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死局

平靜的三月，老師傅退休了。

他走後幾日莫菲才從蘇易嘴裏得到消息，他們現在已很難碰面，那日也只是在食堂吃飯時偶然碰到。二人抓緊時間坐在一起聊了幾句，誰知卻聽來這樣的消息，莫菲臉上儘是難掩的遺憾之色。只是說過幾次話給過自己一點忠告一點關心的老人罷了，但不舍還是源源不斷湧現出來，這份感覺太強烈甚至感染了蘇易。蘇易卻不知說些什麼才合適，安慰嗎？好像也沒什麼值得安慰的，懷念嗎？蘇易想來想去，那也只是一個普通的老工人。

恐怕絕大多數同事都如蘇易一樣，把老師傅的離去作為茶餘飯後一筆帶過的談資。莫菲不知道他離開那天是怎樣的情景，或許有些官方的儀式，或許也有三五好友的送別，當然最大的可能只是一個人冷冷清清脫下工衣轉身離開。年輕的莫菲所能想到的也只有離別這天的情景，卻難以把想像延伸到以後的生活。畢竟退休對她是個遙遠的概念，她難以化解的心結只和「離開」有關，有一種很淡的凄惶之感在莫菲心裏遊走，她第一萬次的想，「是不是，我也該離去了？」她在傷感之餘打電話給裴遠，話語里儘是掩飾不住的「退意」。裴遠說，「不開心就回來吧，我會努力賺錢養你。」每次都是這話，每次都是一樣真誠的語調。莫菲很感動卻說不出一聲「謝謝」，他愛她，她已經習慣理所應當的索取和接受，她愛他，她心安理得的把他晾在一邊，給他頭上貼上替補和底線的標籤。她從不擔心裴遠會離開，他是一塊磐石生根在她身邊。

裴遠說：「我這邊工作好了很多，你要是累了就別做了。」

裴遠說：「我想你了，寶寶！」

裴遠說：「你辭職了我就再多做幾份工作，能賺到足夠的錢。」

裴遠說：「我真的很想你。」

這些話是催化劑，激勵著莫菲離去的信心，可一掛上電話澎湃的心潮卻會在極短的時間內平復。她的理智早已駐了堅實的圍欄，層層疊疊把一顆活蹦亂跳的心夾在中間。她會永遠呆在這裏，即使被剝奪了奮鬥的權利，即使一輩子被人踩在腳下，一輩子和男人一樣幹活也要呆下去。只因賬戶上每個月必到的工資和時時都有的豐厚福利，以及父母放心的笑容。莫菲知道這就是人的命運，這就是你能吃跑穿暖生活安定的代價，這――就是為人的代價。只是這代價對莫菲會不會太殘酷，這代價對無數同莫菲一樣的人們會不會太殘酷！

人人都想高尚的生活，卻不得不在生存面前低頭。上帝把人造成這般模樣自然有他的道理。因為單純生活中人人都嚮往心靈的升華沒，天堂沒有我們想像的寬闊，哪裏能容下這麼多「天使」？而殘酷的生存是魔鬼的手，緊緊攥住我們的腳踝拖我們沉淪地獄。所以聰明的上帝給人一顆「高尚」的心靈和一副「卑賤」的軀殼。二者共生又相互制約，沒有心靈的軀殼只是一具屍體，脫離軀殼的心靈即化為沙礫。心靈天生高貴逼人漠視身體，的需求又逼着人們違背天性。心靈的禁錮約束了肉慾的無限膨脹，為生存的貪婪一心掙脫束縛。

這樣的過程很疼，就像有人試圖拿電鋸把你反反覆復鋸開、合攏、鋸開、合攏……莫菲覺得自己是可以被原諒的，莫菲覺得今日冷漠的人們值得同情。畢竟誰都有權利選擇更適合的生活，畢竟我們存在的時間那樣短暫，何苦為了不知所謂的「心靈」把短短數十年弄的「血淋淋一片」。

我，也應該被原諒吧？

近來我愈發覺察出自己的渺小，這種「渺小感」無處不在，成日讓人四肢無力、內心空虛。已是4月了，天氣一日日的暖起來，可是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呢？沒有一件事情是順利的。

單位里沸沸揚揚吵了許多時日的改組到底還是來了。就在一夜之間我所在的單位被一分為二，我現在是二分之一安全部副科長，而我壓了巨大賭注的領導「光榮」的「被升遷」，我在這裏用了兩個引號，實在是發自內心的哀悼！為我的命運不濟，為那些虛耗的時間還有――打水漂的血汗錢。當然也順便哀悼「領導」，他被架空在一個更高的位置，像一個精緻高檔的擺設，很值錢卻沒什麼用，更可悲的是這個擺設自此以後和我無干。

為什麼要在這種時候改組？

為什麼會在這種敏感時期把我從「小地頭蛇」的位置上拔下來？

為什麼這麼巧？

這會不會是個陰謀？

我自知自己這等小角色根本和「改組」這種大分量的話題扯不上關係，但我心裏有太多不甘。新上任的領導叫狄青發，以前領導開會主席台上擺一溜椅子，他是坐最後一張那個。自然都是面熟的，只可惜我一次也不曾和他親密接觸過，我甚至原本瞧不起他。他身上時刻散發一種張揚跋扈的匪氣和淺薄可笑的稚氣，讓我自始至終誤以為他的官已經做到了頭。我打心眼裏瞧不起這樣的人，瞧不起這個只比我年長10歲官階卻高到完全可以只用鼻孔看我的領導，現在我更是他手心的一隻小蟲子，想怎麼捏就怎麼捏。人們都稱讚他年富力強，我縮在一邊嘴裏直冒酸氣。心裏密密匝匝擠滿問號，為什麼會這樣？怎麼會是他？自己怎麼就會錯的如此離譜？

小孫高升了。

雖然同樣做着秘書的事，但頭銜卻變成了辦公室主任。年輕的辦公室主任真是很符合上頭領導班子年輕化的精神。我看見過他，他和狄青發走在一起，都是身材高大五官端正神采奕奕的骨幹分子，兩個人談笑風生親密的如兄弟一般，我遠遠的看着小孫，恍惚記起自己也曾和他有過稱兄道弟的好時光。

這樣順利的人生對我真是莫大的諷刺！算起來這是他第二次渡過危機，我想不通他是如何做到的，我還一直以為他和我一樣是老領導的忠實護衛，孫子兵法①三十六計他到底用的那一招，肯定不單是暗度陳倉這麼簡單。我猜測這也許又是小孫極具真知灼見的父母給他規劃的道路，想到此節我捶胸頓足後悔難當，一直說要去拜會這一對「高人」，卻總被這樣那樣雞毛蒜皮的小事纏住手腳，直到現在連一睹真容的機會都沒有，以後再想聆聽教誨只怕難上加難。悔之晚矣，悔之晚矣啊!小孫越走越遠，遠到至此以後我即便厚著臉皮也未必請的動他，遠到我只能這樣看着他，等他留意到我的時候趕緊上前叫一聲，「領導！」

有的錯可以彌補，有的錯一旦犯下無可挽回。而我犯得錯，還有沒有改過的機會？我的眼睛因為嫉妒而充血，雖然我仍舊保有着現在的位置，但這方寸立錐之地朝不保夕，未來更是一個渺茫到讓人絕望的詞語。當然還有許多和我一樣可憐的人，比如大李，他如我所願離開了，到另一個二分之一繼續做他的科長。他離開時我們像戰友一樣緊緊握著對方的手，臉上帶着絕對官方的笑容，但我們從對方的眼裏看到自己頹敗的形象，如同一隻喪家之犬，最後他拍拍我的胳膊離開，沒什麼話好說，說什麼都顯得多餘。巧的是接替大李的人也姓李，叫李國才，是一個我從未見過的新面孔，應該屬於「空降兵」一類。他年齡與我相仿，身高勉強有一米七，中等身材，寸頭，扁平臉，小眼睛小嘴，氣質自然是和狄青發雷同的，他給我打招呼的方式是皮笑肉不笑的從鼻孔里發出「你好」兩字。我憋著氣對他笑，然後主動握住他的手，他無名指上大號的金戒指硌疼了我的手指。

更疼的是心！沒有了乘涼的大樹，甚至連「奮鬥」的目標都失去了，我還剩下什麼？從頭再來，再重複以前走過的路，重新佈局落子會不會時間太晚，畢竟我已是36歲的「高齡」。我不願就此被打敗，自此頹廢下去，但真要行動起來又確實感到有心無力。倘若我還依舊是基層小山頭上的小頭目也不必如此驚慌啊！畢竟我還有落腳之地，被打倒了也知道如何爬起來。畢竟我可以帶着隊伍拚命幹活，把每一個項目做到最好，爭先進，出成績，再出成績……這樣子也總歸有些盼頭吧！可是現在我頭不著天腳不着地，孤零零被架空在這毫無意義的辦公室里。看文件，打電話，簽字，看文件，打電話，簽字，偶爾檢查，開會，再檢查再開會……這該如何是好？原來這世上根本沒有絕望一說，只是一次一次再一次更加失望罷了。

我窩在辦公桌后苦笑，也許我最後的希望只能在王寒柏身上了！亂世中的實幹家總會一飛衝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可惜就連這也只是個幻想！

註釋：

①孫子兵法：孫子兵法三十六計是哪三十六計？

1、瞞天過海2、圍魏救趙3、借刀殺人4、以逸待勞5、趁火打劫6、聲東擊西

7、無中生有8、暗渡陳倉9、隔岸觀火10、笑裏藏刀11、李代桃僵第12、順手牽羊

13、打草驚蛇14、借屍還魂15、調虎離山16、欲擒故縱17、拋磚引玉18、擒賊擒王

19、釜底抽薪20、混水摸魚21、金蟬脫殼22、關門捉賊23、遠交近攻24、假道伐虢

25、偷梁換柱26、指桑罵槐27、假痴不癲28、上屋抽梯29、樹上開花30、反客為主

31、美人計32、空城計33、反間計34、苦肉計35、連環計36、走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