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內應

五、內應

泠安府的后宅里,上任伊始的泠安尹馮旻還不知道自己正在被鄭楹懷疑著,每天是躊躇滿志,意氣飛揚,活像年輕了二十歲。與父親相比,馮廣略倒像是滄桑了二十歲,整日唉聲嘆氣,客也不見,書也不念。馮旻現在每天唯一的煩處,就是看到兒子這幅要死不活的模樣,碰巧這天有空,就準備修理一下兒子。

「那個鄭二娘你想也沒用,她這會兒指不定已被接進宮當公主去了呢。」馮旻上來就先潑了兒子一盆冷水。

「我沒想她,想她做什麼。」馮廣略無精打采地嘟囔了一句,似乎還帶著不少怨氣。

原來那日同鄭楹道別的時候,馮廣略笨嘴拙舌,也不知如何勸慰,只說等好些了來泠安玩。鄭楹點頭,草草應個「好」字,之後無論馮廣略再說什麼,鄭楹只是似聽非聽,答非所問。馮廣略知她心中難過,起初不以為忤,離了礎州后,一遍遍想起,不免還是有幾分著惱,畢竟自己此去數百里之遙,再相見不知猴年馬月,兩人從小一起嬉戲著長大,分別之時鄭楹竟毫無不舍之意,連一句挽留的話也沒說,想來好不令人失落。

見父親似乎不大相信,馮廣略趕緊補充道:「我只是覺得在這泠安人生地不熟的,以前咱馮家在礎州有多少好友?不說您的,單說我的,兩隻手都數不完,除了世子,還有郭滿、林襄、詹沛、杜霄漢……」年輕的公子還真絞盡腦汁地硬是數完了十個手指,直數到第十一個才肯停下,證明自己所言非虛。

馮旻用少見的耐心聽完兒子的抱怨,笑了笑,語重心長道:「要說這礎州,還真是祖宗選的好福地,福蔭八代人,成就了咱馮氏這百年望族,不過這福就像那高台的台階,再高也總有個盡頭——望族有名望、有財力,卻無權勢,這就是那所謂的盡頭。走到頭,不還只是那刺史藩王手底下的走卒嗎?」說到這裡,馮旻笑意全無,取而代之的是滿臉的忿恚,「給你臉時,隨便賞個幕僚虛官,咱家本不稀罕那點俸祿,卻還得跪謝恩寵;不給臉時,隨便找個罪名便可生殺予奪——足可見鐵打的望族,也要向流水的豪強低頭。馮家接連幾代都是如此,爹能甘心嗎?爹不要再做什麼仰人鼻息的望族,爹要馮氏也成為一方豪強,這才奉調離開故地來到這裡——只有直接為聖上辦事,才能把高台再上一層。」

「爹,說不是兒子叛逆,只是……聽您說這麼多,可我聽下來,一言以蔽之,不就是仨字——官癮……大?」馮廣略試探著低聲問道。

馮旻見自己這兒子一向稀里糊塗,今日居然對自己這番慷慨陳詞做出這麼直白而犀利的總結,差點氣笑。為了維持嚴肅氣氛,馮旻沒睬兒子,繼續道:「平素裝的對咱們家百般好,實際上從沒把咱們放眼裡過。我被當爹的壓一頭、受點窩囊也就罷了,你不一樣,你娶了他女兒,可要受一輩子的窩囊——難不成你忘了,小時候她自恃身份高,曾拿你當馬騎!你在下面使勁扭來甩去的,可她就是不肯下來,騎你脖子上,拽著你……」馮旻對自己長子的溺愛過了頭,連幼時的零星瑣事也記在心上。

「哎喲爹,不是我忘了,是您又忘了,」馮廣略一臉不耐煩,「當馬騎的事我早跟您解釋過了,那是我們倆猜拳,贏了才能當馬,輸了只能當人。人騎馬,馬甩人,把人甩下去,馬就贏了,下一局才能繼續當馬。小孩子家誰稀罕當人啊,當馬才各色呢。她總被甩下來,只能一直當人,後來急哭了,我才讓了她一回,只可惜我騎她身上的時候您已走了,沒看到,再說這遊戲還是我想出的點子呢。楹娘是出了名的脾氣好、肚量大,您卻偏偏只肯記住她小時候那偶爾的一次犯倔。」

馮旻一聽到兒子說「肚量大」,以為是在暗諷自己量小,頓時氣又不打一處來,拎起一卷書擲了過去,被馮廣略跳向一旁輕鬆躲過,一臉得意地向父親炫耀自己的輕敏。

馮旻拿兒子無法,嘆口氣道:「總之,不管為馮家還是為你自己,你都要趕緊斷了這層念想……誒對了,爹交待你的,叫你撕毀婚約的事,你到底照沒照辦?」

「哦,當然。」馮廣略慣常在父親面前撒謊,說謊時眼神都不閃爍一下,口氣更是平靜如常。

「嗯,那就好。」馮旻終於鬆了一口氣。

「既然爹這麼不放心,當日為何不親自去辦這事?」

「唉,這種事,爹雖做下了,卻也知羞,去了臊眉搭眼的,確實拉不下這老臉。你年輕,面子不值錢,就叫你獨個去了。再者,爹也是心軟,最見不得可憐人。」馮旻虛聲虛氣地說道。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不忍心多一點,還是不敢見多一點。

馮廣略也不敢告訴父親,辭行那天,他看鄭楹可憐,根本沒忍心提起毀約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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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詹沛正在護衛司正堂跟幾人邊議事邊共用早飯,忽見外面一女子身影,像是鄭楹,便招呼同僚們先吃著,自己一人來到門外,卻發現來者是郁娘。

「郁夫人此來,不知是為何事?」詹沛一邊行禮一邊問道。

「是為楹兒。不過看你正忙著……」

「無妨,吃飯而已。您剛說二娘怎麼了?」

郁娘往四周看了看,便低聲把老婦人說的那些話揀要緊的重複了一遍,又苦著臉道:「這姓馮的似乎成了她的心結,成天想,都快想出癔症了。」

「那她可想出什麼來了?」

「能想出什麼呀?」郁娘一臉無奈,壓低聲音道,「一會兒覺得是他,一會兒又覺得不太像,翻來覆去想個不停,我勸了不知多少次。我猜……她其實也知道想來想去的沒用,可事關至親的死,她好像控制不住地要去想,不想就對不起他們似的。一想就生氣,一氣就不吃飯。我勸也勸了,罵也罵了,後來壓根不搭她話茬,想著慢慢地她就能忘記些,可這快十天了,竟一點沒變,整個人又瘦了一圈,都有點魔怔了。眼下這府里沒什麼人,她信得過的,除了我就只有你了,我但凡稍微有點主意,也不會跑來礙你辦正事。」

「夫人言重了。」詹沛拱手施了一禮,繼而正色說道,「既如此,我這就請見二娘,看能否稍稍化解一下。」

「這就去?」郁娘有些意外。

「是,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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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楹兒,你詹哥哥來訪——」來到蒹葭閣前,郁娘拖了長音喚道,聲音嬌媚,帶著幾許調侃的意味。方才,她已隱約察覺到這位年輕武官對鄭楹的上心,且早聽聞他出身京城官宦之家,初來即得薛王欣賞栽培,年紀輕輕已練就一身本事,聰敏穩重,人情練達,鄭氏姐弟後半生若能得他庇護,自己也就不用那麼操心了,故而她的調侃,也帶著些促成二人的心情在裡面。

鄭楹此時正心不在焉地看弟弟玩畫帖,被郁娘話音驚醒,起身向外一看,果然是詹沛來了,便出門親迎進來。

「詹哥哥——」阿樟見到許久未見的詹沛,開心地撲了上去。詹沛抱起鄭樟親昵玩耍了一會兒,郁娘便引阿樟出去玩了。

鄭楹親自為詹沛端了茶,詹沛致謝后,寒暄了幾句,便表明了來意:「我聽說,二娘這些天遇到些不順?」

「不順?沒有啊。」鄭楹不知自己的心結就是詹沛所指的「不順」。

「那婆婆所說姓馮的之事……」

「看來郁娘都告訴你了?」

詹沛微一頷首,道:「事關親人命債,換了誰肯定都想弄明白,二娘想必也是揪心於此,倍覺煎熬吧,不然也不至於瘦這麼多。」

詹沛注意到的不止是少女的形銷骨立,還有她長長的睫毛上粘著的眼屑——那是她偷偷哭過後,也不洗臉,任眼淚乾在睫毛上,再被無意間揉成了小渣子。鄭楹素來在意外表凈潔,這件事,幾乎把她脫胎換骨,變成了一個邋遢鬼。

「是,是,我知道,這樣不好,」鄭楹料他要跟郁娘說一樣的勸慰的話,索性順著她以為的他的意思去說,「我好多了,現已不怎麼想了,你們都放寬心吧。」顯然,她想儘快結束這一場無聊的勸解。

「我不是來勸你的,二娘。」詹沛少有地直直看向鄭楹,嚴肅道,「我來是想說說我的所想。」

鄭楹一聽,趕緊坐正,促他快說。

「從已知的來看,的確如你猜的一樣,此案不是盜匪所為,而是有高人精心謀划又嫁禍盜匪。至於下毒之人,周都統和我也都猜測是馮旻。」

鄭楹雖早已懷疑到這裡,可當詹沛言之鑿鑿將結論擺在自己面前時,還是忍不住一陣心悸。

詹沛頓了頓,繼續道:「王府護衛實力不容小覷,且西營援兵一炷香功夫即到,所以,他們必須要對護衛下毒,好讓這第一道防禦不攻自破,才能在援兵趕到前得手。既然要下毒,以盜匪的水準,只能是買通廚娘,可如此機密的一環,真正的布局者會放心交給蜚短流長的廚娘去做嗎?」

鄭楹搖頭。

「所以就得由靠得住的人下手,再偽裝成廚娘所為。」詹沛說得極慢,「這也解釋了為何他們殺光了廚娘,還把不少銀兩放在廚娘房裡,引我們認定廚娘才是盜匪的內應。」

「你所謂的『靠得住的人』就是馮旻?」鄭楹問道。

「正是。既然嫁禍給了廚娘,那實際下毒的姦細就不能滅口,這樣一來,就要確保這個姦細會守口如瓶,還要確保他不易招致懷疑,否則一頓拷問,就什麼都敗露了。」詹沛抽絲剝繭地慢慢分析道,「既然沒有聽說誰家有人被綁,那麼他們為收買姦細,要麼是許以重金,要麼是許了別的好處。這樣天大的事若以重金收買,後患會多一些——萬一被收買的人一不留神露了富,很快就會招致懷疑。相比之下,還是許以看不見摸不著的好處更為穩妥。」

鄭楹頻頻點頭。

「而且,如果此人碰巧也想得到這樣一個好處,那麼兩方互有所求,各取所需,誰也不比誰乾淨,後患也就最小——既保證了內應的守口如瓶,又不易露出馬腳遭人懷疑。馮家世居於此,財大氣粗,似乎很安於此地,沒有更大野心,亦或許是有野心但苦於朝中人脈不足。如果是後者,馮旻不就成了最合適的人選?」

「後者……野心……」鄭楹感到疑惑,很快反應過來,「哦,他的官位!」

「不錯,其實從他新得的官職上也能察出些蹊蹺來——各府三四品官多是由在朝為官多年、深得天子信任之人去做,少有藩王幕僚去做的。他們就煞費苦心找出泠安府尹這麼一個官職,官位既高,且又有地方豪富買去做的先例,給馮旻去做也不算破例,也就不大引人生疑。可越是如此,越顯得刻意揀選過——同品級的地方官里,就只這麼一個。不止於此,他們還故意提前快一年就早早發來調令,好讓大家以為馮旻事發后匆匆離去不過是巧合,也說明起碼一年前,這場陰謀就開始了。」

「原來如此,」鄭楹恨恨道,「難怪馮旻那麼好面子的人,受丁點委屈都要找補回來,可這次多少人背地裡說他花錢買官,他竟不辯解,無非是,縱然被疑買官,也好過被懷疑做了什麼更見不得人的交易。」

詹沛點點頭,正要繼續往下說,忽聽鄭楹搶問道:「不對啊,萬全之策應該是連馮旻一起殺了……」

「非也,」詹沛立刻否定,「二娘難道忘了,他們是假裝盜匪復仇,而馮旻可明顯不像盜匪這樣的烏合之眾能找得來的內應。你知道馮氏在礎州首屈一指的氣派,盜匪既沒途徑見到他,見到了也沒本錢相收買,所以,要想戲演得像,就只能栽贓給廚娘雜役之流,真正被買通的馮旻則非但不能殺,反而要遮掩好。」

見少女終於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詹沛接著說道:「再加上那婆婆的話,現在你大可認定,就是馮旻背主求榮做了姦細。我們決不會放任這叛徒逍遙自在的,待從長計議后,一定取他性命,二娘就請安下心來,別再胡思亂想了,好么?」

「好。」鄭楹毫不猶豫地應道,臉色平靜,看樣子似乎是真好了。

詹沛看她臉色輕快,心中剛覺輕鬆些,鄭楹卻又開口了:「能許馮旻高官厚祿,那這主謀定是個極其位高權重的高官,是嗎?高官權臣就那麼幾個,你心裡可有什麼人選嗎?或者可請教下令尊,令尊畢竟是在京為官的。」

詹沛閉上眼睛,片刻后睜開,眼中只餘一片空洞——他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鄭楹視如無睹,又問:「還有,你一開始說了句-就已知的來看-,你們已知的是什麼,能告訴我嗎?你們手裡還握著什麼吧?」

詹沛聽完她的問題,只覺無力招架,自己已經儘力去避重就輕了,奈何鄭楹一個字眼都不肯放過,都要深挖一番。二娘啊二娘,你問位高權重?是再沒比他更位高權重的人了;你還想知道所有已知的?我已什麼都知道了,可又如何能告訴你呢?你不是不肯放過這些字眼,你是不肯放過你自己,也不肯放過我。詹沛在心裡苦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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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沛離開時撞見了正在前面陪鄭樟玩耍的郁娘,郁娘一臉期待地問道:「怎樣,心結化解了嗎?」

「化解了。」

「可怎麼……看你不大高興的樣子?」

「化解了一個,轉眼又找補了兩個出來。」詹沛說完,搖頭苦笑著頹然離去。

郁娘看著詹沛沮喪地走遠,疑惑不解,把鄭樟交給乳娘后,便匆匆進屋想問鄭楹,不想前腳剛進門,就聽見裡面咣咣噹噹地瓷器碎裂聲。郁娘定了定神,趕緊跑過去扯住歇斯底里的鄭楹。

「馮旻!」鄭楹咬牙切齒,從牙縫裡擠出這個名字。郁娘一驚——方才詹沛不是說化解了么?

「詹濟之跟我都釐清了,就是馮旻乾的!而且,而且這裡面還有好多事情,好多陰謀,細問他時,他卻不肯多說。我一定要弄清楚。」鄭楹眼睛直勾勾盯著碎在地上的瓷瓶,越來越紅,淚水隨即湧出。

「他……就是這樣化解的?」郁娘蹙眉,暗自心想,「詹濟之啊詹濟之,你是真的不了解她,這不過是把糾結化為恨而已,哪個是舒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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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之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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