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遠行

第一章 遠行

?一

日子過著就變了,還得過下去。從來哪個都這樣,沒得傳奇。

一個兄弟半夜發來簡訊:「哥哥,問一個問題,莫見怪!」「好。」我回復。「你玩過我的老婆嗎?不好意思。」他老婆我見過一面。他剛開始溜麻,我聽說了,把他逼到賓館房間里守了一個星期。第三天,一個鵝蛋臉形略顯精明的嬌小女子敲門進來,提著一雙新買的皮鞋遞給他就走了,兩人也沒說么話。他說:「是老婆。老子象怕她,又不是怕,叫在她跟前靦腆吧。半年前把她安排在汽運公司窗口上班,前兩個月她自己上了長途車售票,我為別的事和她吵架才曉得的。長途車上售票工資高些,但跟司機之間說不清楚,就不許她上班了,她說那只有離婚。」翻過年,兩人就離了。女兒被他父母帶到長沙讀書,住他妹妹家,有三、四年了。「兄弟,你老婆的名字我都不曉得。」「哥哥,你直接回答我。」「沒有。」「那打擾了。」「我腦殼反正是麻的。」

第二天中午,陪一幫街上找我要債的伢們喝過一杯半酒,去新昌賓館拿了房睡不著。捱到上班時間,給一個女同事打電話,要她替我簽到,她答應了;問她下午忙不忙,她說應該不忙,又問我有么事;我要她過來,她說等人都上班了動身。進了房,她眼睛閃亮,笑著說:「你是第一回打電話我啊。」我說:「嗯。」低了頭快步上床躺下。她走過來坐上床沿,扭頭望了我笑,到這時包括後頭她坐在床沿穿戴整齊了扭頭笑著告辭,起身走去開門、出去了關門,都象街頭櫥窗里的高個子模特,而中間是一名乖巧聽話的成熟女生。睡醒起來去老婆那裡,是我找朋友借用的舊一室一廳房子,鮮有人知。在門口站了一會,她還是開門讓我進了屋,而我幾乎是逃出這個冰火之地的。

回到屋裡,下一碗牛肉麵條吃過了安心回電話,都是催債的。電話接通后讓聲音和動作竭力與說出的話語相匹合以表明自己誠實無辜,中間再打一下無關痛癢的親熱小岔,然後作出延長期限了留有餘音的熱切承諾,等對方焦灼心情恰如其份了掛機拔打下一個。回過五、六個電話,準備洗澡,聽到敲門聲。開門,是以前的一個女同事和她做保安的丈夫,我借了她三萬塊錢,一年多了,本息未還。進屋坐下,遞根煙她丈夫,他接了點上臉色才好些,他和我小妹夫以前是同事。等她說完,我說三天之內先付一萬元息。這是真話,我已經安排好了。她勉強笑著答應了,她丈夫突然說不要息,一次性還本。我低頭等了一會,說好。這是假話,我籌不到了。她丈夫起身又說按你答應的三天時間啊,我送兩人出門走了。回到沙發上靠著抽煙,一條簡訊進來,是雲龍商行老闆的:「你好!今日是第四次約定的最後還款期限,電話不接不回,真要我們去家裡找你?請回復。」我馬上回復:「我這時候在家裡。」不一會,一個陌生號碼打進來,連續三遍。我想了一下,回過去:「你好,哪位?」一個年青伢的粗聲音:「我是雲龍商行的,姓馬,你在哪裡?」「哦,馬總好。」我說,「我在家裡。」「你莫客氣,喊我小馬就行了。」小馬說,「那我們這時候過去會你啊。」「好,你們過來吧。」我說完準備掛機的,小馬說:「我們也只是辦事,你最後再定個日子行吧?」我停了一下,說:「一個星期,方便嗎?」「行。」小馬說,「那就說定了啊。」

到了轉鍾,剛要睡著,那個兄弟又發來簡訊:「我要砍死你。」我苦笑,這個呆進自已世界里了的人,散射出來的還是無助的孤寂和痛苦啊。「莫鬧我了,兄弟。」我回復。「我說真的。」「明白!今日等我睡好,明天主動向你報到行吧?」「哈哈,哥哥堅強。」「要我陪你聊一下么?」「不要,有人來了。

我躲到老屋街上的當天,警察送他去了大麓山。他一個人呆在家裡,晚上一隻手拿刀一隻手提斧頭,持續巡視陽台,說有人要偷襲他。開頭幾天只偶爾喝喊:「老子看到了,你在樓下牆角里,有量就上來!」後來一天半夜,他邊嘶吼「你還把門踢開衝到陽台來了啊,老子弄死你」,邊用刀和斧頭劈砍牆上、地板上自己的影子。樓棟里的一個退休老幹部受不住他的折騰,撥打了110。

母親打電話說晚上夢做得不好,搭頭班車趕來了在三妹妹家裡,要我忙完了過去吃中飯。我一想自己在單位呆著心裡也不安,就提前過去了。幾個妹妹都在,母親開口說:「伢呀,看你瘦成么樣了哦,五十歲的人了,成天驚驚惶惶的。」我笑著說:「莫擔心,我蠻好啊。」三妹妹說:「還好哦!只怕天天有人在找你。」我說:「我不躲任何人。」大妹妹說:「還有一二十天過年,那些人拿不到錢能行?我們再拿不出錢來了啊。」我低頭沒做聲。二妹妹說:「哥哥,乾脆出去算了。好多差碼錢的都這樣,也不是醜事。」我說:「我不會出去的。」母親馬上說:「伢呀,你要出了么事,我們五家人年都過不好啊。」小妹妹說:「那你年前年後先迴避一下行么?你這樣不累呀?免得姆媽急著了,老爸的病剛穩定一點。」我想了一下說:「好,我回老屋街上去。」母親說:「那你這時候就走。」我說:「今日有點事,明天早上走。」我還想在家裡多呆一晚上。母親又問:「手裡還有錢么?」我笑了一下。母親說:「明日走的時候來拿錢,這時候給你莫又給別人了。」

下午,市區一個小貸公司外圍部的兄弟來電:「徐哥,我們晚上趕到縣城,你在家裡么?」我問:「兄弟,是不是來找我催債的?」他笑著說:「我們這回不催你,要催嫂子喲。」他說了老婆的名字,我借過錢的小貸公司她大多又幫我借過了。我說:「還請兄弟高抬貴手,想辦法操作一下呀。我今日在外地籌錢,兩天後才能回來,吃飯住宿的地方我馬上安排好。」他說:「好哦,真想再跟你一起喝一下,舒服。不過,晚上要在你住的小區門口、樓棟牆上和房子門口貼張催收單了拍個照,我們走了你再叫人撕落啊,嫂子的事先這樣操作,我們再聯繫。」我說:「感謝兄弟,我回來就和你聯繫啊。」這個兄弟第一次帶人到我單位催款,殺氣騰騰,我很熱情誠懇地接待了;半個小時后大家說笑著走出單位,上車去吃飯喝酒,我騎摩托車在前面引路。次月中旬,他幫我接來了另外四個小貸公司外圍部的主管和主辦。溝通辦好還款事宜后,我們到江上躉船改成的江味餐館,就著裊裊江風大飲,值金黃的圓月升起,大家感慨人生的無奈和暢快,成了性情相宜、氣味相投的兄弟。我不能再跟他見面,因為我不能騙他,很快給他回電告知了吃飯住宿的地方。從單位回來收拾一些行李用品,直接去了三妹妹家。母親聽說我馬上要走,又緊張起來,問:「伢呀,是出了么事吧?」我說:「我的事辦完了,早點走您安心些啊。」接過她用橡皮筋扎卷好了的錢,我心裡一酸。「你自己注意一點啊。」母親焦急地說。「您莫急,哥哥曉得照顧自已的。」三妹妹勸慰道。「嗯嗯。」我含糊地應了一聲,出門后扭頭望了母親一眼。

那天,我住進了老家小鎮街上老食品站巷子里的一家三間兩層小旅館,準備熬過年了再說。

第一天收拾好東西和自己了就拉開被子躺上床查看手機:未接來電九十八個,簡訊二十九條,除老婆的五個未接來電和三條簡訊外都是催債的。點根煙了靜下來把催債的十六個號碼逐一拉黑,帶著壞笑真誠地回復了它們的簡訊,起身拿到桌上的茶杯擰開,對著杯口的茶水面吹一下喝一口,一會仰頭靠在床背上閉了眼睛想老婆,眼淚要湧出來時試探性地給她回了一條簡訊:「我真的弄不到錢了。」她很快回復:我知道了,我馬上給她打電話,已經總是無人接聽,我想她肯定對我很失望,卻還是會應對好的,她說過娘屋裡人會幫她一下。她先前給我發的簡訊是:「我給你借的錢怎麼辦,你不管我了?」準備這段時間別的什麼也不做也不想,把這個我從出生到十七歲離開的小鎮還沒去過的地方都跑遍,順便照一些相,照相這個隨手的習慣化解過我多少次無助的絕望。

第二天把拿出來的東西都收回包里了騎車出門,天氣蠻好,風裡偶爾有冰火,大多時候和暢,我發現這裡只有江灘河灘湖灘之類的荒野沒去過。太陽快蔫了回來的,躺下做個夢醒了,母親來電說爹爹病重。爹爹九十七歲,父母親回老屋替我看守樹林前把爹爹送到了小洪河那邊屬新陽市地域的二姑媽家裡,很過了幾年。去年二姑媽要把他送回來,恰巧父親患肺癌在做手術化療,母親也因骨質疏鬆每天疼得生不如死,爹爹就還是留在了那裡。聽說後來爹爹一個人住在三姑父所在的修防段堤上的哨屋裡,二姑媽和三姑媽過幾天就送些生活必需品去,給他收拾一下,陪他說下話。打電話問姑老表說還不知道,我就準備明天去看爹爹。起來騎車到江邊白天來過的新河口,這裡的灘地上種著大白菜和意楊,有一塊幸運地成了整修小洪河堤用的土場,已經開始破土施工,包地的很可以得一些補償款,而最外邊的坍塌下去了一長溜,上面的大白菜和意楊們並不驚懼。一路的坡岸弄得像火山口,落到江水裡的還可見一些高大的意楊樹。江身在這裡折了個九十度的彎,某年江水衝擊出這個潰口,繼續往百里以外的武湖和文水流瀉划就了兩條小洪河,江口有兩條被尖角蘆葦地隔開了的水道,一條連著從新陽流過的小洪河,一條連著老屋後頭因枯水季節在上游十五里遠的劉家樓急轉九十度直破五、六公里蘆葦地匯入流經新陽的那條而近乎廢棄了的小洪河,江口動靜渾清一線相接。灘腳有個水流沖洗出來的青鋼泥檯子,先在上面照了相的,這時候我想上去做一件神聖的事,以為走另外一條路會近些快些,不料順路繞了蠻遠卻不通那裡,只能扒開蘆葦和雜樹叢穿行,人一下像發了瘋地往前,鑽出來到岸崖透了口長氣。天已經青了,摸索到那個檯子上站著歇了一下,極目黃昏里的江河,儘是激蕩沉澱了的空靜,便朝著爹爹居住的方向凝望誦禱,一時似無古今。完畢點根煙抽,聽到前面彎窩處江流頂壓騰墜磨放出巨獸沉睡時的喘息聲,心緒隨之起伏,不禁豁然。再出來時我兜了個圈子,好走多了。

第三天母親來電說爹爹死了,我從小不喜歡流眼雨,只想昨日傍晚新河口上給他的誦禱。剛漱洗完,母親又來電囑咐,她跟父親不能趕去,要我和二姑媽商量,看爹爹的骨灰能否先寄存在新陽,明年清明我們去取回來把墓修好了跟祖母葬在一起。中午和妹妹妹夫們趕到位子,看到爹爹仰面蜷縮在床上,一迭黃紙蓋著臉,我一下抱著他的雙腿哭起來了,二姑媽連聲把我勸住。接著和小妹夫趕回來給爹爹辦死亡證明,爹爹的戶籍在老婆娘屋那個小鎮,很有點遠,為了方便,找老屋鎮上以前的同事和老屋村裡管公章的侄媳婦,兩個人都吞吞吐吐像蠻難,我就給老婆打電話,她接了:「搞么家?」「爹爹死了。」我說,「你能跟我一起去嗎?」「我這時候在鄉里送油,沒得時間。」老婆說。「哦,那你這時候聯繫一下爸爸,要他去街道給爹爹寫一張死亡證明,我等一下趕去拿,爹爹戶籍在那裡。」「好。」老婆說。一會老婆來電說聯繫好了,我還想說什麼忍住了。回到堤上,爹爹已經出榻了,我們燃香燒紙后吃面,我陪二姑爺喝了點酒,趁酒性說了下往事。晚上發小的朋友趕來陪著守夜,他還專門下堤回屋裡清了副麻將來,大家用手搓著打賴晃,一夜天亮。宵夜之前,二姑爺要我去外面放炮,說:「就是要等別人曉得我們在給爹爹辦事。」我高聲說:「就是的。」

第四天早晨大姑媽一個人從仙桃搭車趕來,我要小妹夫開車陪二姑媽去接她上來。把爹爹火化了轉來大家下堤去吃飯,席間喝酒說話,熬了一夜渾身有點冷,這時候熱乎多了。發小的朋友說要睡一下覺了起來有事沒來吃飯,我跟姑老表拉上三妹夫加喝了一會,中途妹妹們喊我出去跟姑爺姑媽們說爹爹的後事,我說父母親身體不好不能來,他們把心事跟我說了要我轉達,爹爹喪葬的一應費用由我屋裡承擔,一是我父親是幾姊妹中的長男,二是爹爹這幾年全靠您們照料。兩個姑爺不同意,先席間三姑媽還拿出三千元給小姑爺,我接過來退給她了,大姑媽一來就給了一千,也要小姑爺退給她了。我跟兩個姑爺說您們給我屋裡這次機會吧,二姑媽在旁邊說好,反正還要做墓的,到時候我們再出錢。小姑爺說起前頭送爹爹回去的事,對我解釋是爹爹自己要回去。我說爹爹當時一來認為太麻煩您們了,二來他還是想回去。二姑爺高聲贊成說這後面一點你說對了,我的眼雨一下又湧出來。回房倒頭就睡,入晚醒來輕鬆惘然,想爹爹這個看似無關輕重的人活了九十七歲即可傲視一切。出去炒了個蛋飯打包買了兩包黃金葉的煙一筒早餐餅乾一包水貨綠茶回房,老婆打來電話,說:「一個女的找你催債到媽媽這裡來找我,好凶。媽媽對她說我們已經離婚了,她說那是為了躲債辦的假離婚,我送油回來正要進門的,媽媽示意我迴避一下。我這時候在公路邊上的屋裡,爸爸在這裡。」我說:「你莫急啊,半小時前一個朋友發簡訊說她要找去,我已經要朋友勸她回去的,我再聯繫一下。」一會朋友回復:說好了,她馬上走。我給老婆打過去:「沒得事了,你準備哪么辦呢?」老婆說:「我每天送油回來了就在媽媽這裡過夜,不要管我,你自己注意一點啊。」

第五天醒來看見好久沒得反應的QQ上一條消息,打開看過,是同學三秋的問詢:「你還好吧?」我感到一絲溫暖,回復:不太好。收拾好了準備出去的,看到她回復:「那就來我這裡吧。」我猶豫了一下,回復:好。她發過來地址,我回復:「估計你下午下班我也到了。」她回復:等你來。她辦了提前退休手續后在近一百五十公裡外的安都市給朋友打工,老公也是的,在北方。一次她下午打電話說休息回來了,之前我找她借了一點錢爽約沒還,就說接她出來吃晚飯,她說還要去送情做客,要我晚上去她家坐一下,我答應了。坐到無話可說,她起身走到房裡開了燈喊我:「你來看,房裡收得么樣?平常一直不用,回來滿處是灰。」我進去到她身後說:「收得像新房了。」她扭頭笑著瞟我,要關燈出去,卻把門關上了。

第六天早晨,安都街上閃過臘梅香,臘月深了。還是要想辦法接老婆出來,去吃屋裡幾大家人合起來的年飯,到時候兒子也回來了。天乍黑,到父母住的地方,母親說:「你也看到我們了,快點走啊。」「這你拿著用。」父親追出門往我襖子荷包里塞了什麼。

第七天心裡忐忑不安,我不曉得能去哪裡又能做什麼,收拾好了東西關門下樓,一出小旅館大門就戴上冬用頭盔快步到灣在街邊樹下一台沾了黃紅泥巴和灰塵的白色小車旁邊的那輛黑青色豪爵摩托車跟前,打開後備箱把鼓脹的雙肩黑背包壓塞進去了蓋上鎖好,又打開坐板拿出那對黑色彈力護膝圍上粘牢伸縮雙腿試過後放下坐板,往龍頭鎖眼插入鑰匙打開車鎖,撩起右腿上車坐下,兩隻腳點住地面雙手扶正龍頭左腳扒起站架,一捏剎把正要點火時習慣地扭頭看,小旅館大門右邊不聲不響衝過來一二十個伢們,為首那個年紀大的到小旅館門口猶豫兩秒進去了,後邊的都跟著。我本能地不動,這些伢們沒一個認識的,只最後一個瘦子往這邊看了一眼,好在摩托車停得偏,冬用頭盔也戴得好。等他們都上樓了,我不敢再聽動靜,啟動摩托車上街右轉,不緊不慢向工業園區那邊的老屋方向開,快出工業園區了突然右轉岔進項家灣村,穿過村裡陵園旁邊的水泥路上了江堤,再右轉往瓜洲渡口方向行去,我知道自己再想回來過日子很難了。

他們是來找我的。這個小旅館平常住客不多,這幾天好像沒有別的麻煩人住進來。應該是上街吃晚飯有哪個閑人看到我了覺得稀奇,想弄點錢用,就七彎八拐地打聽到哪個債主了給他通風報信的,這個狗日的兜圈子耽誤時間恰巧給了自己機會。也可能是小老表方平,我有七萬塊錢在他手裡,第一筆是四萬塊錢,他說別人轉錢上去的那張銀行卡因為他以前給一個姑舅老表擔保的一筆貸款官司被凍結,後來款子直接划走了,上面還有他的十幾萬塊錢,第二筆是三萬塊錢,他說卡上的錢划走後他老婆最後一次化療沒錢拿出來用了。還有一回我問過他認不認識以前隔壁村裡出去的而今在做幫人討債生意的一個伢,這個伢幫我的一個債主討債有段時間經常找我。另外轉兩道手后包到老屋後頭那大片近四萬畝灘地的老闆欠我一個債主一大筆錢,他的司機就是那個債主安排的人,小老表方平經常幫這個包地的老闆處理一些麻煩事。只怕他以為我不做聲不做氣呆在這裡是準備用什麼辦法找他要錢的,就想把我逼走或做掉,老屋裡的人和父母親說他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要不要去找一下家文呢,他是這街上的一個老大,大概十天前建安專門開車帶我來接他吃過一餐飯,說我因為一些麻煩事上身想回來避一下,拜託他關照,他答應了。他們是戰友,我和他也很熟,但他能關照到我在這裡正常生活下去的程度嗎,算了。管他媽的什麼原因,反正自己終究是要出去的,這麼一走了之還蠻幸運,這時候只怕沒人曉得我去哪裡了,那些臭狗肉帳在弄到足夠的錢以前只能把它們像臭狗肉一樣扔掉。

經過從堤面斜下漫入堤腳白楊樹林接向主街的路口,我朝街面望了一眼。陽光一如既往地照著房屋、樹木、行人和車輛,投下該有的影子,就像此刻照著自己,沒什麼特別的。轉頭看外邊堤下,小洪河上那條頂棚漆花了的機滾渡船上完客剛啟動走了不遠,拖出光溜了的三角綠浪尾巴悶聲往對岸碼頭開,那裡有一些人在等著。這邊也有一兩個搭船的不經過堤面下坡不遠處那個歇腳的塑鋼涼亭斜入水泥坎子走下去了,過一會渡船再開回來接,如此往返直到天黑了船工休息。我看了一眼涼亭收回眼神,長出一口氣加了下油門專註前方,在念過三遍《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二十七遍般若波羅蜜多咒和祈禱語后,開始瞎想,好像越這樣越穩當。這幾個月幾乎每天的騎車長途往返,養成了這個不知好壞的習慣。

身上只有三千六百塊錢了,屋裡人能再給的肯定有限,這回出去不會是短時間啊,只有先去長沙找老薑和老毛,要她們幫忙弄個地方住下來,暫時還要管一下生活,這樣就像魚歸大海,別人再想尋到很難,即使尋到了自己逃命的方向也多些,這大的都市活命翻身的機會也多,相信自己一定會東山再起的,這個事就不再想了。至於老婆,此刻不敢想也不願深想啊,她替自己背了近一半的債,又不肯一起出來,只有看她娘家人幫不幫了。之前,有本地債主開始上門,好在每次她都不在家,沒受到驚擾,我勸她搬到一個好朋友以前住的一套小屋裡住下來了,債主們不會知道那個位子,就算遇到了也不認識她。這次她住在娘家暫時行了,我怕她羞於開口,以前就叮囑她若有么事來了一定要娘家人幫忙接應一下,她說曉得的。老婆是個勤苦好強的美女,一起生活了二十七年,最後竟被我徹底拖崩潰了,我們將近一年沒得心情過喜事,甚至很少能安心說一下話,等住下后想辦法接她出來。妹妹們家裡大概誰也不敢因我的事去打擾,三妹夫的弟弟是市公安局刑警大隊重案中隊中隊長,小妹夫也是不輕易惹人但也不怕哪個的人。父母親還住在老屋,父親退休后就帶母親回來幫自己看守堤外坡灘上的白楊林,因為過度勞累前年得了肺癌,兩次死裡逃生,病情剛穩定下來,而今小表哥在那裡當村支記,照顧得了,妹妹們每個雙休日會去陪他們一天的,這個習慣不會變。

嗨呀,別的事暫時也想不清楚,等安定下來了再說,人到極處想好事,就想剛才那個涼亭想金子吧。其實有人曉得我和金子的事,小老表方平的一個朋友有一次在酒桌上就含糊證疑似地對我提到過,我裝糊塗堅決否認了。金子是我高中下學那年當民辦老師時家裡介紹的一個對象,當時她十五歲我十七歲,她很喜歡我,兩年後我們還是分手了,誘因是她在鄉村供銷社上班期間發現了我寫給那裡鄉村中學一位女老師的一封情書,那位女老師和她是朋友,知道我和她的關係,就告訴了她,其實女老師已經談了個朋友,只是兩人有點合不來,結果是金子嫁給了這個女老師的男朋友。十二年後,有一次和大黃回街上做客,辦事的那家人就住在她家斜對面不遠,那是暮春的一個晴天,正午太陽暖和,人穿單衣服都有點熱了,我坐在門口看見一個高挑豐滿的女人穿著淡黃色長連衣裙裊裊娜娜地從遠處那頭的街口走過來,就問大黃:這個女的是哪個?大黃說:你故意問的吧,是金子啊。我哦了一聲,一直注視她轉彎進了院子,之後要大黃摸到了她的手機號,裝作發錯了給她發了一條簡訊,我和她就有了聯繫。一次老婆回娘家去了,我和她連續晚上通話,到第三天晚上我的手機打停了,就用屋裡的座機,結果座機也打停了,我準備第二天繳費的,哪曉得中午下班老婆拿出了座機清單,問我是么回事,老婆還當著我的面給金子打了電話,我照實說了,告訴老婆和金子之間沒什麼事要她放心,用老婆後來的話說「你還用一部沒花錢的新手機安撫了我呢」,金子也給我電話,要我把老婆哄好,不要弄出事來了。當年國慶節我把金子約到長沙,我對老婆說想出去玩兩天,金子對屋裡說去妹妹那裡過兩天。我們開兩個房分開住的過了兩夜,第一夜根本沒事,兩人話都說得少,當面了還是像做伢時一樣羞澀,談了兩年朋友兩個人連手都沒拉過呢;第二天出去遊玩,金子給了個機會,我這才曉得她有多好。當晚去了她房裡,我說:「跟你在一起好舒服。」金子說:「你真憨,不然我就是你的,我本來就是你的人呀。」金子說那兩天是我們的蜜月,以後就順理成章了。我打電話她如不忙當天就搭車趕到縣城,有返程班車她回去,沒有我就陪她;金子一個人來縣城辦事就打電話我。每年相聚幾次,兩個人都很滿意舒心,這期間金子總說「我本來就是你的人啊」,我好感動。兩個月前和一幫同學回小鎮街上做客,晚上吃飯喝酒後有些唱歌去了有些回旅館里打牌,我既沒興趣唱歌也沒錢打牌,就獨自上街閑逛,天上沒得月亮天氣也冷,到了一個可以上堤的清靜路口,給她打電話,她很快接了,驚喜地問:「你是不是來做客沒回去?」我說:「嗯,你在哪裡?」她說:「我剛跟別人出來唱歌。」我問:「方便見面嗎?」她說:「好啊,去哪裡呢?」我想了一下說:「我到堤上渡口那個涼亭里等你吧。」她說:「好。」我到了那裡準備抽第二根煙,電話來了是她,聽到她的兩個聲音,手機里一個,不遠處的人影一個,還有高跟皮鞋咚咚咚的響聲。我走上去,人影搖闖過來有點遲疑地問:「是你嗎?」我說:「你來的好快。」她很快咚到了跟前小聲說:「老子手機一掛就往這裡來了。」我把手機放進荷包,抓住她要抬起的那隻手一帶,她也扶上來。一會,她低頭貼耳地輕笑說:「哎呀,這樣我好冷。」我說:「跟我去賓館吧。」她雙手摸了一下我的頭髮說:「不行啊。」我沒說話,過了片刻,她貼聲說:「去我家吧。」我抬頭親了她說:「你莫太為難了啊。」她閉上眼睛輕聲說:「我屋裡出差去了,我也想規矩跟你說一會話。」我進門,她穿著睡衣,蹲下來拿一雙棉拖鞋替我換上,屋裡暖和,窗帘拉好了,客廳只開著小壁燈。她問:「你洗澡嗎?」我說:「先在賓館洗了出來的。」就去坐在沙發上想先抽根煙適應一下,她哦了一聲往卧室里走,快到門口了沒聽見我起身,就扭頭看我,說:「你有點不習慣吧?」我看著她低頭一笑說:「嗯。」她回身到我跟前伸出雙手說:「來!」我站起身,她望了我的眼睛說:「我本來就應該是你的呀。」我們就像失去了想象力的快樂物體,至少是她,好長時間房間里異常安靜,只剩有節奏的細微幻聽。過後她問:「你的事怎麼辦?」我抽了口煙說:「我可能會出去。」她眼裡一涌,捏過煙抽了一口說:「要是我,不會讓你到這地步。」我從她手裡拿過煙,摸了一下她的眼睛,說:「我還是回賓館吧。」她說:「嗯。」出門之前她塞了一紮錢我,說:「這些你拿著用,有事隨時聯繫我啊。」我說「嗯,我曉得的。」她又說:「想不通做不到的事就不再瞎想瞎做了啊好人!」我說:「嗯。」這次回來,我躍躍欲試地想就是不聯繫她,一是怕給她帶來麻煩,二是怕她看到自己如此狼狽而心酸。想到這裡竟然一陣迷茫了,心說這不行,就看前面堤坡兩邊。左邊是江灘,開墾成魚池和樹林的部分爽心悅目,其餘部分長出雜矮的灌木和灰目躁眼的漂草,蘆葦混在其中也又彎又細,一派荒蕪繚亂,看來天數和人力不可或缺啊,而我呢?

去瓜州渡口的是一條在江灘上鋪得還蠻平坦結實有兩個車道寬的磚渣路,近四公里長,大半截路兩邊是一下子望不到頭看不見邊的實驗意楊基地,葉子落光了,樹林白亮泛光。靠江那一截種的蘆葦,早就收割乾淨了,只剩幾堆枯蹦了的蘆葦捆子在往停在坡岸下的一條駁船上裝運,也快收工了。到碼頭我停車不下車,把站架放下了坐著看,等船的五男兩女肯定是過日子的人,那輛麵包車的司機在駕駛位躺著睡覺,是來接人的,那台小車上沒人,應該是五男三女中哪個的,對江坡岸底下有人邊跑邊對著那艘停靠的渡船揮手喊,一下就上去了,看來渡船馬上要開,到這邊碼頭還得四十五分鐘。江水應該是黃的,而今是綠的了,陽光射得江面上有的位子晃眼睛,人有些乏困,那就躺一下吧,我想。再醒來碼頭上人車沒得了,先前要過來的那艘渡船往對岸開著已經過了江心,輕浪細聲舔卷岸腳,陽光減弱了不少,我回想剛才的夢不由得恍惚了一下,看到裝著蘆葦的那條駁船還停在岸邊,上面肯定有人,才稍微安心,又扭頭望來的方向,見一男一女手裡提著包和東西朝這頭走,就下車拉起頭盔的防護罩,到收割后的蘆葦地里渥尿,鵝黃蘆筍長出地面,有的尖子冒綠,又是一年了。這一擺過渡的多,只怕有十幾個人,過來走親會友辦事了回去的,散開了站著蹲著說話或望江上看或低頭想心思,有兩檯面包車三輛小車都是對江牌照,那艘渡船再靠岸應該是一個小時以後了,我取下頭盔放坐板上,到江邊去轉。照了幾張相還是緊張無聊,就順了江邊干硬的沙灘往太陽那頭走著默念《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等念完二十七遍般若波羅蜜多咒,發現自己走得有些遠了,又習慣地拿出手機看,沒信息也沒電話,那些債主的都拉進黑名單了,別的一個也沒得,我有些失望,又想這樣也好啊。正要轉身回去,又往前看了一眼,不遠處散亂著一些骨頭,頭骨露出的牙齒有兩顆反光,我一驚,小心走過去,果真是人的。骨骸大致上還成人形斜攤在乾濕的沙面上,一件灰色褲子上套著細花帆布皮帶,一件黃底花短衫,一件淡藍色外套,是讓江水卷上來后腐掉的,我渾身發懾,又默想這個可憐人也有一絲幸運啊,留下的也算完整了。我把現場一一拍過照,起身恰好看到江邊一條收絲網的漁船無聲地過來了,就對蹲在船上閑忙的老頭說這裡有一具屍骨,老頭看了我一眼不作聲,漁船順著水裡的絲網走了。回到摩托車跟前戴上頭盔坐上車靠著點了根煙抽還是無法平靜,就想到自己先前的睡夢只怕是冥冥之中的安排,也是這個可憐人的塵緣,告訴這些等渡的人也沒得辦法,興許也和那個老頭一樣,最好是報個警,由警察來處理,一是看其中有沒有冤情,二是警察也可以適當安置骸骨。上了渡船,讓江風一吹人舒朗了一些,回望來路還是傷感。下船后騎到堤上安靜處掏出手機報了警,點根煙坐著等,一會鎮上派出所警員的電話來了,我就把看到的情況仔細說明,又按他的手機號碼加了微信把骨骸照片發過去了。掛了手機卻不動身走,可憐人啊,我目前的境況也算可憐,只能替你做這些了,願我們在任何去處都能得到安寧,我默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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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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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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