這老臉還能要嗎,以後還有誰肯誠心誠意為我賣命?」

鄭楹不管不顧,只反覆勸說周知行徹查詹沛。

周知行不勝其煩,終於拍案惱怒道:「你就不能幹點別的!放著相夫教子的正事不做,成天胡思亂想,跋扈成性,還嫌之前鬧得不夠大嗎?」

「之前,」鄭楹疑惑問道,「之前我鬧什麼了?」

「還要我說,你當我什麼都不知道?」?長者怒意開始積聚。

「您說,我鬧什麼了?」

「你跟呂唯立那檔子事,真要我說?」

鄭楹以為周知行所謂的「跟呂唯立那檔子事」是指自己謀划的苦肉計,心中暗恨詹沛竟出賣自己,不禁臉一紅,帶了些慚愧對周知行坦白道:「那件事,是我不對,可我也是逼不得已……」

而周知行以為鄭楹承認的,是她與呂唯立的私通!頓時心頭怒意更盛,當下大聲責問道:「謀殺親夫也是你逼不得已?」

鄭楹瞠目結舌,驚問道:「什、什麼?謀殺親夫?」

周知行怕自己會忍不住動粗,強忍怒意,再次揮手逐客。鄭楹卻不罷休,只扯住周知行的衣袖一個勁纏問。

年事已高的周知行忽覺胸口憋悶,使勁一推,將女子推到在地,厲聲斥道:「別揣著明白裝糊塗了,那姓呂的連你背上三顆痣都知道!你只惦記鄭巒死沒死,你丈夫可還要顧及別的,你實在不滿,私下同他吵兩句也就罷了,濟之必不會跟你一般見識,可你竟然為此要謀害於他,還不惜私通外人……罷了罷了,你有臉聽,我都沒臉說!你該知道的,我平生最反感女子失德,恨不得抓一個砍一個,也就是看在你是先主骨血的份上,我才一直裝不知情,給你留著面子,再多說,可就是你自己不要面子了!」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您說清楚,我幾時謀殺親夫了?」?周知行的話,她是一個字也聽不懂。

「送客送客!」周知行開始感到胸口一陣陣悶疼,當即狠言逐客,拂袖轉身離去。

————————

詹沛在家中獨坐,好幾次惱恨勁兒上來,險些又要下令捉拿馮廣略夫婦回來打一頓出氣,最終還是一次次把這衝動壓了下去。

門外,匆促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片刻后,鄭楹推門而入。

「你跟定國公說了什麼?為何他指我謀殺親夫?!」

詹沛因鄭楹聽信讒言,受了莫大的冤屈和侮辱,此刻仍余怒未消,看她著急,偏一個字也不說。

於是便輪到鄭楹急火攻心了。

「你快說!你究竟是如何設計誣陷我的?怎麼呂唯立也攪和進來?還有什麼……什麼……痣??我背上幾顆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這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跟我說清楚,為何要如此對我?!」

此時鄭楹腦中一團漿糊,自己也掰扯不清,只語無倫次地如數傾倒出來逼問丈夫,可任憑她怎樣催促逼問,詹沛只是不聲不響。

鄭楹忽然感到頭疼欲裂,她停下質問,雙手抱頭,渾身顫抖著,顯得痛苦不堪。

「你要是不想看我死,就說!!」

詹沛見此,心頭一軟,終於開了口——

「十年征戰,我得罪了太多人,也自知雙手並不幹凈,免不了要受群人毀謗。眾口鑠金,不得不防,無論是對我起過疑心的人,還是惡意中傷我的人,我都不得不防,你也不例外。我當然不可能動你,也沒什麼可以拿來威脅你,那就得確保,萬一哪天你聽信讒言、同我撕破臉、決定把聽來的讒言拿出去說時,沒人相信你,尤其是,定國公不相信你。」

鄭楹抬眼看向本應最最親近的丈夫,愣了半晌,忽而後退兩步,眼神漸漸陌生,陌生中又滲出恐懼來。

「你……你連我也防得這麼滴水不漏?可明明知情者不止我和郭滿——郭滿既轉投弋州楊氏,楊家指不定人人都知曉!為何你不理會他們,只對我跟郭滿下狠手,欺負我兩個勢弱么……」

「我沒有把郭滿怎樣!!他畢竟是我弟弟!!」詹沛遽然打斷,他曾忍下過太多的冤屈和羞辱,但弒殺親人這樣的誣陷,他是一星半點都忍不下去。

鄭楹卻用大笑告訴對方,她一點都不相信。

女子笑過之後,又道:「好,好,很好,那……這麼說,你從頭到尾針對的,就只有我一個,弋州楊氏和郭滿你都不管,是這個意思吧?」

「呵……」詹沛渾身早已如墜冰窟,話音也一併變得冷冽無情,「說起弋州楊氏,前些年我也曾擔心過,現已不擔心了——那一家,幾十年來都是你外公一人操心打理,只他自己修成了老狐狸,余者安逸太久,都長成了糊塗蟲,從十年前就開始大肆謾罵定國公,從六年前開始罵我,從三年前開始連高將軍也一起罵,罵多了,不管真假,都再沒人理會了。郭滿既已轉投楊氏,他說什麼,自然也無足輕重。所以,你說的不錯,我唯一要防的就是你,不是從你偷讀信箋公文開始,也不是從你隨楊綜出走時開始,從你孤身去行刺馮旻之時就開始了。你不止多疑、跋扈,你還什麼事都幹得出。你若能從頭到尾,真心相信我,也不會有今天。」

鄭楹終於看清了丈夫的心機,愣了半天,恨道:「說得好。你也夠狠,我之前數番折騰,你只不出手,對我聽之任之、一讓再讓,一旦出手,上來就把我踩得出不了頭!」

詹沛毫不退讓,冷然一笑:「辦任何事情,不都該如此么?」

「佩服。」鄭楹說著上前一步,問道,「可你既知我本性不堪,當初又何苦娶我?」

這一問令詹沛再次陷入了沉默——是啊,他又是何苦?父親的所為,令他始終懷著莫大的恐懼,而鄭楹的心性,更加深著這種恐懼,可他就是執念不改,偏要娶她,縱然知道隱患未消,縱然良緣隨時會演變為一場孽障,他也不顧。

「哦,」鄭楹忽然一拍額頭,斜嘴嬌笑道,「我又忘了,你娶我,是為仕途上能輕鬆些。」

詹沛聞言,哈哈大笑了起來,笑得前俯后合,笑完,認真點了點頭。

鄭楹也隨即斂了笑,厲色問道:「可你是如何做到的!謀殺親夫,這種罪名你是怎麼憑空造出來的!」

「借呂唯立。你若想聽細的,那麼且講不完呢。」

「講!!」

鄭楹剛吼出一聲,頭痛之外,又覺一陣眩暈,不得以坐下來深深喘了口氣,這空檔忽又想起逃遁了的蔣相毅,渾身又恨得是一激靈。她知道,要取蔣相毅性命,必須仰仗手握重權的丈夫,於是氣頭上強壓怒火,又改口道:「你講不講都無妨,我不在乎,臉面性命,我早統統都不在乎了。念在多年情分上,這些暫且不提,你只要想法子殺了蔣相毅,帶回他的人頭,救回郁娘,我跟你繼續做夫妻。」

「不幹。」詹沛一眼看透,冰冷回絕道。

鄭楹頓時目瞪口呆、臉色煞白,她本以為丈夫為挽回情分,定然會答應自己的一切要求。

鄭楹正在發懵,又聽詹沛道:「你不是才說過嗎,說我不會為女人謀定計策。」

此時的詹沛貌似平靜,實則有意要氣氣鄭楹——他若果真在謀定計策時絲毫不慮及鄭楹,早在當年認出有傷在身的蔣相毅之時,就會毫不留情地將其殺滅不留。

鄭楹緩步向丈夫走近,一邊走,一邊怪笑著喃喃自語:「你同那劊子手……果然交情不淺。萬舉的話,果然一字一句都不假。」

說完這句話,鄭楹眼神一滯,心智徹底喪失,伸手就要去扼詹沛的脖子,被詹沛輕易捉住。

鄭楹拚命掙扎踢打,又被丈夫反手鉗住,動彈不得,仍執拗地反抗著。忽然,女子身體一僵,似中了定身法一動不動。詹沛覺出不對,趕緊鬆開手,去扶妻子的臂膀。

鄭楹慢慢直起身子,撥開丈夫的手,僵硬著身子,面無表情地往前走出兩步。

詹沛吃驚地看向地上——地席上,赫然出現了一灘血跡!

「楹娘!」詹沛驚呼著上前,抱住了突然昏厥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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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之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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