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點絳唇(上)

第一章 點絳唇(上)

——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夜色潑墨般將莊嚴的宮殿迅速染上濃重的黑。

「呯——」身著龍袍的男子將茶碗隨手放在桌上,卻在空曠的書房裡發出一記沉悶的聲響。

他看著離他幾步之遙的沉默少年,雖跪在冷硬的地上,背脊卻挺得筆直,這讓他彷彿看到了更年輕時候的自己。

他知道他用這種一言不發在抗拒什麼。

三年了,那個鮮衣怒馬的女子給他們帶來的傷痕,非但沒有消失,反而紮根於心,愈演愈烈。

曾經她眼中的嘲弄,令他幾乎失了理智,他還沒有證明給她看,即使他的皇位來的不正,也無妨他坐穩這把椅子,還這片江山一個清明盛世,她卻用那樣決絕的方式轉身離開。

一旦走上這條路,又怎麼能為了區區這點事停下腳步?

蘇尋是個好苗子。文治武功樣樣出色,更難得是頭腦清醒,再加上身世複雜可以掌控,為他做一些不那麼能放在檯面上的事,很合適。

他可以給他更多一點時間去成長,但不能,也不接受,因為一個女人,使他們產生原則上的分歧。

罷了,那件事,終是他做的過了些。

他閉了閉眼。

半晌。

「替朕去江南看看吧。也算給你放個假了。」

她曾說,若能死在春和景明的江南,也便無憾了,卻一生困於煙鎖重樓的京城。

而他,或者他們,又何嘗不是呢?

「高一點,再高一點!」

隔著牆便能聽到少女如黃鶯般婉轉清脆的笑音。

「我就奇了怪了,一個鞦韆而已,你高興成這樣?」一把利落卻帶點不滿的嗓音嚷道,「我可是給你帶了最時新的簪子,被我那吝嗇老爹知道,又要挨一頓臭罵了!」

「哦?這不是我給你把書生和女鬼的故事寫圓滿了你的謝禮?」

「才不是,你自己也捨不得讓他們分隔兩地的!」

「哎呀,朝昭,好了好了,我推你坐便是了,別撓我癢!」咯咯咯又是一陣嬌笑。

不同於京城的姑娘笑也要笑的矜持大方,這笑聲竟是肆無忌憚的大笑,肆意里又多了點嬌憨明媚。

正引著蘇尋走進自家院門的顧長河臉上一陣發燒,虧他剛剛還在人家面前誇自家女兒乖巧可愛,知書守禮,饒是他是此地說書一張名嘴,也有點經不住栩栩這般拆台。

偏偏這看著年紀不大,卻老成得有點淡漠的少年,面色都不改一下,冷著一張俊臉淡淡點了點頭道,「的確。」

顧長河皺了皺眉,他總覺得這個老顧的遠方親戚,不像是簡單人家的孩子,更別說老顧以前是在太醫院混過的人。要不是多年鄰居,且信得過他的為人,也不會答應他讓自己的寶貝女兒多照顧他幾分——

雖然人家老顧說的是,栩栩那學了多年的半吊子醫術,總要讓她實踐實踐,這小子體質好,隨便折騰。

看了看自己穿著一身淺碧色紗裙,唇邊一點硃色溢出,眉間儘是一派天真的女兒,眉頭便皺的更緊了些。

栩栩一向覺得自己聽力過人,早在父親走到院門口前便聽到了腳步聲,匆匆推了慕朝昭從後門走,理了衣衫拔了新簪子,又穩了穩鞦韆,等著一頓說教,卻沒想聽父親喊道,「還不快過來見客人?」

她一抬眼便撞進了一雙黑白分明得彷彿裝著夜和霜的眸子,清冷的目光直透進心裡去,明明是很短的一瞬,卻覺得剛出的一點熱汗這會子涼了,然後又熱起來。

栩栩這一瞬間突然便明白了一個話本里極常見的詞——淪陷。

她不由自主放輕了聲音,一點點緊張便帶出了一個嗲音,「爹」心裡一驚,趕忙清了清嗓子,「今天嬤嬤有事學不了女工,朝昭又難得過來找我,才玩了會鞦韆。這位是?」頓了頓又不好意思道,「是顧先生說的那位蘇公子吧?」

顧長河點了點頭:「先去換身衣服,下午帶小蘇熟悉一下環境,或者去找顧先生,我有一場邀月樓例行的說書,得馬上過去,你自己乖一點。」

栩栩乖巧應道,「知道啦。」轉身又看了看石階旁的梅子樹,才回去換了身衣服。

顧長河匆匆離去,蘇尋看著那一抹碧色也很快消失在轉角,莫名其妙被這戶人家主人拋下了,倒也沒覺得不自在。

這江南的院子與北方建築十分不同,不大但處處透著精緻。白牆黛瓦,牆邊有竹,竹下青石嶙峋,幾點青苔相映成趣。

他看著仍自微微蕩漾的鞦韆上纏著自然上盤的紫藤,更難得的便是,透著一股讓人很舒服的生活氣息。他往旁邊走近兩步,果然見一隻蝶戀花樣式的新簪子躺在梅子樹下的草叢中。

方才顧父聽不見,他這個自幼練得一身武藝的人是在老遠便聽得兩個小姑娘說笑,那般清脆的聲音,想不聽清都難。

只是這顧家的小姑娘,乖巧大抵是說不上的,可愛倒是有幾分,京城是難見這般生動又單純的小丫頭的。

想到京城那些事,他本就無甚表情的臉上又冷了一分。

「公子,顧太醫又不是不知道咋們是京城來的,怎麼還找了這樣一個十多歲的小丫頭,年紀小又不老實,別到時候反過來要我們照顧她。」無影覺察蘇尋情緒變化,適時出來嘮叨幾句,本還想說這家大人也不靠譜,不想小姑娘腳步卻快,又隱了蹤跡去。

蘇尋剛在前廳拿起雨過天晴的小茶杯,便覺得一股好聞的帶著淡淡自然清香的氣息撲面而來。

看時小姑娘已換了一身月白的棉綢衫子,外罩同色紗衣,發間一支檀木簪子挽了一半頭髮,剩餘烏髮不聽話的披散著,腕上一串紅珊瑚的釧子,兩隻白嫩的小手在發間翩躚,幾步行到他面前幾步時已打好了一條漂亮的麻花辮。

這本是不合規矩的,在外人面前大膽了些,她做來卻十分賞心悅目,他也不覺得出格,相處舒服就行了,難得這裡遠離政權紛爭,自然不會多嘴。

之前顧父擋在前頭瞧不清,此時她在他面前亭亭站定,被她一雙清澈明亮的杏眼凝視著,見慣了大風大浪的蘇尋竟有些不自在起來。

小巧的鵝蛋臉,彎彎的柳葉眉,唇上點著一抹朱紅,此外別無脂粉雕琢的痕迹。兩頰雖因跑動紅紅的,膚色卻仍有些蒼白。穿的素凈但乾乾淨淨更透出幾分靈氣。

栩栩也在觀察這個據說是從北邊來的顧先生的遠房親戚。心道,他和那些江南的少年郎都不一樣。

牙白的衣服穿得挺拔如竹,卻不十分風雅溫潤,像是為了中和一些與年紀不相稱的鋒芒。臉上雖淡漠但眼中卻沒有書里寫的那種生人勿近。且又少了點書生氣,但栩栩覺得在她見過的年輕男子里,這位最能稱的上是謙謙君子了。

——若要說個更準確的形容,那就像是一把,未出鞘卻知其一定鋒利的長劍。

此時他瘦長的指尖端著個瓷杯子,栩栩覺得將茶換成酒,再來點月色清輝,定是一幅名畫。她又想了想那畫面,覺得寫進話本里一定很棒。

末了卻皺了皺秀致的小鼻子,道:「奇怪,這裡還有別人來過嗎?」

蘇尋不動聲色將杯子放回紅木茶几上,剛剛她那般專心盯著他的指尖,險些讓他以為是搶了她的心愛之物。想說不曾有人來過,對著這剛見兩面的小姑娘竟不大想騙她。

小姑娘卻又歪了歪頭說:「我叫顧栩栩,栩栩如生的栩栩,顧姑娘叫起來拗口,你又是顧先生的遠房親戚,顧先生和我爹是本家關係又好,大家便算是自己人了,所以叫我阿栩就好啦!還有你叫什麼名字呀?」說完自己先笑起來,大大的杏眼都彎彎的了。

蘇尋心中有些好笑,對她的友好也沒多說什麼,淡淡笑了笑說:「蘇尋。」見她仍看著他,便又道,「尋覓的尋。叫我名字便好。」

這一抹極淡的笑意卻叫小姑娘看的呆了一瞬。別說小姑娘,就是此時隱在暗處的無影見了都呆了一瞬。自那位去后,公子有多久沒笑過了?心中對小姑娘「無禮」的不滿卻稍稍放下了一點。

栩栩暗暗罵自己沒出息,雖沒聽到他叫自己名字,但聽他清冷的聲音已是一種享受,更何況他還對自己笑了!

她急中生智:「現已日中了,我先帶你去食午飯吧!」說完又覺不妥,書上說北方飲食皆習慣每日二餐,臉上又紅了兩分,「若是不食的話,這邊有許多別緻的點心鋪子,還有江南特有的工藝,浣花橋那邊可熱鬧了,我還知道幾個人少又美麗的好地方。」

蘇尋見小姑娘眼中水汪汪的幾要積起水花來,也不懂一個重詞都沒說她在急些什麼,反思難道自己太凶了?便放低語氣說:「那就先去午飯吧,再領我周圍隨意走走就好。」

栩栩胡亂點點頭,隨手拿了一把油紙傘便含笑示意他出門,回頭餘光還帶了帶矮牆邊能看到幾片陰影的青梅樹。

希望爹爹回來的晚些,不然他定要發現朝昭又給她帶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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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里曲,聲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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