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受害者們

20受害者們

1月3日的早晨,天空多雲轉晴,持續了好久的低溫天氣,終於在這一天有了回暖的兆頭。收音機中不斷播報著氣象部門發出的預警:隨着冷空氣過境后,氣溫的逐步回升。漣河河面上的結冰現象,將在不久之後結束。滑冰愛好者今後請務必將滑冰場所移動到室內滑冰場,以免出現不必要的意外。另一條消息:漣河河魚今年迎來價格新高,市值有望……

夏秋紅在常麓市第一人民醫院的加護病房裏,獃獃地望着窗外的綠化區不知道在想什麼。樓下有幾個穿着條紋病號服的病人在散步,身邊雖然有人攙扶,但是腳步卻都一致地緩慢。今天是周建山出院的日子,恰逢天氣晴好,他向夏秋紅提出,自己想要去漣河邊上看看。

對於丈夫這個忽然生起的念頭,夏秋紅不置可否。她開始一言不發地整理著丈夫的隨身物品,將大罐小罐的藥物塞進包里,接着又把大袋小袋的閑置膠袋取出丟入垃圾桶。夏秋紅的沉默,讓周建山有些奇怪,於是他又開口問了一次:「我想去漣河邊上看看。」

夏秋紅停下手中的動作,深深地嘆了口氣。像是受到了一個極其無禮的請求一般,她的臉色鐵青著。但緊接着,不耐煩在她的臉色慢慢退卻。夏秋紅還是沒有回答丈夫的話,只是轉身逕自走出了病房。

夏秋紅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萌生出一種渴望有人讓她依賴的感覺。她覺得心裏很空,自己就像是一個打滿了氣的球,外面看上去是完整的,可是裏面卻是什麼都沒有。不對,裏面還充滿了空氣,難道不是嗎?夏秋紅這樣告訴自己,可心裏卻也沒有好受一點。

離開病房的夏秋紅來到丈夫的主治醫師王勝利的診室門口,今天是周日,大部分的醫生都在放假,但是王醫生卻還在值班。夏秋紅事先從錢包中拿了幾張百元大鈔放入事先準備好的紅包中,捏在手心裏。企圖在見到醫生的時候,將自己這些天欠缺的「禮數」彌補起來。

「醫生,我是周建山的家屬,我有點事情想要問你。」夏秋紅推門進去,對着坐在圓椅中的王醫生問道。

王醫生抬頭看了看夏秋紅,接着收起了手邊的檔案端坐了身體:「有什麼事情你直接說吧。」

「我丈夫現在的情況,算是痊癒了嗎?」

「這……」王醫生站了起來,手支著桌子面露難色,他朝夏秋紅打了一個手勢:「你先過來坐下吧。」

夏秋紅心中惴惴不安,今天明明是丈夫出院的日子,但醫生凝重的表情卻在告訴她,丈夫的情況事實上並不樂觀。

王醫生這時緩緩說道:「病人現在的狀況算是穩定了,但距離真正地恢復到健康的狀態還需要一段時間。至於這時間的長度……我還很難說。」

夏秋紅對於這個答案有些意外,因為在她的眼裏丈夫現在的模樣已經和以前沒有什麼分別。或許精神狀態上還差了些,但是這應該算不上什麼很嚴重的後遺症。

夏秋紅問:「醫生您的意思是,我丈夫還需要進一步治療?」

王醫生搖搖頭,作為醫生,他有責任向家屬說明病人的真正狀況。但是惻隱之心人皆有之,這些天夏秋紅所遭遇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他又不忍告訴她實情。

看着醫生大搖其頭,夏秋紅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自己手中的紅包被捏得濕漉漉的,上面沾滿了手心泌出的汗水。最終,夏秋紅艱難地開口問道:「我的丈夫究竟怎麼了?」

「病人暫時是到了可以出院的狀態,只是……」王醫生的話被他自己掐斷,嚇得夏秋紅心臟漏了一拍。

「只是什麼?」

「你的丈夫他很不穩定,但是繼續讓他留院觀察,我們也沒有什麼可以再繼續為他做的。未來的日子,能否往好的方向走,只能依靠運氣了。」王醫生一口氣說完這句話后,坐回了他的椅子,臉上充滿了無奈。

夏秋紅捏著紅包的右手微微一松,她明知道醫生已經對她說了實話,但是還是不死心地問道:「我丈夫不過是暈倒,為什麼會……」

王醫生嘆了口氣:「大腦是個特殊的領域,有時候看似微小的傷害,都有可能會造成嚴重的後果。你丈夫的情況很特殊,以後的日子更是要加倍小心。」

夏秋紅聽完醫生的話吸了吸鼻子,她起身走到醫生身邊,順手將紅包塞進他白大褂的口袋裏:「那我丈夫說要去漣河旁邊看看,您看可以嗎?」

王醫生看見夏秋紅在他的大褂里塞了樣東西,心中一驚,趕緊往口袋裏伸手,準備把東西拿出來。一旁的夏秋紅見狀,死死按住了王醫生的手:「你還沒回答我呢。」

「可以,當然可以。」王醫生急急地答道,他沒有想到夏秋紅竟然有這麼大的力氣。

「你都說可以了,那就不要再推脫了。」夏秋紅鬆開王醫生的手,轉身離開了診室。只留下王醫生坐在那裏,手放在白大褂的口袋中,捏著那份濕漉漉的紅包。像是受到了某種逼迫一般,臉上流露着驚恐。

返回病房的夏秋紅幫助周建山換下了他的病號服,接着攜着他離開了病房。在走下醫院門口的台階時,周建山又一次說:「我們去漣河邊上走走吧。」

夏秋紅盯着周建山的眼睛,自兩人認識這麼多年以來,她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仔細地看過丈夫的眼睛。周建山的眼睛裏從前只有夏秋紅,後來又多了他們兩人的女兒。但是到現在,卻什麼也沒有了,變成了一潭黑沉沉的死水。

夏秋紅拉着周建山來到路邊攔下一輛計程車,向司機說道:「麻煩,漣河岸。」

計程車司機應了一聲,隨即將空車牌子放倒,打開了計價器。隨着機器發出的「吱吱」聲,車子駛上了往漣河大橋的大路。

十多分鐘以後,夏秋紅和周建山在漣河大橋的橋頭附近下了車。給了車錢之後,夏秋紅沒有要找零。司機開心地收下錢,很快就駛離了漣河岸。這時的司機沒有發現,夏秋紅將裝着周建山藥物的袋子落在了他的車上。直到開出幾百米后,他從後視鏡中注意到了自己的車後座上放着一個大袋子,才又重新掉頭往漣河岸邊開來。

此時的夏秋紅和周建山正挽着手在漣河岸邊走着,對於自己兩手空空的樣子竟然沒有感覺到任何的異樣。計程車司機順利地找到了他們,他在車裏按著喇叭,試圖引起河岸邊的兩人注意。可夏秋紅和周建山就像聾了一樣,只顧慢慢悠悠地在河岸邊走着,始終沒有回過頭去。

計程車司機急了,他將頭伸出車窗,對着兩人高聲喊道:「喂,你們東西落在我的車上了,喂……」

這的夏秋紅總算注意到叫聲中喊的是她和丈夫,她手足無措地看了看四周,這才發現自己的袋子落在了計程車里。夏秋紅只好拉着周建山的手臂,又走上了河堤。計程車司機看着迎面走來的兩人那魂不守舍的模樣,隱隱覺得不對。剛剛從醫院附近接上他們的時候,就感覺兩人神情古怪。莫不是得了什麼要命的絕症,有些想不開,要來這河邊尋短見的?可現在漣河的河面上還結著冰,要是真有那種念頭,也沒辦法實施牙。

計程車司機下了車,將後座上的那個袋子拿到了手裏,其間小心地透過縫隙看了幾眼袋子裏面的東西。這不看則已,一看卻正好坐實了他的猜想。袋子裏全是藥物,雖然看不出是治什麼病,但就藥物的數量來看,就已經能夠猜出這病人的情況絕對非同小可。

夏秋紅和周建山很快來到了計程車旁,她的臉上陰雲重重,彷彿還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之中,接過那個袋子后也沒有說謝謝。身邊的周建山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到最後卻還是沒有作聲。計程車司機心想今天怎麼會遇到這樣的乘客,要是這兩人就這樣死在了這裏,自己的心裏肯定會過意不去。

計程車司機只是掙扎了一個瞬間,接着就趕緊叫住了還沒有走遠的夏秋紅和周建山:「等等,你們……」

夏秋紅先一步停了下來,但是周建山卻自顧自地繼續往河岸邊走去。計程車司機追到了夏秋紅的身邊說:「聽說過兩天這河面上的冰就化了呢,你們要想滑冰的話,還是到市中心的滑冰場吧。」

「哦,我知道了。」計程車司機這無厘頭的一句話,倒沒有讓夏秋紅覺得奇怪,她認真地回復了一句后,轉過身去便要去追趕周建山。

計程車司機這下急了,他一把拉住夏秋紅的手臂:「無論什麼事情終究會過去的嘛……」

「你……」夏秋紅聽了計程車司機的話,臉一下子紅了,「你懂什麼?不是什麼事情,都能夠過去的呀!」

計程車瞪圓了雙眼,默默無語,他發覺自己的一腔好意竟然難以付諸實際。夏秋紅古怪地望了一眼計程車司機,可能也是感覺到自己反應過度,於是便不再搭理他,轉身又去追周建山去了。

計程車司機沒有辦法,只好悻悻地回到了他的車裏。他看着夏秋紅提着袋子,來到周建山的身邊。兩人一起繼續往漣河的河岸邊上走,夏秋紅其間還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似乎在確認自己有沒有離開。

計程車司機沒辦法,他在駕駛室里點了一根煙,遠遠望着兩人。心中暗暗期待着,不要發生什麼意外才好。此時,車裏的內部電台里發出通知:附近海鮮市場迎來高峰期,漣河河魚今日會出現搶購的情況,讓漣河大橋到濱河路附近的計程車繞道通行。司機看了看電台又看了看河岸邊的兩人,一時間猶疑不定。電台里的中年女播報員,頂着沙啞的嗓音反覆地播報著著通知。司機聽着耳煩,「啪」地一聲,一下按掉了電台的電源,接着不滿地咕噥了一聲:「這算什麼事呀。」

河堤下方的夏秋紅陪着周建山,慢慢走到一處方便下河面的位置。今天的河面上依舊是凍著的,只是在還算明朗的太陽下,風停了下來,倒不顯得那麼冷了。

周建山伸手摸了摸結冰的河面,回頭問夏秋紅:「冰什麼時候化呀?」

夏秋紅茫然地搖了搖頭:「大概就這幾天了吧。」

周建山點了點頭,探下一隻腳到冰面上試了試,緊接着鬆開了夏秋紅的手,整個人站到了河面上。一邊的夏秋紅也沒有要阻攔的意思,她將袋子放到一邊,坐在了地上,看着周建山一個人顫巍巍地在冰面上移動着。

周惜是最愛滑冰的,每年漣河的冰面上結冰的時候,她總會呼朋引伴到漣河上玩耍。周建山每年都會看到,女兒在自己的朋友圈裏發出的,在冰面上滑冰的照片。照片里有時候她在漣河的河面上,有時候在某個滑冰館里。

周建山最喜歡的一張女兒的照片,就是在漣河的河面上拍的。雖然他很少來常麓市,但周惜卻不止一次和周建山說:「爸爸有空我帶你去滑冰吧,可好玩了。」

周建山每次都說:「好好好,爸爸答應你。」但是至今卻連一雙屬於自己的冰鞋卻都沒有。

周建山蹲下身子使勁地敲了敲冰面,接着長嘆了一口氣。腦海中浮現出女兒在冰面上美麗的身姿,但畢竟他沒有親眼見過女兒滑冰的模樣,想到一半竟然就沒了想要繼續下去的念頭。周建山的喉嚨里發出古怪的「咯咯」聲,像是被扼住了脖子,感覺痛苦極了。

「怎麼了?」夏秋紅來到丈夫的身邊,也跟着蹲了下去。只見周建山的眼睛中不斷滴下熱淚,在冰面上結成了一個個圓形的冰點,身子正一抽一抽地抖動着。

夏秋紅輕撫著周建山的後背,她從旁邊抱住丈夫的身體,默默安慰他。周建山哭得像個孩子,時而哇哇大聲,時而抽咽低泣。沒有一點成年人的剋制,只有任憑心底毫無遮掩的宣洩。

這個樣子,夏秋紅在不久前就已經品嘗過了,那時周建山還躺在醫院裏。她沒有想到自己丈夫平時男子氣概十足,到了這個時候卻比自己更加來得軟弱。或許是在撐過女兒的葬禮以後,讓她懂得了更多的東西,所以這個時候的夏秋紅反而顯得要比周建山堅強一些。夏秋紅紅着眼睛,一聲不吭地陪在丈夫的身邊,她攥著周建山的手,發現那五根手指都已經涼透了。

夏秋紅和周建山也許在同一時刻想到了,當初決定允許女兒跨入模特界時所想的東西。而這些,卻使他們要花費餘生去排解。這個時間有可能讓他們知道,人們的痛苦往往是由人們自己親手種下去的一顆發霉的種子,最後長出來的植物歪七扭八,果酸葉黃,那不是後天照料得不好,也不是老天爺不仁義,而是有些東西從根上,早就已經壞透了。

周建山發泄完胸中的苦痛,口中嘀咕了一聲:「走吧,回家去吧。」

兩人從河岸邊拿了那袋子葯,一步一步走上河堤。那個計程車司機這時還等在路邊,他看着夏秋紅和周建山從岸邊上來,一副果不其然的表情爬上臉頰。周建山那雙通紅的眼睛分明是剛剛才哭過,司機不禁對自己的猜測更加篤定了幾分。

計程車司機這次沒有蠢到按喇叭去引起他們的注意,他跑下車對着兩人喊道:「大哥,大姐,還打車嗎?」

夏秋紅拽著丈夫走到車旁:「你怎麼還在這兒啊?」

「歇會兒嘛,現在又開工了,怎麼樣,還打車嗎?」計程車司機殷勤地說道。

夏秋紅點點頭,拉着丈夫又坐進了後座:「麻煩你,到天河小區。」

計程車司機從後視鏡里看了夏秋紅一眼,發現她並沒有哭過的跡象。心裏暗道,那個生了重病的,一定是旁邊的男人。於是佯裝輕鬆地回道:「好嘞。」

不到半個小時,計程車司機便把夏秋紅和丈夫回到了家裏。這回夏秋紅沒有把葯落在計程車上,臨走時還向司機要了找零。計程車司機看到這一幕,長出了一口氣,心道:說不定,我這回還做了件好事,誰知道呢?

待到滿懷心事的計程車司機離去以後,夏秋紅挽著丈夫進了家門。門的旁邊原本放着電冰箱,但是現在為周惜擺設靈位的佛龕讓了位置。周建山進來后先詫異地看了靈位一眼,隨即眼皮就耷拉了下去。夏秋紅放好丈夫的葯,從佛龕旁邊拿出三支香,遞到周建山的手裏:「給孩子上柱香吧。」

周建山順從地接過香,拿打火機點着了。看着裊裊騰起的香煙,他獃獃地愣神,彷彿置身於一種錯覺之中。就像他在暈倒以後,夢中反反覆復出現的場景。他現在看什麼都像女兒生前的模樣,眼前的香煙隨着風扭動着向上攀去,隱約間也變成了周惜的身形。

夏秋紅看着宛如雕塑一樣站着不動的丈夫吃了一驚,她趕緊推了周建山一把:「你怎麼了?」

「啊?」周建山茫然地回過頭來。

「我說你……」

「叮—咚—」

夏秋紅的話還沒說完,只聽到一聲門鈴忽然響起,她只好拋下周建山先去開門。

「請問這裏是周惜的家嗎?」

來人是一個看不出真實年齡的女人。她通體穿着黑色,脖子中央戴了一條華美項鏈。鼻樑上架著一副墨鏡,耳環一晃一晃發出金屬碰撞的聲音。臉上顯然經過細心的保養,咋一看竟沒有發現半條細紋。

夏秋紅古怪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心想:自己從來沒有見過她,可對方既然提到女兒了,那多半與女兒是相熟的。於是便說:「我是周惜的母親,請問您是?」

「我啊?我是孫綺麗的母親,我叫劉暢,孫綺麗你總知道吧?」劉暢咧嘴一笑,頓時法令紋魚尾紋通通冒了出來。夏秋紅茫然無措地呆在那裏,孫綺麗這個名字如果女兒還活着的話肯定會知道,但是問她,那就真的問錯了人了。

「我女兒的葬禮已經結束了,您是她生前的什麼人?」

「我?我們應該算素不相識。」劉暢抬起下巴,墨鏡下的雙眼傲慢地看向夏秋紅。「你不請我進去嗎?還是說,我們就這樣站着聊?」

「哦,請……」夏秋紅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劉暢就已經迫不及待走進了屋內。夏秋紅只好帶上房門,也跟着進了屋子。

站在佛龕前的周建山閉着眼睛口中喃喃自語,見到有人進來卻沒有要睜開的意思。直到夏秋紅推了他一下,周建山這才睜開了眼睛,走到沙發上坐下了。但是剛剛夏秋紅給周建山的那三支點燃的香不知道被他放到了哪裏,夏秋紅一看香爐上面沒有,頓時慌了起來。生怕丈夫把香隨手亂放,到時候引起火來,於是趕緊俯身去尋找。

劉暢進了屋以後,皺着眉頭用手在鼻子前面揮了揮,像是在驅趕什麼難聞的氣味。她打量著屋內的擺設,心中暗暗鄙夷,夏秋紅家的家境顯然與自己相比要差了很遠。劉暢這時也注意到門旁的佛龕,於是雙手合十,微微頷首表示了悼念。夏秋紅見狀,便指向佛龕的右側:「這裏有……呀!」

夏秋紅猛然看見,剛才自己遞給丈夫的那三支香,原來被他丟在了垃圾桶里。若不是香頭燃著了垃圾桶周圍的膠袋,冒出難聞的氣味,還真讓人難以發現。夏秋紅趕緊上前把香拿出,一把摁滅在了地上。

一旁的劉暢看見夏秋紅指著的地方放着香,但是她並沒有想要為周惜上香的意思,於是小心地繞過夏秋紅,走到周建山的對面坐下了。劉暢翹起二郎腿對周建山說:「周先生,你好,我是孫綺麗的母親。」

周建山沒有回應,甚至連看都沒有看劉暢。他只是低着頭望着眼前的茶几,彷彿上面有什麼十分吸引他的東西。劉暢看周建山不理她,心有不滿,於是伸手在他面前揮了揮:「周先生?」

「啊?」周建山總算看向了劉暢。

「我說,我是孫綺麗的母親,孫綺麗您知道嗎?」劉暢又提高音量重複了一遍。

周建山聽完,疑惑地盯着劉暢:「你說你是……」

夏秋紅看着劉暢的臉上露出了明顯的不悅,於是趕緊上前打了個圓場:「建山你該吃藥了。」說着,便去拉周建山的手。

誰知周建山甩開夏秋紅要去拉他的手,並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接着他縮了縮身子把自己窩在了沙發的角落裏,目光又回復了先前的獃滯。

夏秋紅沒有辦法,只好對劉暢說:「真不好意思,我丈夫精神狀態不是很好,我去給他拿葯,你先坐一會吧。」

「嗯。」劉暢點點頭,接着便下意識地往遠離周建山的方向靠了靠。

等到夏秋紅去廚房燒好了熱水,為劉暢泡了一杯茶,接着又一顆一顆地喂周建山吃下藥,一旁的劉暢幾乎快要把她本來就不多的耐心耗光。在她來之前怎麼也想不到,周惜的父親竟然會是這麼一副模樣。心裏暗忖接下來自己要說的事情,周惜的母親能不能做得了主,要是做不了主的話,那自己這趟可就白來了。想到這裏,劉暢就覺得有些燥熱起來。

周建山吃完葯后,夏秋紅本來想讓他會房間好好睡上一覺。但周建山卻意外地堅持要留在客廳里聽她和劉暢說話。夏秋紅雖然不樂意,但也只好依他的意思去做。

「周媽媽,你女兒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還請節哀順變。」劉暢終於還是耐不住性子首先開腔了。

夏秋紅點點頭,她已經習慣面對他人的憐憫,但是自己的丈夫卻不同,他還處在最初的痛苦之中,每當一個人提到這件事,總會又激起他心中悲傷。所以當劉暢說到女兒的時候,夏秋紅小心地瞥了丈夫一樣,生怕他會有什麼過激的反應。但是令夏秋紅感到意外的是,周建他只是低着頭,看着面前的茶几,好像說的事情和他沒有一絲關係。

劉暢見夏秋紅心不在焉,不住地朝着周建山偷看。頓時心生不滿,她又說:「我們家綺麗,也和周惜一樣,遭遇了不測,這幾天都登在報紙的頭條上,你應該知道吧?」

「報紙?」夏秋紅這些天忙得焦頭爛額,哪裏顧得上什麼新聞、報紙。她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你女兒她怎麼了?」

「這怎麼會不知道?我女兒也死了呀!是被人殺害的。」劉暢咂了下嘴,面露慍色。

「這……」夏秋紅頓時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去回應劉暢,心中不禁猜度起她的來意究竟是什麼。如果她的女兒也死於非命,那為什麼從她的臉上看不出半點悲傷。如果她是一位同病相憐的苦命人,是來和她分擔痛苦的,那為何卻言色充滿不耐。夏秋紅糊塗了,她忽然發覺自己正在面對一個意圖十分可疑的人。

劉暢看着夏秋紅那慌張的面孔,這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女兒的事情,於是便從頭開始把自己的女兒的身份,遇害的地點,案件的進展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夏秋紅。

夏秋紅聽完之後臉上驚疑不定,這哪裏想是一個剛剛喪女的母親應該有的反應。她從劉暢平淡甚至有些戲謔的語氣中,甚至感覺到一絲得意。彷彿在向她炫耀「這就是我的女兒」。

劉暢在一旁猜不到夏秋紅在想什麼,但是她從夏秋紅的臉上看到的鄙夷中已經得知,自己給她的感覺並不會太好。於是劉暢放下二郎腿,拿起面前茶几上的熱茶到嘴邊。但只是嗅了嗅,就又放了回去:「這茶有些燙。」

夏秋紅皺着眉頭,心想:這分明是看不上我泡的茶葉,這麼冷的天氣,茶水從廚房端到客廳就已經涼了大半了,哪有不能喝的。

劉暢俯身湊近夏秋紅說:「你看,我們家的孩子是混娛樂圈的。你們家周惜呢,雖然還只是個小模特,但是她這件案子卻比我們家綺麗的案子要引人注目得多。所以我想,就兩個人去世的這件事上,召開一個新聞發佈會。目的呢,是呼籲人民群眾關注在娛樂圈工作的人的生命安全。就憑我女兒現在微博的粉絲人數,到時候肯定會引起巨大的反響。你女兒也是有微博的吧?」

「微博?我不懂你的意思。」夏秋紅感覺自己一腦袋漿糊,已經完全理不清頭緒。

「我的意思啊,就是孩子生前不還留下來很多遺物嗎?我們留着也是睹物思人,不如就把他們捐了或者賣給粉絲。這錢比東西要來得實在不是嗎?當然,這一切都建立在我們為她們倆的案件成功造勢的前提下。」

劉暢一番話盡,聽得夏秋紅心中一片冰涼。她怎麼會知道,自己眼前的這個女人竟然會是為了這樣的目的而來的,早知如此,她就不會放她進自己的家門。

夏秋紅豁地站起身來:「你走吧,我從來沒有考慮過你說的這件事,以後請你不要再來了。」

「唉……」劉暢看似還有些不甘心,「話不是這麼說的嘛,我也是好心才……」

「你走!」夏秋紅氣得發抖。無論自己女兒的遺物能賣多少錢,都絕比不上它們在她心中的價值。劉暢的這些話,毫無疑問是在侮辱他們對自己女兒的愛,「我們周惜和你們不一樣,她不是什麼都可以拿來賣的!」

劉暢看到夏秋紅下了逐客令只好悻悻地起身準備離開,但是她顯然不太理解夏秋紅對自己的態度。心想:人死如燈滅,何必跟錢過不去呢?於是在走到玄關的時候又回頭說了一句:「大家都在娛樂圈混的,你女兒要是真的那麼乾淨,也不會死得這麼不明不白了。」

夏秋紅瞪着劉暢:「你說什麼!你再說一次!」

劉暢心想反正這次合作的意向已經徹底談崩了,在嘴巴上佔便宜這麼無聊的事,她根本沒有興趣,於是也不再多費唇舌。劉暢從手提包里拿出一張名片放在了佛龕上:「如果你回心轉意了,隨時打給我吧。」說完,便扭著肥大的臀部揚長而去。

夏秋紅咬着牙強忍着心中的憤懣,要換作平日,她早就已經衝上去,糾正劉暢那俏皮的波西米亞風格的頭髮,狠狠地摜在地上。然後往她那張充嫰的臉上吐上幾口口水。

可是,夏秋紅卻發現,自己竟然移不動腳步。滿胸的怒火,就那樣憋在了那裏。萬一她說的話是真的呢?夏秋紅的耳畔邊回蕩著劉暢離開時說的那句話『大家都在娛樂圈混的,你女兒要是真的那麼乾淨,也不會死得這麼不明不白了。』自己的女兒難道真的像她說的那樣嗎?

夏秋紅看着佛龕上的那張名片漲紅了臉,她氣急敗壞地一把把那張名片抓到了手裏,撕成了碎片。周建山看着妻子暴跳如雷的模樣,緩緩開口道:「怎麼了?」

「怎麼了?你還問怎麼了?我還想問問你,你到底怎麼了?」夏秋紅語無倫次地指著周建山,「剛才那個女人要我們賣掉小惜的遺物,你聽見了嗎?她要……」口水一下嗆進了夏秋紅的氣管,她說不下去了。

周建山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接着竟然就站起身來徑自往裏屋走去。夏秋紅在他身後大聲吼道:「你要去哪裏?你有沒有聽到我說的話?」

這是自女兒去世以後,夏秋紅頭一次發現自己的意見與丈夫相左。她絕不相信,丈夫對女兒的愛會比自己要來得淺薄。但是剛才的舉動,卻又該如何解釋呢?

夏秋紅想起丈夫出院時王醫生和她說的話,雖然不是很確定,但還是把大部分的責任歸咎到了丈夫的病上,於是那顆心便又很快安了下去。夏秋紅理了理儀容,把劉暢剛剛那杯還沒有喝過的茶拿到了廚房去,倒入了水槽。

等到夏秋紅回到客廳的時候,周建山卻又坐在了沙發上。只是這個時候,他的手裏多了一樣東西。夏秋紅定睛一看,原來是女兒生前穿過的冰鞋。周建山此時,正用一塊布,細細地擦拭著鞋底的冰刀刀面。

夏秋紅着實被丈夫的舉動嚇傻了眼,想到剛才劉暢的話一字不落地被丈夫聽到耳朵里,夏秋紅頓時悔不當初,沒有堅持讓丈夫到裏屋去。她想到丈夫雖然精神狀態不佳,但是神智好歹是清醒的,莫非是因為劉暢剛才說的話而真的起了要賣女兒遺物念頭?

夏秋紅走上前去問道:「建山,你把小惜的冰鞋拿出來幹嘛?你不會是聽了剛才那個女人的話,要……」

周建山對夏秋紅說的話充耳不聞,只是一門心思在那裏擦著冰刀。那樣子就像以前女兒將冰鞋放在家裏不穿時,他經常拿出來打理一樣。一邊輕輕撫摸著鞋子,一邊還會低聲咕噥著:「這麼貴的鞋子,要好好保養才是啊。」

一旁的夏秋紅氣悶不已,她靠近周建山在他的身邊坐下了:「你給我聽着,無論如何小惜的東西一樣都不能讓它離開我的身邊,你聽到了嗎?」

「不離開你的身邊……」周建山瞥了妻子一眼,含含糊糊地說:「可是小惜回來還要穿呢,小惜她就快回來了……」

夏秋紅看着丈夫認真的表情,胸口感覺有一個極細的絲線,在瞬間猛然綳斷了。她一巴掌打在了丈夫的右臉頰上:「你在說什麼呢?小惜她不會回來了。」

「你……你平白無故地說些什麼?」周建山畏縮地看向妻子,眼中儘是惶恐。

「我說,她不會回來了,永遠不會回來了。」

周建山的氣息頓時亂了起來,他提高了音量:「你……你胡說些什麼?我昨天還見到她了,我給她帶了梅子酒,她說很好喝,她還說……」

「夠了!你別說了……」夏秋紅一把奪過丈夫手中的冰鞋,「小惜她已經死了,你清醒點,她已經死了!」說完,夏秋紅便嚎啕大哭了起來。自女兒的葬禮過後,她就再也沒有哭出來過。夏秋紅一直在丈夫面前強忍着,試圖用這種方式分擔他心中的痛苦。可剛剛周建山這一連串不着邊際的瘋話,卻連她心中最後一道防線也都攻破了。

「不會的,不會的……小惜她在公司上班呢,她雖然很久沒回家了,但是只要放假了她就會有空的。」周建山指著牆上的日曆,「你看,聖誕節快到了,到時候她就回來了,我們到時候一起……一起去看聖誕電影周的閉幕式……」

夏秋紅順着丈夫的手指看向牆壁上的日曆,那是去年的舊曆,而今天已經是新年的第三天了。可不知為什麼,周建山的腦海中的記憶卻彷彿被什麼東西抽走了一半,聖誕節竟然連同女兒已經離世的事實竟然被他完全忘了個乾淨。

周建山顫巍巍地站起身來,想走到牆邊去將日曆上的日期指給妻子看,卻聽到夏秋紅忽然吼道:「你別再胡鬧了好不好?」

周建山停在那裏,愣愣地看着妻子,彷彿一個準備接受老師訓話的幼稚園學生一般,耷拉着臉一動不動。

夏秋紅一隻手拿着女兒的冰鞋,一邊垂著頭哭泣。心力交瘁之下,她感覺自己這顆尋求依賴的心,果真像一個充滿氣的球,外面鼓脹結實,裏面卻只有空氣而已。倏忽間,「砰」的一聲,球猛的炸了開來。夏秋紅髮現,裏面什麼都沒有,只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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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上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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