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結局:冬至已至
本來想罵他幾句,可轉念一想,我二人未來皆是難測,不知昨夜今日這般情形還能有幾次。於是抬手揉了揉泛酸的眼睛,小聲問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巳時三刻,」說完,他拿起一塊乾淨的冰絲帕代替我的手指,輕輕替我緩解着眼睛的疲勞,「餓了嗎,我去把飯熱一熱?」
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去做的飯,昨夜同万俟殊在船上吃了一些甜食,現今也不覺得餓,就搖了搖頭,問他:「你今日怎麼沒去西溪境?」
「他們今日休息,一些家裏還有親人的,就回家看看家人。」
我愣了愣,抬頭去看他的眼睛:「回家?他們能出來了?」
衛期面色平靜,手指一下一下繞着我的鬢髮:「嗯。沒必要再躲藏了,昨日南國府密探來報,寧國已經開始往南國府碼頭調集兵馬。楊成威野心昭昭,可能略過其他州府,走水路北上,從東運碼頭攻入帝京。所以……」
「所以程遇也知曉了,然後讓你率兵禦敵,是以那五萬兵馬也無需再藏?」
他淺笑了一聲:「對。終於等到了這一日。」
我有些不安:「他們有多少人,密探查到了嗎?」
「北上的大約四十萬。還留了二十萬守在長瀾江南岸,以防東啟趁虛而入。」
那就是以一敵八,兵力十分懸殊。
他看出我的擔憂,於是輕吻了一下我的額頭,安慰道:「錦國還有七八萬殘兵弱將,雖不能擔大任,但也可以晃敵軍一眼。」
這話叫我不由皺眉:「虛晃一眼又有何用,打仗都是真刀實槍的,他們一試便知。」
「羨羨,」他捧起我的臉,用一種正兒八經的語氣,跟我說,「若是放在以往,我大約會騙你一騙,說些大話,讓你不要擔憂。但是現今,我卻不想說假話。此戰凶多吉少,我盡全力回來,但若是無法做到,也希望你不要為我傷情,此後也不必惦念我。我並沒有好好待你,不值得你放在心上思量。」
我心尖一顫,抬起手指一遍一遍地撫過他的眉:「你不值得誰值得呢?師叔,如果當初不是你把我從風雪中抱回去,我早就不在了。」
「我那時有私心,你知道的。」
「可你昨夜不還說從很久很久以前,就開始喜歡我么,我知道這個,就夠了。」
他有些無措:「是不是因為恨絲被抽出來了,所以你對我才這般不設防?」
「不是,」我親了親他的下巴,「不說這些傷心事了。等戰事平息,我們兩個人去蔚海吧。我還沒見過大海,聽星冉和万俟殊所描述的,有些無法琢磨,想親眼去看看。」
他好像很怕回不來,所以說:「離冬至還有些時日,我們乘快船,現在去看好不好?」
我拒絕了:「不好。冬天海風太過冷冽,我怕是吃不消。等來年夏天吧,万俟殊說還能踩着細軟的沙子,在海邊追風逐-浪。還能撿到小蝦小蟹之類的東西,很有趣。」
他將我擁入懷裏,不讓我看他的表情,可我還是從他的聲音里聽出了掩藏不住的顫意:「好。」
我想了一會兒接下來的打算,於是跟他說:「師叔,我需要你和游大哥派人攔住幾個人。」
「誰?」
「程遇,陳蘭亭,星冉,万俟殊,陶婉婉,以及……趙孟清和陳蘭舟,」我面色平靜地扯著謊,「我不想再沾染種恨術了,但他們總來找我,我又無法反抗。等……戰爭結束,我們就去蔚海了,他們也見不到我們,或許就能放下了。」
他好像信了,又好像還有些懷疑,不過仍然答應了我的請求:「好。你也暫時呆在府上,哪兒也不要去。」忽然想到什麼,低頭問我,「有一件事,我還沒有告訴你。」
「什麼?」
「我本來不可能活到現在,但到現在還沒有死。你的不老琮曾在我體內藏過一段時間,大約是壽命外泄給了我,」他頓了頓,長嘆一聲,「所以,羨羨,你那不老琮里,可能不剩多少壽命可揮霍。你誰都不要再給。」
我一邊沉思著,一邊點了點頭:「好,我記着了。」
此後的幾日,風平浪靜,甚至沒有人到府上敲門。
想來衛期和游大哥真的派了暗衛把我說的這些人給攔住了。只是偶爾會打幾個噴嚏,不知道是程遇在罵我背信棄義,還是星冉在罵我虛與委蛇。
本首輔也管不得這些了。每天等衛期出門,我就到茶室,拿出藏在那兒的《七國神戰誌異》下卷,來來回回地翻看,企圖從裏面找尋到一些隱藏的信息。
可每一次都再失望地合上,重新放進軟墊下的暗格里。
閉上眼睛,面前就是最後一頁那幾行血書——
「吾性命已憂,故去不過兩三日耳。願兄長拼勁全力佑我南國疆土,若兄長未破此戰便飲恨長逝,願羨兒繼我種恨門規,承我南國大志,保我百姓無虞,護我故國不死長存。」
我此番要面對的是四十萬寧國大軍,雖然能隔空取恨,但卻需要大量的血引,我孑然一人,縱然祭出一身血也不過寥寥,能引到的恨絲,對於四十萬這樣龐大的數目來說,不值一提。
秦離姑姑,你既然知道此事何解,那把它寫明白一些,讓我看得懂該多好。
衛期每天都回來,帶着一袍的風雪寒涼無比,唯有胸膛不變滾燙而熾熱。
半夜昏昏沉沉之際,總會感覺到他的指腹摩挲過我的眉眼,鼻尖,亦或是鬢髮,唇角。
若我比他先醒,做這些動作的,便是我。
每每這時,便總會想到之前讀過的某本雜談趣論,是有人問智者,世上最美妙的地方是哪裏。智者回答是心上人的心,心上人的房。
起初會臉紅,後來就去從時間上給自己找些臉面回來,我同他成親已久,算起來應是老夫老妻了,若還是臉紅便顯得矯情,還不如坦然接受,畢竟春宵難得。
我不想給白樂天砸金子,也不想他在衛期身側如何如何了。
師叔是我一個人的。他這一面,僅僅我知道便好了。
一切喧囂似乎都在這些天內歸於寂靜,但帝京的每一個人,大約都知道,這寂靜之下,是癲狂,是撕扯,是猙獰,也是血腥。
冬至前日,寧國的軍隊陸續抵達帝京東運碼頭。
衛期昨夜沒有回家,一直在東城門上守着,倒是派人給我傳了個話,說他一切安好,讓我不必挂念。
可怎麼不挂念,這是我的夫君啊。
我走進茶室,再一次從暗格里拿出那本書,翻開書封,怔怔地望着那枚鮮紅的印存。日光不偏不倚,恰好穿過一縷,印上沾染的紅寶石礦粉閃了幾閃,有幾束光反射到白色的簾幕上,映出些熹微的輪廓,卻又在我手抖的時候,光芒消散,白色簾幕重歸黯淡。
我眉心一跳。
迅速爬起來,對着日光來回地挪動,簾幕上時而出現幾道光亮,時而什麼都沒有。
我找來筆刀,索性把這一頁給裁了下來,然後捏着它跟着光線一點一點地轉動,在轉至某個角度的時候,白色簾幕上驀然出現一個歪歪扭扭卻又完完整整的「石」字!
我大喜過望,又順着日光往左轉動,那個「石」變成了「碎」字,「碎」的下面,出現半個「王」字,我捏著那張紙,控制住不讓自己發抖,然後又往左側挪動了分毫。
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又執著尋找著的兩個字,就這樣出現在簾幕之上——
碎,琮。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啊。
這方法來得太遲,讓我找得好生辛苦;可也來得恰是時候,我的師叔,他的那五萬將士,乃至這泱泱百姓的錦國,都有救了。思及此處,我忍不住抬手抹了一把臉,手上撫下大片的水澤。
*
冬至已至。
宅居府上多日的我,終於出門了。今日,我換上了同衛期成親那日穿過的嫁衣。一路迎風踏雪,步行至東城門,腦海里都在想着當初我策馬載他買嫁衣喜服的樣子。
誰說我那時是被迫的。
明明也有着幾分發自肺腑的開心,甚至還有幾分陰謀得逞的快意。
紅色的衣裳還有一個很好的地方,它可以掩藏住我還在流血的心口。我自己一個人花了很長時間才把不老琮取出來,已經來不及讓小藍幫我把傷口膠合住了,不過可能也沒有這個必要。
我手中緊緊攥著的,就是我的全部的生命支撐,而今日,我要當着四十萬大軍的面,把它摔碎。
不老琮盛不了恨。
門祖的恨種就是厲害啊,我體內生血能引恨絲,全拜她所賜。
拿着首輔大人的令牌,還說着「我是崇安王殿下的正妃」,一路竟也沒多少人攔着我,我便也還算輕鬆地到了城門,提着裙子邁上城牆。
除了聽聞此事的衛期瘋狂地朝我奔來,竟沒有人再想阻攔我。
他跳到最後一層台階上把我攔腰抱下來,將我抵在冰涼的磚牆上,眼眶通紅地問我:「羨羨……你要幹什麼?」
隔着寬大的衣袖,我把不老琮放進袖袋裏,然後回抱了他一下,笑道:「來看看你,聽說你在城樓上。」
他顯然不信,置於我腰間的手驀然收緊,垂眸看了看我一身紅色的衣裙,儘管牙齒打顫,卻萬分篤定道:「你有事瞞着我。」
我輕笑出聲,「你不也瞞着我么,」我指了指城門之外即將攻城的四十萬大軍,嗔怪他道,「你根本就打不過,你都想好了要戰死在這裏。你沒有想過回家再見我最後一面,所以我就來了。」
向來堅韌又不羈的男人,竟當着我的面掉下淚來。
他哭我也哭。
就是忍不住。
兩相注視着,最後還是我先扯了扯嘴角,勉強笑出來:「師叔,今天太陽還不錯,我們死在一塊不好嗎?」
榖則異室,死則同穴。
謂予不信,有如皦日。
他冰涼的唇貼上我的眉眼,吻過多遍,然後說:「好。」
我目送他回到城樓,然後再一次爬上城牆。
大軍壓境,車滾馬鳴。四十萬大軍,似乎把整個帝京東城都佔據了。
我從袖袋裏掏出那枚脆若胎瓷的不老琮,迎著呼嘯的風,朝着堅硬的石磚,狠狠砸了下去。
有人在城樓上,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
「羨羨!」
【正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