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南柯一夢終醒

月如鉤，西風至，海棠瘦，幾片粉粉的落紅隨著風的痕迹，穿過格子窗，飄向紗簾后，輕輕著陸在光潔額頭，睫毛如扇輕顫，倏得雙目睜開，眸光四射，如星如辰，在黑夜中耀耀生輝。彷彿有什麼東西在眸中撕裂，又拼合，再撕裂，再重組。

我猛然坐起，記憶如潮，在我腦子裡拼接完整。這段時間零零碎碎的夢，竟然都是真的。一時間，我不知道衛昌城是夢，沭陽是夢，還是溧陽縣這間酒鋪才是夢。

爹娘離去，對我打擊太大，瘋癲無狀，嗜殺為性，影子請來林大夫為我醫治。林大夫為撫平我的心傷，喂服了我消去記憶的葯，免去我雙手沾血，換得我這平靜的數月賣酒生活。

我每日釀酒賣酒，過著簡簡單單小市老闆的生活，影子擔起了所有的仇恨，他與衛子頌一起推翻了衛子璟的統治，扶持衛子頌做了皇帝，又開始收拾這被衛子璟弄得一團糟的爛攤子，平復賊寇，驅逐江青軍。

我對他沒有怨，沒有恨，有的只是愧疚。他盡他所能保護了我，而我什麼都沒有做，在我什麼都不知道不感知的情況下，一切塵埃落定。

我挑了最好的酒，出了房門，朝南丘爹娘的墳走去。身後的響動，引起我的注意，回首，是小慈，我從非冥那兒收來的小慈。非冥的人，能是什麼尋常人嗎？我不知你身份，想來也不會簡單。「你回吧，不必跟來。」

我只想一個人陪陪我的爹娘。

青冢前，石碑下，滿滿地倒了兩杯酒水。

一杯敬過往，往事如波，逐浪而去，復又席捲回來。

一杯敬爹娘，孩兒不孝，獨自偷得閑適時光，不記家仇。

「熙兒來看你們了。爹，娘，熙兒回來了。」

聽說文傑已死，影子軍把文傑的屍身掛在城牆十日，以泄心頭只恨。聽聞衛皇衛子璟一把大火把自己葬在了思巧宮。聽聞衛子頌感念前丞相功德，追封忠烈侯。聽聞羅氏一門恢復榮譽，護國大將軍羅榮追封英豪侯，衛皇衛子頌招安羅弋，對羅弋興兵之事既往不咎。

「爹，娘，影子哥哥做了振榮大將軍，精忠報國，不似我，躲在這溧陽小縣做了幾個月的賣酒小商，什麼都沒做。」

「我有個愛我護我的好哥哥，你們不用擔心我。我會好好的。」

旭日東升，晨色清涼，天邊的紅霞比院前滿樹的海棠還要耀眼，我看著東邊的色彩，起身揉了揉發麻的膝蓋。

「我回去了，天亮了。」

影子把什麼都做了，我又有什麼資格繼續自怨自艾呢？我繼續做好王嘉熙，做好金有謙，過得快快樂樂的，把傷痕用新的血肉填平，就好。

咚咚咚——

林大夫聽得有人敲門，心道這麼早會是誰，開門，王嘉熙一身晨露，笑靨如花眸似星海。林大夫看著王嘉熙的神情，驚疑道，「你想起來了？」

「嗯」我點頭，「多謝師傅救我。」

「我還怕你會怨我。」

「師傅的心意我明白，怎會怨你？我不過是怨自己罷了。」

「快進來，怎這麼不懂愛惜自己。」林大夫把我拉進屋裡，取來干毛巾為我擦濕漉漉的頭髮和露水浸濕的衣服，「你回去換身衣服吧。」

依言，我回了自己的酒鋪，推門見小慈坐在客廳，這模樣該不會等了我一夜？

「你回來了，你還好嗎？」

「嗯」

我換了衣服出來，小慈正端著熱騰騰的奶黃包過來。桌子上紅豆粥，酸豆角，奶黃包，是我喜歡的早晨。

「快來吃飯。」

我夾起一個包子，咬了口，「你的真名叫什麼？」

「......我不記得了，你不是一直喊我小慈嗎？」小慈愣愣地看著我，沉默了會，回道。

「今日你就離開吧，我會給你些盤纏。」

「去哪？」

「去哪都好，不要出現在我的眼前。」

「......為何？......我做錯了什麼？」小慈不解地看著我，眼中的傷痛讓我愧疚，可是我不願意冒險，他終歸身份不明，而且還是非冥的人。

「我記起了以前的事情，我認得非冥，他的人，我不會留在身邊。小慈，我不管你是真的失憶，還是假的，不管你是今後想起來，還是想不起來，我要你離開。」

「可是......」

「我無法信任你。」我直言道。

小慈看著我良久，終是點點頭。

飯後，小慈不曾離開，他勤快地收拾碗筷；開市，他不曾離開，利索的搬開一塊塊門板，擦拭櫃檯；到了日落西山，忙活了一天，他不曾離開，一壇壇酒搬到牆邊放好；熱騰騰的晚餐端上了桌子，小慈已經擺好了碗筷。

我知道他不願意離開，他一直在等我留他，他努力地做好所有的事情，他希望我什麼都不說，就這麼過去，好像沒有提過讓他走的事情。

「趁著天還亮，你走吧，現在走，應該可以到達臨縣歇腳。」我把一包銀兩拿給他。他看著我，像杯遺棄的小獸。

「我跟非冥沒有關係，我不知道他是什麼人，他只是救了我而已，我不知道他做了什麼，我......」

「若是你喜歡賣酒，這筆錢足夠你在別的地方賣酒。看在我收留過你的份上，離開這裡，不要在出現在我面前，我不想大家太不愉快。」

「好」

小慈收下了銀兩，離開了，夕陽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長很長。過了很久，他的影子才在我的視線里消失。

我去了對面金氏服裝鋪，店裡的夥計見到我都非常熱情，之前我只當是鄰里和諧，如今我知道，他們都以這麼溫柔的方式守護著我。

「你們掌柜的呢？」

「在後面賬房，我去通報。」

「好」

金沖一身黑布長衫，同色絲綢腰帶，整個人穩重踏實。多年前，我從小廟救出他時，他還是個瘦弱的小孩子，自己給自己起的小名『蟲子』。後跟著張掌柜的學徒，自己也已經是衛國數一數二的富商，管著金氏很多鋪子。卻在我的酒鋪對面，開了這家金氏服裝鋪，每天一副小店掌柜的模樣。

「熙姑娘，有什麼需要幫忙的？」金沖笑嘻嘻地問道。

「我回來了，蟲子。」

金沖細細打量著我，眼神從不解變得震驚狂喜，「金，金，金少爺。」

「你怎麼還結巴了？」

「哈哈哈哈，我是太開心了。快隨我到後面。影子大哥可知道這個好消息了？金少爺，你讓我們好等啊，你要是再不想起來，我都想把金氏變成自己的了。」

「呵呵，影子還不知道。你給他寫信告知下吧。」

「他當大將軍這麼久，也該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