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山雨歇 · 六)

第六章(山雨歇 · 六)

趙寒涇從沒有想現在這麼深刻地意識到,馮阿嫣是個如此心狠手辣的主兒。

他能理解她做這些事情是有明確的目的和意義的,他也能體會到她內心其實充滿了憤怒,這和單純為了享樂而採取的殘忍行徑完全是兩個概念,但他還是發自內心地感到了恐懼。

萬一馮阿嫣和他翻了臉,把燒熱了的鐵釺、或者是別的什麼東西,招呼到他身上,那該怎麼辦?他忍不住設身處地地想了一下,奇異地發覺,自己並不會因為被她審訊而憤怒,而是會覺得委屈。

……為什麼是委屈。

為什麼呢。

另一廂,馮阿嫣看恐嚇得差不多了,把鐵釺塞回爐膛里烤著,開始提問:「你們的人,涇南山裡還有多少。」

年輕的俘虜拚命掙扎著,把房梁晃得吱嘎作響:「沒,沒其他人了,就我們……申時二刻的時候,上頭突然來了指令,通知所有人停止搜捕,天黑前撤出涇南山。但是,但是頭兒他不肯走,他說,就算回去要挨軍法,吃軍棍,他也非得找完這一宿不可。他,他弟弟……」

「被我給殺了?」主審官漫不經心地猜測著,並從爐子里提起那柄重新加熱過的鐵釺。

俘虜的冷汗從額頭流了下來:「是……」

「其實我並不能理解你們。」她再度發出了宛如毒藥似的笑聲,吐字間卻平靜異常,甚至還有些溫和,像是晴天時鄰家女子的喁喁細語,絲毫透露不出那種名為憤怒的情緒,「既然謀划好了,要向一群毫無防備的老人孩子揮刀,就應該做好被反殺的準備吧。就算是北境的柔然人,也不會動手去殺那些還沒車輪高的孩子——自己不當人,也敢奢求別人把你當人看?」

呲——鐵釺觸及麻繩,伴隨著這種聲響,一根根植物纖維迅速地發焦並捲曲,俘虜整個人都開始痙攣起來;啪,繩子斷了,他驚呼著跌到地上。

趙寒涇也不得不按住自己跟著哆嗦的心臟,長長地吁出來一口氣,努力調整著自己的呼吸。

馮阿嫣聽到趙郎中那邊的動靜,拿著鐵釺的手頓了一下,便也不再搞什麼花活兒,單刀直入地切進正題:「誰派你們來的。」

他猶豫片刻,看看惡鬼似的馮阿嫣,又看看被優待起來的趙寒涇。然而前者對他不會有絲毫的憐憫,後者為了自保只會縮進被子里裝鵪鶉,他只能痙攣著吐出了三個字:「景侯爺。」

「喲,買賣做的真大。」濮城侯景蔚,南魏皇帝的駕前紅人喲,馮阿嫣感慨了一下,眼神中透露出滿滿的嘲諷,「你們的人,和鴆羽的人一起行動?」

鴆羽?趙寒涇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詞,像是突然摔進了冰窟窿一樣,渾身發冷,不由自主地打著寒戰。

是他所記得的那個鴆羽么……

如果是的話……

西唐人其實、其實什麼都知道的吧,這個人,就只是在試探他而已,若是他不說實話,就會被殺掉……聽到她提及「鴆羽」,南魏最大的底牌,俘虜絕望地徹底放棄了隱瞞:「對,他們負責外圍警戒、以及把搜到的東西運送出山……我們負責……我們負責的是、是……一個不留。」

嘖嘖嘖,鴆羽是明知道他們一行人點子夠硬,拿南魏探子當刀使了啊。馮阿嫣回味著這句供詞,抽空瞥了一眼趙郎中,看來,儘管小趙郎中不是鴆羽的人,但他肯定是知道點兒什麼東西的。不過嘛,要是把趙郎中也這麼吊起來問上一問,嘶,那自己還真有些捨不得。她壓下去心裡那點兒古怪的想法,又問了一個問題:「西唐境內,提供路線給你們的人,是誰。」

「我不知道……」眼看著對方的表情逐漸變得狠厲,他不由得抽泣著哭喊起來,「我只是個步卒,我不知道的!求求你放我回去,我再也不敢了,我家裡還有老母親要奉養,我再也不敢到西唐來了!」

似乎是「母親」這個詞觸怒了她,馮阿嫣一直壓抑著的隱藏著的那些情緒,至此突然爆發了出來:「呵,瞧你這話說的,是只有你有母親嗎,難道其他人都是石頭縫兒里蹦出來的么?老頭子那種人,一輩子風風光光,居然就栽倒你們這些渣滓的手裡了……」

眼見得她的情緒逐漸激動,趙寒涇生怕她一個失控突然切換成馮煙,冒著被鐵釺招呼一下的風險,連滾帶爬地從炕上探出身子,抱緊她的一隻胳膊便往後拉,急急地試圖勸說道:「馮、馮阿嫣!你冷靜點!冷靜!你不是要治病嗎,你得找這些人的幕後主使報仇啊,你現在就被怒氣給沖昏了頭,那你以後還怎麼報仇啊!啊?所以你千萬得冷靜下來!我是郎中,你聽我的!」

說實話,其實趙郎中並沒有自己能勸動對方的自信。喊完這一長串,他看到馮阿嫣木著臉轉過來,握著鐵釺的手也緊了緊,心知現在她的怒火可能都轉移到了自己身上,只好閉起眼縮著頸子,等挨打。

但馮阿嫣沒打他。

她只是「呵」地冷笑一聲,丟了鐵釺,把人摘下來又塞回到被窩裡去,板起臉訓斥道:「好端端發什麼癲,我要是沒控制住,真打了你,就你這小身子骨,能扛得住?」

「可是,我答應了要治好你,就是得管住你。」趙寒涇原本還有點后怕,可他見馮阿嫣雖然訓他,卻並沒有生氣了要收拾他的意思,於是乎膽子便又肥了起來,也板起臉直接訓了回去,「你就不能反思一下嗎,一個姑娘家,怎麼這麼凶的。」

「好好好,聽趙郎中的,不凶不凶。」馮阿嫣回過神來,明白自己的確有失冷靜了,這算是干他們這行兒的大忌,便故意把俘虜晾在了一邊,專心和趙郎中說話;何況方才那一出,多半是嚇到這小良民了,不管是出於哪方面的考慮,她都得給這小耗子順順腦袋毛,「還疼么?」

小耗子搖了搖頭,又點點頭:「原先吃過粥,不疼了,現在……可能剛剛抻到了,這會兒又有些難受。」

她有種奇妙的感覺,好似自己從來沒有遇到過什麼東西,像小趙郎中這樣,乖覺且順眼,既得費心勞力地才能把他養好,又不至於嬌氣到惹人厭煩:「你……你讓我說你什麼好。」

「那就什麼都別說唄。」趙郎中翻了個身,舒舒服服地蜷成一團,背對著她小聲嘟囔著,「反正我就是個老牛拉破車,早晚要散架。」

馮阿嫣碰了一鼻子灰,又不敢真箇拍趙郎中兩下,怕自己手上沒輕重,再給人打壞了。正憋氣間,回頭一看,這地上還有個沒辦完的「正事兒」,眼珠子陰測測的就又轉到那倒霉俘虜的身上去了。

正如俘虜所說的,他就只是個步卒,再往下問也問不到什麼更深的了。鴆羽和南魏細作撤退,怎麼可能是突然大發善心、想留她這個餘孽一命,多半是打算借自己做個喉舌,把東西被劫的消息傳遞上去吧……馮阿嫣摸了摸自己頭上的沉水木簪,忽然笑了。

算盤打得很好,可惜,還是她家老頭子更聰明。

馮阿嫣想明白了接下來要做什麼事情,便又展開那捲黃表紙,把審訊結果和她剛剛做好的計劃都記下來。然後推了推趙寒涇,把折了三折的紙頁遞給他:「你把這個收好,明天我要是變成你說的那個人,你就給她看這個。我去把地上那行貨處理掉,你這兒折騰了一天,先睡吧,等會兒我就回來。」

他翻身坐起來,將紙頁揣進了自己中衣懷裡縫著的暗袋,到底有些不落忍:「你要殺他?」

「對。」馮阿嫣把那個俘虜揪著領子提起來,也不管對方大喊著求饒,把人直接往肩上一扛。

趙寒涇不解地問:「你之前不是說,只要他乖一點,便不會傷害他么?他不是已經後悔了嗎,他既然已經知道錯誤了……」

她拎起自己的刀,鏘的一聲拔出寒刃,又順手撈起那件不能再穿了的團領袍子,大步往外走:「我應當原諒他么?不,我沒這個資格,只有被他殺掉的那些人、那些孩子才有資格去原諒他,我只是送他去見他們,僅此而已。你可憐他?難道那些孩子不可憐么?他們選擇不了自己的出生,好不容易有了重新來過的機會,好不容易有人願意給他們一個新的開始,然後便死在這些渣滓的手裡……他們就不可憐了么?」

他噎了一下,不得不承認,馮阿嫣說的是對的。但他看著她肩上涕淚橫流的男人,那個一直哭著「不想死」的男人,仍然不能夠假裝自己什麼都沒看見:「好,你說的對,可就沒別的辦法了嗎?把他送官,或者——」

「他是南魏人,他不是堂堂正正用通關文牒從關口入境的,而是鬼鬼祟祟像個賊一樣,從一條曾經用來運輸軍糧的廢棄官道偷渡過境,這說明什麼?說明官吏之中有人通敵,把他送官,南魏就什麼都知道了——當他的腳踩在西唐的土地上時,他就該做好死在西唐的準備。」馮阿嫣頓下腳步,回頭看了他一眼,這一天中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喊他,「趙寒涇,你得清楚,生而為人,是要對自己做過的事情負責的。」

負責……嗎。

他目送著馮阿嫣離去,抬起一隻手捂住自己的眼睛,無聲地倒在褥子上,彷彿又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一天。

大火把天空也映成了血紅色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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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堂病案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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