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何立言

夜是漆黑的夜，雨霧蒙蒙。

何立言半卧在床上，朝着斑駁的玻璃窗外望去，心裏充滿對未來的惶恐。遠處的樓房透著斑駁的燈火，在雨霧繚繞的黑暗裏愈發的微芒。仿若對面的世界被突現的黑洞吸進去了一半，掙扎的倖存者驚恐地閃爍著僅有的燈光信號。

何立言轉過頭去，望着漆黑的天花板，陸赫微弱的呼嚕聲生生被夜色蠶食，消無蹤跡。

生活從來沒有如此安逸過，這種安逸已經讓何立言無數次失眠過。夢境裏經常出現規律的笛鳴聲，然後尋着聲音來到一片綠色的地方，他閉着眼睛尋找，雖然閉着眼，但他知道前方的花圃里有一個白衣翩翩色的少女，和一隻白如晨雪的大鵝。他從沒見過這個少女的容貌，每次只要再走進一步，天空的飛雪頃刻間將身邊的所有化為泡影。只剩滿眼天亮的刺眼白光。

每次何立言感覺生活安逸得無所適從時候，他都會做這個迷離的夢，最後醒來時候會突然有種無所遁從的失措感。

他今晚想起了童琛琛，突然覺得她要是還在綠森林該會多好。

想起童琛琛之前跟他講過一個故事，大概是說，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守護天使，它會在你失落的時候，傷心的時候，或是高興的時候，會幻化為你在意的人，出現在你的夢裏，變成你的朋友，你的家人，你的敵人，甚至是此生不見的陌生人，陪你度過一晚的時光，然後不動聲色地消除你這晚的記憶，只留下一個片段，讓你懷疑，讓你驚喜，讓你驚恐。最終在人潮洶湧的街頭，在深靜僻壤的巷落，甚至從未去過的地方，你不用費任何氣力，就可以看到他們。

可能這個女孩就是我的守護天使。何立言似乎看到一些微弱的光芒從女孩的身上散發開來，最終在潮水般的綠色里光芒萬丈。

他閉起眼睛，雖然每次都令人失望。

從剛剛進入n大，不知不覺地已經第三年了。何立言知道下一個夏季到來時候，他會跟學長學姐一樣散落到各地醫院實習，然後回來的時候，n大的生活從此結束。

其實回想起來，連他自己都覺得很詫異，童琛琛才離開不久，可是再過半年，幾乎所有人都要分開了。時間就是在這猶猶豫豫、翻來複醒的過程中不斷靠近終點。

何立言睜開了眼睛，似乎這樣時間會過得慢一點。

我不想還睡過去，他對自己說道。

時隔一個月，第一次在手機上點到童琛琛的聊天欄。

「你有空一定找我哦！」

看着她很久前的留言，雖然這麼長的時間裏，何立言都沒有主動找過童琛琛聊天，倒是童琛琛找過他兩次，但是僅有的兩次也只是平淡了了談了數句。

倫敦的時間比這裏慢七個小時，她快吃完飯了，何立言想了一會兒，還是沒有決定給她發信息。他開始翻看童琛琛的朋友圈，多是生活照，偶爾會有數張自己學習看書的，但是這多半是拍給他爸媽跟爺爺看的罷。他看她照片里盪鞦韆，看她喝奶茶，看她坐游輪，看她在枯草的灌木里擺姿勢……手指輕柔地向下滑動屏幕，從冬季翻到夏季，從粉紅色的毛呢大衣到純白的百皺短裙，這些年她在變化，從一聲聲挑逗分明的「親愛的」到伴隨笑語的「大叔」再到沉靜無趣的「立言」，她挽着他走過幽靜的校道，穿過澄明的路燈，黑暗中，何立言只聽到自己呼吸的聲音，這一刻覺得這個世界特別得安靜，整個黑暗都是這個女孩的氣息，他緩緩地吸進去，又慢慢地呼出來。

何立言按下手機，光芒瞬間消失，彷彿這一瞬隔開了一整段曾經燦爛曾經灼灼光華的青春。

這個女孩跟另一個女孩一樣美好。

時間繼續向前輪迴……多年前那個讓我失去半個世界的夏末。

記憶中的那年夏天是什麼樣的？但它的尾巴一定是深灰色的。虛弱的熱浪，氤氳的黃昏，夕陽的金黃的光芒穿過濃郁的消毒水附着在何立言濕答答的睫毛上。記憶中的母親就躺在家中柔軟的舊床上，爸爸站在自己身後，宛然一尊瀕臨風化的舊石像。

「立言，讓媽媽再摸摸你。」

何立言小心地湊過去，他擔心自己的動作碰壞了媽媽細如枯枝的手臂，依舊溫暖，整個世界都是這手中的遊樂場。

幼小的記憶存儲不了全部，只記得時間隨着地平線慢慢爬行，金光消失的時候，石像徹底風化。

之後的很多時間一直是童琛琛陪伴着自己，而那些時光里，他時常能看到父親眼中的憂擾，

「爸爸，我想以後一直跟琛琛在一起。」

「不行。」

「為什麼？我喜歡童琛琛，跟她一起多開心！」

「就是不行，你媽要還在也不會同意的。」

後來，童琛琛在城裏的小學，何立言一直在鄉下，直到多年後拆遷，他不得不搬家，然後應政府規劃轉到童琛琛的學校。

一直到十八歲成年，似乎父親擔心的事情也一直沒有發生，漸漸地，他發現兒子變得有點沉默寡言，越來越向年輕時候的自己靠攏，他認為話多的男人會讓人覺得浮躁，也堅信兒子會娶一個像她媽媽一樣的好老婆。

……

時間戛然而止。

我需要睡覺了，明天還有課。

何立言拍拍腦袋，越是需要平靜的時刻越是如漿糊般倒騰，或許聽點音樂能好點，於是他給左耳戴上個耳機，打開手機上的音樂app，點擊「猜你喜歡」，就讓老天決定我今晚聽什麼歌睡覺吧！

很熟悉的前奏：

「該怎麼去形容你最貼切

拿什麼跟你作比較才算特別

對你的感覺強烈

卻又不太了解只憑直覺

你像窩在被子裏的舒服

卻又像風捉摸不住

像手腕上散發的香水味

像愛不釋手的……」

竟然是《紅色高跟鞋》，童琛琛跟張江唱過的歌。

何立言聽了一會兒，一分鐘后，終於按下暫停鍵，搜索舒伯特《小夜曲》，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