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噩夢縈身

第一章 噩夢縈身

「啊……我不能呼吸了,孩兒好難受,爹!娘!快來救我!啊……啊……」

房門被撞開,陸德風馳電掣般沖了進來,一把抱起床上身體已經扭曲的孩童,這個孩童的四肢出現痙攣,渾身不自覺的抽搐,面頰上也毫無血色,慘白的嘴唇正在死死的咬着聳拉在唇邊的舌頭。

陸得用一隻手鉗住孩童的身子,另外一隻手則伸進孩童的嘴裏,他試圖將自己的兩根手指發力撬開孩童的嘴唇,誰知道孩童越咬越緊,牙齒深深的陷入陸德的肉里,一剎那間鮮血便順着指縫流了出來。

這一幕被身後趕到的陸夫人看到,一下子被驚得不知所措,陸德朝她大喊道:「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把戒尺取過來頂住翎兒的牙關!」

陸夫人如夢驚醒過來,趕忙回房取了一把戒尺塞進孩童的嘴裏,戒尺的兩邊恰好頂住牙關,陸德這才慢慢的將手指抽離,接着他又囑咐陸夫人去取凝神的湯藥,兩個人忙活了好一陣子,等湯藥熬制好端上來的時候,孩童似乎耗盡了氣力,神色漸漸平穩下來,陸德於是重新將他平擺在床上。

陸夫人端著凝神湯藥的手有些酸疼發抖,她剛要開口說話,陸德向她使了個眼色,她心領神會,便同陸德一起出了房門。

廊間無人,離破曉還有些時侯,四周只能隱約聽到昆蟲振翅的輕聲。陸德身後的長衫已經被汗水浸透,浮現出嶙峋的脊骨。

「德哥,幼翎的情況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我真是擔心的要命。」

陸夫人淚眼婆娑的望着面前的夫君,似乎有苦難言,而陸德眉頭緊鎖,表情比剛才更加凝重。

「實在不行,就只能偷偷送出雲都,我前些日子已經託人給葉月城的郭家送了信,他回信說願意還我們這個人情,只是三天後的祭命迫在眉睫,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雲都的規矩你我都清楚,雲都每一年都得找且月(六月)至相月(七月)出生的十歲孩童送至迦禮寺修行,所有生辰八字從出生那日便由專人謄錄送至迦禮寺封存。此時若送走幼翎,只怕會給全家帶來殺身之禍,不過我聽說富商曲家私下裏買通了大司天,在外面抱了一個孩童來頂替祭祀,我們不如也依法學樣??」

「住口!」陸德大聲呵斥陸夫人,同時一把按住了陸夫人的嘴,「這種話怎麼可以亂說,倘若傳了出去,那陸曲兩家都完了!而且我陸家一直以仁義行事,怎麼可以干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情!」

陸夫人說不出話來,連忙點頭示意,陸德鬆開手,旋即又想到面前棘手的事,不由得眉頭緊鎖,一下子蒼老了好幾歲。

陸夫人面容上也是寫滿愁色,她將頭伏在陸德的肩上,淚水不禁流出,將丈夫的衣袖都給沾濕了,陸德順勢將陸夫人攬入懷裏,輕聲寬慰。

到了白天,陸德見兒子陸幼翎的情況安穩多了,心裏便稍微放寬心,陸夫人因為體力不支,也被他哄睡休息去了,他兀自給自己沏了一杯濃茶,端在手中來回在院中踱步,他現在心中所想的就是如何讓兒子保住性命。

按照雲都的規矩,但凡年滿十歲的孩童,若出生是在且月、相月這兩個陰盛陽衰的月份,則必須在八月十五這一天都送到迦禮寺進行受戒,而這個所謂的受戒只不過是個虛詞,真正的目的則是為了祭命。

祭命就是奉獻出自己未來三十年的壽命,換取一條修緣的道路。如果祭祀成功,那麼這個普通的孩童命途則會縮短三十年的光景,但是卻直接進入潛元的境界,進入潛元就不再是普通人了,雲都歷代傳下來的修行皆是以潛元聚靈為根基,不僅可以打開修緣悟道的心智,還可以直接進入雲都修緣之地迦禮寺進行修行,待到修行到十八歲成人之後,如果順利的度過元潛境界步入虛谷,那麼就可以順理成章的離開迦禮寺,重返雲都成為一個自由人,可是如果到了十八歲仍然無法修鍊到『虛谷』的境界,則多年修鍊一朝散,體內真元貽盡消亡,肉身湮滅,墮入閻羅。

陸德二十年前離開迦禮寺的場景還歷歷在目,很多同他一起進入迦禮寺的孩童現在都不知道去向,只記得他離開寺門時轉身的一剎那,很多雙眼睛正在死死的盯着他。

這些眼神中,包含了羨慕,嫉妒,憤恨還有絕望。

陸德很清楚制定這一套規矩是出於一種什麼目的,因為雲都只是一個彈丸之國,兩面環山,而空闊之處卻緊挨着兩個世仇之國,雲都自然也就成了兵家必爭之地。

正是因為用武之地,雲都才開始了世世代代的窮兵黷武,一位成仙得道的無名僧侶成立了迦禮寺,並以寺立國,為後人留下修緣功法,以及建造了為開啟玄天門而設計的子午祭壇。子午祭壇當中有塊『天綬碧石』,若在八月十五月圓之夜,以十歲孩童之血灑在碧石之上,則玄天門洞開,天界打開修緣方便之門,為凡界普照玄天金光,引得眾生趨之若鶩,緣問道之人在沐戒玄天金光的同時必須用三十年的陽壽換取這條通天之路的修行資格,在一代人為此做出嘗試后一舉打破了臨壤兩國的壓制,沒多久雲都就成了第三方勢力,隨時可以介入兩國的紛爭而改變戰爭的走勢。

所以歷代一來,祭命成了雲都每個陰月出生之人都不可逃避的過程,但是並非所有人都可以順利的進行祭命,畢竟每個人的生命長短冥冥之中早有註定,很多人在迦禮寺的獻祭儀式上送了命,也有人在順利離開迦禮寺的第二天就莫名其妙的死去。

從陸夫人懷上陸幼翎那天起,陸德便清楚的知道兒子逃不出命運的糾葛,如果不是施救得當,陸幼翎好幾次就在夢囈中死去,他的怪病從過了十歲的生辰起便開始出現,陸德也問過幼翎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夢境。

「爹爹,我感覺自己飛到了雲端之巔,可是很快天空變成了黑色,就像下雨前的雷雲,四周都是黑漆漆的雲霧,北斗七星連成一線,幻化成一條巨蟒將我的脖子緊緊勒住,我拚命掙扎,根本無法呼吸,我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可是怎麼也掙脫不醒,我大聲呼救,喉嚨卻越勒越緊,很快的便失去了知覺,只記得身體快速往下墜落,也不知道墜了多久,我感覺自己重重的摔在地上,才慢慢驚醒過來,醒來的時候都看到則是爹爹和娘親一臉的倦怠,我知道爹爹和娘親一定又因為孩兒的事所以一晚沒有睡覺,對不起爹爹。」

幼翎每次帶着一臉的愧疚,陸德緊緊的將兒子抱住,心中百感交集。

幾天前,他特意趕去迦禮寺拜訪了巡執的大司天進行解夢,大司天卻寬慰他說夢入九霄是吉兆,陸德不敢把自己兒子險些窒息喪命的事情告訴別人,所以除了夢中的事,其他的也不敢多加透露。

陸德回來的路上就在思考一件事,那就是兒子幼翎的命運。他知道自己已經是快四十的人了,也許在不久的將來將會和妻子雙雙死去,這樣兒子也就無人可以照顧,算起來,兒子幼翎的命其實早已與夫妻兩人捆綁。他不願意承認兒子是一副短命相,可是事實擺在眼前,如果還要強行祭出三十年的壽命,那麼迦禮寺將會是兒子命殞之地。

兒子幼翎平日裏乖巧的形象不時浮現在陸德的眼前,他走路走的漫不經心,鬼使神差的又繞回了迦禮寺。

他腦海中突然回想起妻子口中的話,那一句「富商曲家私下裏買通了大司天,在外面抱了一個孩童來頂替祭祀」深深的打動了陸德,從外面抱一個孩子回來頂替陸幼翎也許真的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覺。

他回憶起多年前自己的父親牽着他來到迦禮寺的情景,因為人數太多,好像並沒有什麼人對他的身份進行過徹查,只有門口的大司天詢問了自己的姓名以及孩兒的年齡后就放了進去,這麼說來還是有法可依的。

他果斷的找到幫忙解夢的大司天那裏,恰好已經到了迦禮寺換值的時辰,這名大司天緩慢的摘下花翎長冠,露出一張不陰不陽的臉,他的眼神投射出精光,似乎能洞穿一切,神態自若,不帶一絲表情。

陸德心中一驚,他知道這個大司天眼裏精光奕動、呼吸吐納均勻,一定是突破了虛谷,達到了心寂俱寂的『無妄』境界。這個層次已經不需要再靠祭命來維持修行,他們已經可以正常的飲食五穀、品嘗七情六慾,除了法術高深之外,更重要的,他們重新獲得曾經失去的陽壽。

陸德嘗試過往這一層修鍊,但終究抵不過一個情字,結婚生子也就算破了「無妄」的戒,徹底放棄了往上的修行。

陸德不後悔自己所做的一切,他最滿意的就是在有生之年有妻子相伴,但同時也很擔心妻子早於自己而去,那麼自己也不願意獨活。

陸德悄悄的跟着這個大司天離開迦禮寺的範圍,沿途行人看到是司天駕到,紛紛作揖表示尊重,陸德頓時感嘆道『無妄』之境在雲都恐怕只是鳳毛麟角,而更多的人無非也就是他自己這種『虛谷』的水平。不過可不能小覷雲都這一幫普通老百姓,與雲都臨壤的日照和羅生兩國誰都不敢覬覦雲都的土地。如此想來先輩們創立的規矩倒是真的為雲都的子民考慮的。

陸德跟隨大司天穿過了市集,很快就進入了安林。安林是挨近城郭的一處茂密樹叢,不僅人煙稀少,連鳥獸都不經常出沒,當真是個叫天天不應的地方。

一路上紛亂的樹枝擾亂了陸德的視線,陸德一方面掩住自己的鼻息,悄無聲息的跟上大司天的腳步,另一面還得將注意力放在攔路的枝枝蔓蔓上,不知不覺中大司天便消失在自己的視線里。

陸德開始警覺起來,曾經軍旅從戎生涯使他對身邊的異動尤為敏感,他發覺陽光投影下的光斑似乎變得躁動起來,空氣中瀰漫的塵土也在一剎那間靜止。

*靜了,一點也不像剛剛有行人出沒的樣子,陸德放緩了前行的腳步,同時運氣上涌,雙手暗自灌注力道,以氣化形,雙手之上幻化出一副猙獰獠牙的兵器——指虎!

突然高空之上一道火紅的烈炎赤鳥破空襲來,將靜止的空氣瞬間擊碎,烈焰勢入閃電,夾雜着絕望的嘶鳴聲沖向陸德的後背。

陸德早有防備,當他隱約感到後背發熱之時便使出一個鷂子翻身以為可以躲過身後的一擊,誰知身形剛一落定他便發現赤焰鳥已經離自己得面頰不到三四尺的距離,這個時候無論如何也是無法再次躲閃,陸德雙腳沉地,雙手的指虎呈現的綠光突然光芒大漲,他大喝一聲,然後硬生生的接下赤焰鳥的突襲。

赤焰鳥與指虎接觸的一剎那,他感到自己的血氣翻湧,手中的綠光頓時被赤焰鳥的光芒蓋住,不過赤焰鳥也前進不了分毫,陸德已經猜到是何人與自己交手,他一面苦力支撐,一面朝前方呼喊道:「司天大人,我是白天向您求教解夢的陸德,還望大人……你……手下留情。」

赤焰鳥擋在身前,散發出耀眼的光芒,在這光芒之後傳來如魅影般聲音,「好你個陸德,居然能接住我的熾焰飛鳳,虛谷境界中你也算是個高手了,為什麼要鬼鬼祟祟的跟蹤我?」

「大人,我是有事找你商量,您看能不能先撤去你這劍芒,倘若再僵持片刻,我怕自己無力再抵擋。」

「那好吧,量你也耍不出什麼花樣。」

話音剛落,陸德面前的光芒便消散的無影無蹤,陸德也收起了指虎,趕緊朝面前的人作揖,「司天大人,小人我曾出任司尉一職,在葉月城一戰中負傷隨後退出軍旅,賦閑在家已有二十多年。」

「怪不得你身手不錯,說吧,你跟蹤我究竟是何目的?」

「大人,小人並非存心跟蹤,只是想請大人能幫我一個忙。」陸德警覺的朝四周望了望,大司天笑道:「放心吧,百米之內若有人出入便逃不出我的眼睛。」

「司天大人,那就恕小人名言,三日後的祭命儀式犬子也有幸參加,為此想拜託司天大人幫忙打點一下,跟其他大人也通個信讓他們行個方便,呃,我的意思是……」

陸德剛想吐露真意,但是又畏於說出口,畢竟面前的司天掌握著生殺大權,殺人就如同草芥一樣,倘若面前的司天不允諾而直接定陸德一個行賄之罪,那陸德的行事反而將一家人推向了火坑。

「你的意思是,你想讓你的兒子躲過祭命儀式對么?」

司天陰陽怪氣口氣中夾雜着冷笑,陸德心中一緊,連忙反口道:「回稟大人,小人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小兒身染重病,命本不久矣,倘若堅持送往迦禮寺無異於羊入虎口啊。」

「你無須解釋,每年總會有人來我這裏奔走,只是這裏面的規矩不知道你明不明白?」

「小人愚昧,還請大人明言。」

大司天繼續笑道:「你既然不知,那我不妨說給你聽,只是這干係重大,今天所說的話,上不至天,下不至地,出我之口,入君之耳,倘若宣揚了出去,不僅你全家性命難保,連我們也會受到牽連,這些你可知曉?」

「只要能救得我兒子的性命,那大人便是我家恩人,哦,還未請教大人的尊姓……」

司天擺擺手,說道:「本司天乃迦禮寺副巡執,鎮守焚香閣的左天岸。」

「原來是人稱浴火鳳凰的左大人,失敬失敬。」

陸德連忙作揖,低頭時赫然發現左天岸的袖口處縫製了一個火焰的印記。他方才想起巡執不過是個看門的職位,但是左天岸的名諱早在雲都成名已久,他屈尊甘願當迦禮寺一個守門的職務,看來迦禮寺裏面當真是深不可測,自己在裏面修鍊了八年時間,也依然看不透迦禮寺的全部面貌,這個地方有時候像個學堂,但更多的時候類似於監獄,裏面只有服從和安排。

「其實規矩很簡單,」左天岸輕撫了一下自己的寶劍,「雲都所有人的情況都已登記在冊,每年參與祭命的人數眾多,我們哪有閒情逸緻一個個核實身份,只要數目與名冊上的一致也就可以了,不過這督查招人的事並非我一人做主,還有其他弟兄各個胃口都比我大,我是有心幫你,不過兄弟那邊我也不能壞了那邊的規矩。」

陸德心領神會馬上接腔道:「小人明白,開銷方面自然是我去打點。」

「不過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你得想辦法去抱來一個十歲陰月出生的孩童過來頂替你家兒子,這樣才能真正做到神不知鬼不覺。」

「十歲的孩童?」陸德睜大眼睛,看來曲家用別人的孩子來冒名頂替的事並非空穴來風,自己向來不作違背天地良心的事,如何能用別人孩子的性命來換取自己的孩子。再說只剩兩天的時間了,到哪裏去找一個十歲而且是陰月出生的孩童過來呢?

雲都十歲的孩童都已登記在簿,沒有人可以逃脫祭命這一關,意味着雲都之內是不可能有孩童可以移花接木,那左天岸究竟是什麼意思?

陸德低着頭不敢往下想,他知道一旦動了這個念想,自己的人生信條也就徹底顛覆,什麼善良,什麼是人倫,這些意識開始在他頭腦中慢慢潰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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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面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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