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chapter9

「你覺得這是一部註定會失敗的電影？」

新手機的另一端傳來安德里沒有什麼語調起伏的聲音，但是瑞亞能聽出他開始在意了，男人的語音下沉了一點。「既然如此，為什麼你還願意來參加這部電影的試鏡？」

「因為當我知道有這個試鏡的時候，我還沒有看過劇本。」

「諾倫小姐，你現在仍然沒有看到過全部的劇本。」

瑞亞抓緊了手機，也許是握的時間有點長了，她的手心開始出汗拿著手機感覺有點滑，「你讓我試鏡了洛麗塔，而我為你們表演了一段劇本。」

「……那僅僅是一個小片段。」

「那也足夠了。」快速地接過了話語，瑞亞希望用這點來營造氣勢，但顯然並沒有什麼作用，少女的嗓音還是過於柔軟輕嫩：「那段劇本把洛麗塔描寫得像是……太輕賤了，而她並不是。」

被這個直白的用詞短暫地驚了一下，安德里沉默了一會兒才做出回復：「是什麼讓你這樣覺得？」

「因為你們安排讓亨伯特向她要錢！你們讓男主角質問洛麗塔逼她還錢，這句台詞讓洛麗塔像是亨伯特花錢買下來的女支女！」說到這裡，瑞亞也帶上了一點無名怒火。

即使除開洛麗塔母親的遺產和房產不提，亨伯特還是洛麗塔名義上的繼父，支付贍養費用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為了光明正大地和心心念念的洛麗塔在一起，亨伯特娶了洛麗塔的單身母親，之後不久洛麗塔的母親就發現亨伯特的不軌企圖，在慌張之中意外去世了，亨伯特趁機帶走了洛麗塔。

在這一段情節里，無論如何，洛麗塔都是一個受害者。

然而，97版的電影卻把亨伯特塑造成了一個受害者。

無論是故意放大洛麗塔的性感和引誘，還是結尾洛麗塔在失蹤幾年之後寫信向亨伯特借錢的畫面，都把洛麗塔塑造成了一個貪婪不知廉恥又毫無感情的壞女孩。

這部電影甚至誤導人們同情一直痴情地單方面付出的亨伯特！然而事實上，洛麗塔根本不需要這種無謂噁心的付出。

這個擁有戀童癖好的老男人何止意淫過一個女孩，只是洛麗塔是唯一一個他能夠接近的「好機會」罷了。

即使在結局的最後一刻，亨伯特認為自己是真的愛上了洛麗塔，他對於這個女孩所造成的傷害也是沒有任何借口可以辯解的。

電影只強調了這種愛情的可悲，卻沒有點出這份罪惡和殘忍。

瑞亞覺得，如果說《洛麗塔》原著是一封來自於戀童癖的蒼白辯解書，62版電影是對亨伯特惡癖的喜劇式嘲諷，那麼97版電影都幾乎可以說是誤導觀眾最成功的唯美洗白。

看完97版電影，人們甚至會產生這樣的疑問：亨伯特對洛麗塔這麼好，她怎麼還忍心離開他？

這簡直是可笑。

會導致這樣的結果，原因也很簡單。

首先這本來就是亨伯特眼中的洛麗塔，所以他們不得不把視角放在亨伯特身上，其次是因為出演洛麗塔的演員太年輕，她沒辦法表演出更有深層次的內容，所以導演只能簡單再簡單化。

於是剪輯到最後，一切都只剩下了畫面唯美精緻的情.欲，有了《洛麗塔》原著的外殼和皮肉，卻失去了《洛麗塔》原著的精髓和核心。

她想要出演洛麗塔，並不僅僅是因為她想要演女主角。

更重要的還是因為瑞亞想要改變97版電影里的洛麗塔形象，那個女孩本來就不該是那樣的，她想要這個挑戰。

經過1992年那起事件的影響，她對於這個複雜的悲劇性角色有了一種古怪的共鳴。

無論如何，這絕對都不該是洛麗塔的錯，更不是什麼兩邊各打五十大板的都有錯就能掩飾掉的罪惡。

「我只是讀了這一小段劇本，就不禁認為是洛麗塔有愧於亨伯特。」思及這裡，瑞亞的思緒也越來越清晰，「所以我不得不懷疑整本劇本。」

「維特先生，我想你應該已經看過劇本了吧，你能告訴我劇本的走向其實和我猜疑的完全不一樣嗎？」

其實瑞亞還是狡辯了，她不可能從一小段裡面看出那麼多的內容，能這樣說還是因為她看過了原來的電影。

安德里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所以，你認為它註定會失敗。」

「如果這是一部站在亨伯特的立場為他辯解的電影，那麼是的，我覺得它註定失敗。」而且還差點上映不了。

「我明白了，諾倫小姐。」他的語氣又變回來了原來的傲慢模樣，「看起來你不僅在表演上有點才藝，對於其他方面也十分有心得。」

又來了！這話里話外諷刺的意味。

瑞亞心微微一跳，然後安德里就提出了一個問題，瑞亞都不知道那是不是個問題：「那我猜，在這一大串的批判之後，你仍然會願意屈尊出演這個角色？」

最終，瑞亞給出了這個回答：「如果我來演，我決不會演成那個樣子。」

那個男人意義不明地哼了一聲，就在瑞亞以為他們都會把那個經理人的事情略過去的時候，安德里又提了出來，毫不在意自己之前被拒絕過，或者不覺得自己還會被拒絕。

「如果這部電影大獲成功，那你應該重新考慮經理人這件事。」安德里聲音里的嘲笑語氣更強烈了，「因為你會後悔拒絕了我，諾倫小姐。」

「晚安，祝你有一個美好的夜晚。」他把貴族強調念了個十成十，「洛麗塔。」

這個名字在安德里的念法里一點也沒有亨伯特的痴狂和情迷，反而充滿了冷冰冰的嘲意。

在被掛掉電話的時候，瑞亞都沒有反應過來，然後她才後知後覺自己都沒有問過安德里為什麼提出要當自己的經理人。

她不覺得自己用兩場試鏡就打動了這個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的男人。

就在瑞亞還沉浸在懊惱的時候，能給她解惑答疑的人就打來了電話：「嘿，瑞亞！你是那個洛麗塔了！」

「我已經知道了。」

馬洛伊提高了音量，他有點驚訝：「什麼？我已經盡最快速度打過來了，你竟然先知道了結果？」

「安德里·維特！你給了他我的電話號碼，然後他打來了電話。」瑞亞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你絕對想不到他和我說了什麼。」

「那個男人真的給你打了電話？」馬洛伊的聲音聽上去很不可思議，「好吧，他說了什麼？」

「他想要當我的經理人。」

馬洛伊立刻倒吸了一口氣：「……不、不！請千萬不要告訴我你拒絕了。」

「是的。」瑞亞緩慢但是堅定地回答了馬洛伊，「我拒絕了。」

「你怎麼能——」他沒把話說完然後又說起了一下段話語：「如果我告訴你那個男人的背景，你會改變主意嗎？」

「他是奧斯卡委員會的評委嗎？還是不為人知的但實際上真實存在的美國王子？」

「……這一點也不好笑。」

「不！你瘋了嗎？」瑞亞在這個問題上異常堅定，「就算他再有背景，他也是個完完全全的電影外行，而他甚至不屑於掩飾這一點，我為什麼要請這樣的人來當我的經理人？」

「但是——」

「我說了不，天哪，無論他有多厲害，我都不想從自己的片酬里拿出一部分付給這樣的男人。」瑞亞長嘆了一口氣，為了不讓自己糾結，她拒絕傾聽安德里的身世科普，「而我們現在更要緊的，還是先來討論怎麼說服我的父母，然後再來商量修改劇本的事情吧，馬洛伊。」

「嘿！叫我邁特斯！」

馬洛伊對於稱呼很在意，他總覺得姓氏不能拉近兩個人之間的關係，「聽著，我已經在爭取聯繫編劇斯蒂芬·希弗了，他還在修改劇本，所以我們不是完全沒有希望。」

「也許你會很驚訝，但在這件事上，我比你還早一步，我剛才正和安德里·維特提過了。」

「什麼？」

聽完瑞亞的複述之後，馬洛伊驚嘆了一會兒，不過這隻有瑞亞這樣的情況才能做到，他無法複製，所以只能感慨瑞亞的腦子轉得快，竟然把尷尬的拒絕扭轉成了利於自己的建議局面。

沒等他理清思緒，瑞亞又說出了下一句話：「其實你不反對的話，我還有個主意。」

「如果這可行，我也可以說服我的父母了。」

「……」

安靜又震驚地聽了許久，過了好幾分鐘馬洛伊才在電話另一端思索完畢之後又快速地重振精神，「見鬼……你說的也許真的可行！」

他緩緩地說著：「不過首先，我們得先見到那個編劇斯蒂芬·希弗。」

—

斯蒂芬·希弗覺得自己很倒霉，他接手了一個爛攤子，而他毫無任何誇張，他確實接了一項不好處理的工作。

《洛麗塔》本來就是一個具有爭議性的著作，根據原著改編的劇本自然也就大大增加了難度。

而62年的《洛麗塔》電影劇本還是導演斯坦利·庫布里克和原著作者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一起改編的，這兩個人的結合本身就是一種對原作的完美還原和再創。

這就給新版的《洛麗塔》改編再次增加了難度。

誰也不想讓新版的電影帶著老版電影的影子，也不希望被老版電影比下去，所以每一任編劇都儘力把劇本寫得不一樣。

是的，每一任編劇。

斯蒂芬·希弗不是這部電影的第一任編劇了，製作《洛麗塔》的電影公司請過的幾輪編劇裡面光是他知道的就有詹姆斯·迪爾登、哈羅德·平特和大衛·瑪梅特了。他是最後被帶入局的，也正是在這個情況最糟糕的時候。

電影的劇本已經被寫了一遍又一遍，完成得也已經差不多了，但是卻一次次地被打回重新修改，再不行就換人寫。

說實話，斯蒂芬·希弗在寫完現在這個版本的劇本之後，他自己也不太清楚到底要表達什麼核心內容了。

他要滿足導演阿德里安·萊恩的要求，表達出原著裡面曖昧勾人的情.欲關係；然後還要馬里奧·凱薩滿意，製片人希望一部比老版電影更還原的作品；當然他還需要增加噱頭，不然電影公司會覺得沒有賣點……

到了這一步，劇本裡面就不會再剩下什麼斯蒂芬·希弗自己想要表達的思想了。

斯蒂芬在這部電影的製作過程中幾乎也沒有什麼話語權，如果還不行，也許馬里奧就會再去找新的編劇了。

何況新入局的製作人安德里·維特的加入又迫使這一切進程不斷加快，斯蒂芬身上的壓力就更大了。

在這種時候，他一點也不想應付什麼經紀人之類的應酬，直到對方透露出了這樣一個訊息，「希弗先生，難道你不想見一見他們選中的洛麗塔嗎？」

女主角選出來了！

斯蒂芬沒工夫去想自己在這一選角過程中受到的忽視和冷遇，他只是想要和那個即將成為他筆下女主角的女孩見一面——他太需要靈感了！

所以才會有這一場會面，一個纖細漂亮的金髮女孩，還有坐在她身邊高大結實的經紀人，坐在他們的對面，斯蒂芬希弗看上去就樸素甚至平庸得多。

如果只有他一個人，咖啡廳里的服務員可能都不太會熱情地走過來，因為他看上去不像是能給出很多小費的人。

但是現在就不一樣了，女招待的服務熱情高了不少，而且總是會對那個自稱邁特斯·休·馬洛伊的男人露出精緻的笑容，周圍客人們的目光也若有若無地瞟過來，斯蒂芬甚至聽到一些議論聲。

「那個女孩長得真漂亮，是模特嗎？」

「也許是演員？」哈，這在好萊塢確實很常見。

但這還是讓斯蒂芬不自在。

「希弗先生？」

女主角的經紀人馬洛伊叫了他一聲，「我們很抱歉這樣突兀地打擾你。」

「哦，這沒事。」斯蒂芬無所謂地擺了擺手，他看了好幾眼那個叫被選上出演洛麗塔，名字是瑞亞·諾倫的女孩，確實察覺到了她身上超出常人的魅力，這讓他對於這個選角有了幾分理解。

金髮碧眼，倒是和67版電影的洛麗塔很像，不過斯蒂芬知道一些電影的安排，他們會把她變成書裡面的那個洛麗塔的。

「所以，你就是我們的洛麗塔了。」

「事實上，我還不是，希弗先生。」出乎斯蒂芬的預料，瑞亞這樣回答了他，「我還沒有簽約。」

果然，下一刻，斯蒂芬就順著瑞亞的話問了出來：「為什麼不呢？」

和馬洛伊交換了一個眼神，瑞亞調整好情緒緩緩地開了口：「希弗先生，我們其實就是為此來找你的，我們知道你是這部電影現在的編劇。」

她微微垂下了眼帘，纖長的睫毛給那雙毫無雜質的藍色眼睛印上了陰影，這讓這張漂亮的臉蛋多了幾分脆弱。

「我試鏡了劇本中的一小部分，而這讓我很困惑。」穿過咖啡廳玻璃櫥窗的光線就是最自然的打光，為瑞亞鍍上了一圈天使般的淺色金邊。

「希弗先生，你願意聽一聽我的故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