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爆竹聲中除舊歲

第一章 爆竹聲中除舊歲

孟冬初雪覆蓋了整個廬陽城,朝光初景之時蕭年起身,冬雪滿院,日光微寒,那如玉之皉撞入眼帘幾株寒梅幽香入鼻,北風朔朔。蕭年把身上的斗篷攏了攏,推門步入這茫然天地間。

周身寒氣逼人,蕭年忍不住輕咳幾聲,院中掃雪的家僕聞聲上前道:「老爺,可否朝食?」

蕭年點點頭,正要轉身回屋卻頓住腳步問:「少爺那邊……」

家僕俯身道:「乳娘已經餵過了,今日天寒,東廂房炭火燒的旺,小少爺沒一會兒又打盹兒睡過去了。」

蕭年擺手屏退下人,並未回屋,轉身去了東廂房。門簾掀開,暖閣的熱氣撲面而來,蕭年站在門口,暖了身子才走進裏屋。乳娘坐在床邊打盹兒,小少爺在搖籃里已經睡著了。蕭年沒有叫醒乳娘,替蕭固把被角掖好,駐足端詳了許久,俏眉微蹙,唇角微揚,似乎做着美麗且憂傷的夢。

吃過早飯,管家蕭伯找蕭年回話:「老爺,今兒晚上就是除夕了,過年置辦的都辦好了,還請您過目。」

此時蕭年隔牖賞雪,院內積雪浮雲,霜風飄斷出梅枝梨花飛旋而下,如早春柳絮輕舞,曼妙非常。聞聲回神,輕聲道:「蕭伯辦事我放心,不必過目。這些時日您也忙壞了,今晚吃食吩咐廚房就是了,您老先休息會兒!晚上守歲,接神又免不了都是您的活兒。」

「謝老爺體恤,這些都是老奴分內之事,那我先下去給您和少爺準備家宴了。」

蕭年依舊含笑微微閉目,隨即目光移向窗扉,再度賞雪。

蕭伯離開,久久回味着蕭年剛剛的側身,他分明看到了烏絲中的幾縷白髮。雖然他稱蕭年一聲「老爺」,可他明明才是而立之年,卻已經辭官回鄉,安度晚年了。

蕭年本是前朝太史令,自幼才華橫溢,少年成名后便得到先帝重視。但最主要還是因為蕭年的父親蕭鶴是先帝的開國重臣。蕭鶴早逝,承蒙祖上蔭護,先帝為施恩德便破例提拔蕭年為太史令。蕭年年輕氣盛,本想藉此機會大展鴻圖,可先帝沒幾年也駕鶴西去。

新帝繼位,人人自危,蕭年主動請辭,聲稱:臣經年孱弱,恐不能伴君左右,擔君之憂,望聖上恩准微臣致仕,他日臣必日日心誠,求神拜佛佑我大虞偃武修文,海晏河清。不明之人定以為這是年逾古稀的老臣所遞交的辭函,可這分明是一個胸有丘壑的少年兒郎親筆所書。

聖上恩准之後,蕭年攜帶家僕回到故鄉廬陽,更令人疑惑的是蕭年尚未娶妻卻忽然有了一歲半的兒子。蕭鶴去世,蕭家只蕭年一人當家,就連蕭伯也沒有質疑半分。但漸漸的蕭伯卻發現蕭年辭官之後再也沒有了年少的意氣風發,眉眼間的俏皮,言語間的戲謔不見,當真有了為父為主的樣子。可當看到蕭年寂寥的身影,早生的華髮,還是忍不住無奈感慨。

這場雪仿若娉婷婀娜的女子,蕭年站在窗邊一賞就是一個時辰。隨後蕭年走到書桌旁,提筆揮毫,一首賞雪佳作渾然天成:

雪落梧桐梨花樹,

鳳凰未歸煎茶住。

殘陽照影雪無聲,

今夜把酒還秋暮。

酒?對,蕭伯買的一定是像往年一樣的甘露春,而自己最喜歡的桑落酒因為太烈傷身,父親在世時便是禁酒,父親走後蕭伯定然不會犯忌。思索到此處,蕭年決定悄悄的出門買桑落解饞。

蕭年在這素色人間緩步而行,一人落單時最容易回憶往昔,這一年自己在生死兩端來回踱步,這冷暖之間竟不知還有何留戀,唯有蕭固能溫暖心中寒冰的一角。那個孩子確實可愛極了。想到蕭固的笑顏,蕭年的嘴角不經意的勾起。

突然蕭年的餘光瞥見巷子裏闖出來的黑影,還沒回神招架,自己就被推了一個趔趄,定睛一看,矮小的身影已經竄出很遠了。蕭年看向腰間,錢袋果然被那小賊偷走了。蕭年並不覺得生氣,想着不要破壞自己出門尋酒的好興緻,可錢財都被搶了,自己還怎麼買酒?總不能把腰間的玉佩典當吧,說來那小賊也的確不識貨,錢袋裏總共才幾兩銀子,可這玉佩才是無價之寶啊!

蕭年想起剛剛那個矮小的身影,買酒的事暫且擱置,不自覺的走進了那條小巷。

小巷並不寬,約莫五尺,也並不深邃。蕭年本想着一探究竟,眼前卻出現了偷錢那個小賊。小賊似乎沒想到蕭年跟進來,他直勾勾的盯着蕭年,好想是蕭年覬覦他的錢財一樣,一副可殺不可辱的面向讓蕭年忍俊不禁。剛才一晃而過沒看清楚這個小賊的長相,現在就這樣面對面,也不是面對面,小孩兒大約六七歲的模樣,滿臉污穢,唯有一雙眼睛澄澈清明,蕭年看久了都懷疑能在這孩子眼中看得到自己的眼睛。一雙小手已經凍的紫青,手指處還有幾處凍瘡。衣服薄厚不論,早已破爛不堪。似乎多年沒有換洗。

垂髫小兒沒有承歡父母膝下,而是在這冰天雪地之間飄無定所。蕭年心口發悶,伸出手道:「明日便是新年,我帶你去吃一頓好的。」小孩兒一動不動。

蕭年笑着蹲下,把身上的披風給孩子披上,雙目含笑溫柔道:「別怕,我不是壞人。」說完拉起孩子的手捂著。小孩兒還是目不轉睛的盯着蕭年,面無表情,但是隨着手掌慢慢解凍,咄咄逼人的眼神里終於有了些猶疑,蕭年捕捉到了這份遲疑,在他看來這其中夾雜着些許信任。蕭年還是看着那雙眼睛,生的那樣美麗,好像一片清澈的湖水,看久了免不了失足落水的危險。蕭年也沒辦法倖免於難,這雙眼睛似乎有魔力,他不敢再看,站起身來,試着牽起小孩兒的手帶他走。

躊躇良久之後,孩子終於跟他離開了。蕭年心中的寒冰融化成一汪春水。蕭年帶着孩子走進一家麵館兒,他本來想着帶他去廬陽郡的望春樓,但是孩子穿成這樣,不免遭受那些所謂達官貴人的白眼,倒不如這種小飯館兒來的溫馨。飯菜上好了,蕭年推到孩子面前說:「多吃點,今天你就跟着我……」

說到此處,蕭年似乎想起了什麼,笑容凝結在嘴角,面露難色。孩子狼吞虎咽的吃着自然沒把這句話放在心上。一路上,蕭年握著小孩兒的手想着收養這個孩子。如果沒有遇到自己,按小孩兒自己的求生本領似乎也能過得了冬天,可是自己遇到了,就沒辦法袖手旁觀,今日幸虧是偷自己的錢,若是別人免不了一頓狠打。蕭年想到這些就想排除萬難的收養他,偌大的蕭宅,只有自己和尚在襁褓的蕭固,多一個人也多一份熱鬧。

可自己的確不能收養這個孩子,因為……

「吃完之後,就……離開吧!」蕭年不再含笑,把頭轉向別處。

那孩子聽了這句話終於停頓了一下,然後用力點點頭,蕭年回眸正好對上小孩兒的眼睛,他終於看到了眼神里的感激,心中猶如刀絞。自己一時不慎點燃希望的火種又回身撲滅,這樣的行徑和那些惡徒有何區別。

蕭年師從鍾潛太傅,天子之師,所學道義皆是上善若水,厚德載物,絕非自己一時任性貪圖他人感激便是行仁善之事。

蕭年字如千金:「不,吃完之後,跟我回家。」

家?什麼是家?在小孩兒的認知里只有天地間蕭索為伴,黑暗裏污穢遮體。家是一個什麼樣的存在?他的臉上浮現一片茫然。

蕭年帶着這個來路不明的孩子回了家。路上幾次蕭年都感覺到了這個年紀的孩子該有的欣喜,雖然他依舊在剋制。蕭年問:「你叫什麼名字?

小孩兒搖搖頭。

蕭年脫口而出:「那我給你起一個吧,澈,蕭澈,怎麼樣?你喜歡嗎?」

小孩兒點點頭,眉眼彎了彎,蕭年頓覺心酸這個孩子恐怕正常的微笑,生氣都不會表達,他剛剛擠出的笑容是學着自己的。

很快到家了,蕭伯正指揮着家僕貼對聯,掛燈籠,猛然看到了蕭年帶着一個髒兮兮的孩子回來,趕忙問詢:「老爺,這位是?」

蕭年說:「我收養的義子,從今往後,他就是這蕭宅的大少爺。蕭伯,先給少爺找幾件乾淨的衣裳替換,把西廂房收拾出來,再上街去置辦一些能用的到的東西。」

蕭伯顧不上疑惑出門幾個時辰發生了什麼,連忙答應帶着小主人離開。

蕭澈卻不肯撒手,蕭年沒辦法只能抱起他來帶着他去洗澡。

蕭伯看着這父慈子孝的和諧,心道:果然成了像模像樣的父親了。

這邊家僕準備好熱水,蕭年給蕭澈洗澡,扔掉臟衣服的一瞬間,蕭年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受到了衝擊。這瘦小的軀體交織著無數的傷痕,有刀疤,有燙傷,最多的是新舊疊加的棍棒傷痕。這些傷疤承載着冷漠的惡毒彷彿要把蕭年的眼眶撕裂。他幾次想開口安慰蕭澈,最後苦笑一下說:「你為什麼不早點偷我的錢?」

蕭澈聽到了也學着蕭年的苦笑,艱澀的笑了一下。這個笑畸形卻是真情流露。蕭年抱着蕭澈放進浴桶,認真的替他擦洗,避開他的傷痕。

「以後沒有人會再欺負你了,再也不會受苦了,義父答應你。」

「嗯!」蕭澈用力的點頭。

蕭年聽到這個類似悶哼的「嗯,」真的要感動的痛哭流涕了,不到半天的相處,蕭年基本琢磨透了蕭澈的性格,他如果同意會用力的點頭,如果不同意會輕微的點頭,如果察覺到危險,不點頭也不搖頭,直勾勾的盯着人看。

「我還有個兒子,你有個弟弟,叫蕭固。」

蕭澈輕微的點頭。

「……」

「你放心吧,你們都是我的孩子,沒有親疏之分,別多想了,小崽子,沒想到你還懂這個。」說完爽朗的笑起來。

門外拿着衣服的蕭伯聽到以後,老淚縱橫,從辭官之後,他的老爺一如既往的對所有人微笑,可他知道他從未認真的開心過一天,哪怕偶爾抱着小少爺玩鬧,之後卻是更長時間的沉默。而現在,他聽到了如此直逼人心的笑聲,情不自禁的駐足了好久。

推開門,笑容還在蕭年臉上綻放:「蕭伯,把衣服給我,下去準備年飯吧!有沒有買點鞭炮什麼的,待會兒我帶着澈兒放鞭炮去。」

「欸,老奴這就去準備。」

洗完之後,蕭澈彷彿脫胎換骨。蕭年這才看清這孩子的容貌,略微吃驚。一雙標準的桃花眼,一張梨唇上的唇珠若隱若現,光潔白皙的面龐,雖然年紀增長模樣會變,但這樣的面容,無論如何摧殘恐怕也難失其色。

蕭年暗暗竊喜,今日沒買到桑落酒,卻也榮獲至寶。

夜幕降臨,萬家燈輝交映,爆竹聲聲。在煙火映照下,蕭澈臉上的洋溢着滿足,笑容不再畸形,而是歲月靜好的美妙。

蕭年知道,自己跋山涉水走過的前路坎坷終究隨着聲聲爆竹湮滅,餘生風霜雨雪遠去,繁華笙歌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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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道使君無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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