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倒戈

第九十四章 倒戈

「駕!駕駕!」圖匕策馬在夜色中飛馳,不斷揮鞭催促着胯下不斷喘著粗氣的黑馬,藉著銀白的月光,已經能看到姑蘇城的影子。

「嗚……」在一聲悲鳴后,連續平治了一日一夜的黑馬摔倒在地,一動不動,口鼻滲出鮮紅的血跡,竟是被活活累死。

圖匕也是筋疲力盡,他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一瘸一拐地往近在咫尺的姑蘇城行去。

「什麼人?」城牆上有人發現了圖匕,大聲喝問著。

圖匕定一定神,提氣答道:「我乃將軍圖匕,奉大王之命前來調兵增援,爾等速速城門,莫要誤了戰事!」

士兵聽到這話,不敢怠慢,連忙請來守城將領確認圖匕身份,隨後立即打開城門,將圖匕迎入城中。

圖匕知道夫差正等著自己救命,一入城就立刻如機器一般飛速轉動起來,不敢有絲毫懈怠。

無數士兵與糧草在王旨之下迅速集結,待到天亮時分,已是徵集了數千名士兵,餘下的正在趕來的路上,粗略估計,三日之內,應該能夠徵集到三萬士兵;而這……已是吳國的全部。

這些年來,吳國接連征戰,早已是強弩之末;這一點,夫差在出征之後也漸漸發現了,他並非庸主,只是之前被伯嚭的花言巧語蒙蔽,再加上過於自信,剛愎自用,才未及時發現吳國的真實情況。

在薴蘿村的幾天,夫差已是查覺到了吳國的危險,正因為有所查覺,才更要贏得這一仗,只有贏了,吳國才有機會休養生息,恢復國力。

姑蘇城中,文種站在街邊默默看着奔波往來的士兵,目光閃爍不定,似乎在衡量什麼事情。

良久,文種猛地一攥雙手,大步走過去道:「我要見圖將軍。」

圖匕擱下手裏的名冊,滿面疑惑地看着被士兵押過來的文種,奇怪,此人明明被關押在地牢之中,看守嚴密,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誰放你出來的?」面對圖匕的喝問,文種不急不徐地道:「誰放的不要緊,要緊得是……將軍命不久矣!」

聽到這話,圖匕面色大變,任誰被人這般當面詛咒心中都不會痛快,他恨聲道:「大膽越賊,死到臨頭還敢口出不遜,來人,給本將軍狠狠掌他的嘴,看他還敢不敢胡言!」

面對凶神惡煞般衝過來的士兵,文種並不害怕,揚聲道:「在下賤命一條,死不足惜,但將軍不一樣,位高權位,又正值盛年,就這麼死了實在可惜。」

圖匕氣得面色漲紅,隨即又覺得奇怪,這文種好不容易逃出了地牢,該立刻離開姑蘇保命才是,為何要自曝身份來見自己,還張口閉口咒自己死,看他吐字清晰,目光清明,也不像是得了失心瘋。

圖匕越想越覺得奇怪,示意士兵停手,道:「為何你一口咬定本將軍會死?」

文種張嘴吐出一口血沫,道:「將軍想知道,就請摒退左右。」

圖匕露出不悅之色,但為了弄清真相,還是依著文種的話摒退了所有人,「現在可以說了吧?」

文種沒有着急回答,而是道:「吳王這麼着急讓將軍回來調兵,看來在與越國的交戰中吃了大虧。」

「此事與你無關。」圖匕冷冷說了一句,催促道:「快說,本將軍為何會死?」

文種撫一撫紅腫發燙的臉頰,微笑道:「依在下估計,姑蘇城中能夠調動的兵馬不會多於三萬,將軍覺得,憑這三萬援軍,能打贏越軍,扭轉敗局嗎?」

聽到這話,圖匕眼皮狠狠一跳,越軍勇猛如虎,一往無前的氣勢,他是親眼看到的,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想要贏……很難。

見圖匕遲遲不語,文種知道自己的話起了作用,繼續道:「若不能贏,那將軍此去就是送死,在下說將軍命不久矣,有何錯?」

圖匕狠狠咬着牙,面色陰晴不定,半晌,他自牙縫中擠出五個字來,「君令不可違!」

「這叫愚忠!」文種毫不客氣的說着,隨即又道:「在下看得出,將軍並不想死。」

圖匕被他看穿了心底最深處的秘密,惱羞成怒地掐住文種脖子,「你說這麼多,無非是想讓本將軍背叛大王,哼,死了這條心吧!」

文種被掐得喘不過氣來,艱難地擠出一絲聲音,「背叛吳王,並不代表背叛……吳國!」

圖匕一怔,下意識地鬆開手,「什麼意思?」

文種用力喘了幾口氣,道:「這幾年來,吳王倒行逆施,親小人遠賢臣,早已經失盡民心,將軍何不趁此機會,擇賢另立;既能保住吳國,也保住您自己的性命,兩全齊美。」

「擇賢另立……」圖匕喃喃重複著這四個字,片刻,似乎明白了什麼,「你要我放棄大王,擁立二公子?」

文種頷首道:「不錯,二公子寬厚仁和,體恤百姓,他才應該是真正的吳王,而將軍……也會成為吳國最大的功臣,名留千古。」

文種的聲音陰柔而蠱惑,一點一點蠶食著圖匕本就不怎麼堅定的心思。

時間在沉寂中緩緩過去,窗外還未來得及長出新葉的樹枝被風吹得一陣亂晃,猶如鬼魅舒展的四肢。

不知過了多久,圖匕忽地道:「二公子會願意嗎?」

文種心中暗喜,圖匕會問出這句話,就表示他同意了自己的計劃,「在下有十足的把握說服二公子。」

圖匕微一點頭,盯着文種道:「你是越臣,為何要幫我?」

文種微笑道:「在下是越臣不假,但同時也是一個生意人,做生意的第一要則,就是想辦法賺取最大的利益。」

圖匕能夠跟在夫差身邊這麼多年,自不會是一個心思簡單之人,很快便猜到了文種的心思,「吳國若是傾覆於這場戰役之中,范蠡就是最大的功臣,而你只會落得一個辦事不利的名聲;可若是保住了姑蘇,由你出面,勸二公子放了越王,那功勞就盡數歸於你一人。呵呵,文先生,你這算盤打得可真好!」

文種被點破了心思,並無半分不安,反而笑道:「彼此彼此。」

既然有了決定,圖匕也不再猶豫,一邊派人隨文種日夜兼程,去邊陲迎接公子山回姑蘇,一邊下令封鎖城門,沒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圖匕反常的舉動引起了夷光的警惕,兩次召其問話,後者都推說徵兵不順,暫時不能出兵增援,已經派人去稟告夫差;至於封鎖城門,則推說是為了城池安全。

夷光是何等敏慧之人,豈會相信如此拙劣的謊言,一直讓阿諾暗中調查。

這日午後,夷光將一根紅絲絛仔細系在長樂殿庭院中一株枝葉茂盛的銀杏樹上,銀杏樹又稱平安樹,據說在樹下誠心祈求,並繫上紅絲絛,可以保平安。

自從夫差出征后,夷光每日都會在樹上繫上一根紅絲絛,希望能夠保佑夫差平安歸來。

阿諾匆匆從外頭走進來,朝夷光福了一福,神情凝重地道:「娘娘,查到了。」

在示意宮人退下后,夷光道:「快說。」

「數日前,圖將軍確實曾派人出城,但不是去見大王,而是去接二公子。」

「二公子?」夷光秀眉微蹙,「他被大王下令流放邊陲,永世不得踏入姑蘇一步,圖匕去接他做甚?」

「不止如此,奴婢還打聽到,奉命去接二公子的人是文先生。」

「文種?」夷光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麼會是他?你確定?」

阿諾點頭道:「奴婢剛聽到的時候,也以為是聽錯了,但確實是文先生,那日,娘娘將他從地牢裏放出來之後,他並沒有聽從娘娘的話離開姑蘇,反而去見了圖將軍,據說二人單獨聊了許久,隨後圖將軍一改原來的態度,對他禮敬有加,還一口一個文先生;再接下來就是接二公子,以及封鎖城門了。」

阿諾每說一句話,夷光的臉色就難看一分,待她說完,夷光臉色已是難看得如要破裂一般,雙手緊緊交握,指節因為過於用力,泛起一層詭異的白色,隱約能聽到關節在皮肉下「咯咯」作響。

阿諾被她這副模樣嚇了一跳,「娘娘,您這是怎麼了?」

夷光深吸一口氣,正要說話,一直晴好的天氣突然陰了下來,一陣狂風平地而起,吹得二人睜不開眼來,衣袖在呼嘯的狂風中獵獵飛舞,每一根絲線都被拉扯到了極致,彷彿隨時會被撕裂,夷光隱約感覺有什麼東西掉落在四周。

不知過了多久,這陣詭異近妖的風方才漸漸停了下來,夷光放下擋風的衣袖,隨後看到了令她渾身冰涼的一幕。

只見那株已有數百年樹齡的銀杏被風吹得枝斷葉離,一地狼籍,原先掛在樹上的紅絲絛也大都落在地上,只剩下少數幾根殘留在未斷的樹枝上,將落未落。

平安樹斷,絲絛落地,這無疑是不祥之兆,難道是上天在警示夫差會有性命之危?

想到這裏,夷光整個人都抑制不住地發抖,下一刻,她倏地往外奔去,阿諾連忙攔住她,「娘娘您要去哪裏?」

「我要去找大王,他有危險!」夷光一邊說一邊努力掙脫阿諾的手,後者死死抓住,「娘娘您冷靜一些,只是一陣不知從哪裏來的風罷了,未必就表示大王有危險,您別自己嚇自己;再說了,現在整個姑蘇城都被封鎖了,您又怎麼出去?」

在阿諾的勸說下,夷光漸漸冷靜下來,是啊,姑蘇城已落在圖匕手中,後者又豈會讓她輕易離開;而且……與離開姑蘇相比,另一件事情才更為重要。

夷光深吸一口氣,道:「阿諾,去請圖將軍來一趟。」

「請他?」阿諾驚疑不定地道:「娘娘您要做什麼?」

「我自有主意,你去請他過來就是了。」見夷光這麼說,阿諾只得依言離去,這一去竟是整整半日,直至暮色四合方才姍姍而來,與她一道來的,正是圖匕。

按理來說,圖匕是外臣,需在殿外等候,待阿諾通稟夷光應允之後,方才可以入殿,可他竟然大刺刺走了進來,絲毫沒有停步的意思。

阿諾一驚,連忙上前阻止,「圖將軍留步,你不可以……」

「無妨。」夷光溫言道:「圖將軍不是外人,無需在意那些世俗禮,去給將軍倒茶。」

阿諾張了張嘴,終是沒說什麼,低頭退了下去。

圖匕眼底掠過一絲冷笑,隨即朝夷光拱手道:「多謝王後娘娘體諒,臣粗人一個,實在守不得那些矯情的禮儀規矩。」

「我明白。」夷光微笑頷首,「將軍請坐。」

「多謝王后。」圖匕也不客氣,俯身落座,隨即道:「不知娘娘這麼急召臣來,是為何事?」

夷光微微一笑,」將軍入城已有多日,不知徵兵一事進行的怎麼樣了?預備何出增援大王?」

圖匕接過阿諾端來的茶抿了一口,慢悠悠地道:「臣之前就說過,城中所余士兵不多,需得從四方調集,說實話,臣比娘娘還要着急百倍,但無論是徵兵還是調集糧草都需要時間,實在急不得;待人馬糧草一齊,臣立刻領兵增援。至於大王那邊,臣派人去問過,形勢尚可,娘娘無需擔心。」

夷光認真聽着,待得他說完,欣慰地道:」有圖將軍這話,我就放心了。」

「若娘娘沒別的問題,那臣就先告辭了,外頭還有許多要緊事情等著呢。」說罷,圖匕起身朝夷光拱了拱手,隨即轉身離去,神情頗為傲慢。

在轉過身時,圖匕嘴角揚起一絲譏誚的笑容,到底是個沒用的女流之輩,隨即扯幾句話就應付過去了。

就在圖匕一隻腳踏出門檻時,耳邊響起夷光一慣的柔婉清靈的聲音,「圖將軍說得要緊事,可是指迎接二公子?」

圖匕身子倏然一僵,這件事知曉的人並不多,夷光又一直居住在館娃宮中,她是如何知曉的?

圖匕收回邁出去的腳,慢慢轉過身,警惕地道:「娘娘剛才說什麼,臣未曾聽清。」

夷光彈去不知何時落在留仙裙裾上的一隻小蟲,似笑非笑地道:「我已經將話說到份上,將軍又何必再遮遮掩掩,倒是失了武者應有的爽氣。」

圖匕面色陰晴不定地盯着夷光,他不清楚夷光知道了多少,所以不敢貿然接話。

夷光取過阿諾走手中的火摺子,點亮長樂殿中的燈燭,每點亮一盞,殿中就會明亮一分,能夠更加清晰的照見圖匕難看如鬼魅的面色。

夷光一邊點燈一邊漫聲道:「將軍遲遲不肯領兵增援大王,又讓文種去邊陲迎接二公子,若我沒有料錯,將軍是打算擁立二公子為王吧?」

圖匕勃然色變,手下意識地握住懸在腰間的刀柄,心虛而恐懼地盯着背對着自己的夷光心喝斥道:「臣對大王忠心不二,王后休要胡言!」

夷光微微一笑,吹熄了火摺子,轉身道:「既是胡說,將軍何以如此緊張?」她睨了一眼圖匕攥在刀柄上的手,似笑非笑地道:「連刀也握住了。」

「我……沒有,只是一時手誤。」圖匕尷尬地鬆開手,剛才那一瞬間,他心裏真的漫過一層殺意,但到底是不敢。

「多年來,將軍一直深得大**任,伯嚭之下,就屬將軍了,在朝堂上也是位高權重,可謂前途無量,為何要聽信文種讒言,做這等糊塗事?」

「臣不知王后在說些什麼。」見圖匕還在狡辯,夷光也不生氣,只盯着圖匕閃爍不定的雙眼,「我已將話說到這個份上,將軍還不肯承認嗎?」

圖匕不敢迎視她的雙眼,低頭盯着腳尖,垂在身側的雙手緊了又松,鬆了又緊,如此不知過了多久,他抬頭道:「與大王相比,寬厚仁和的二公子更適應做吳國的王。」

夷光嫣然輕笑,容色之美猶如一道劃過夜空的絢爛星光,令人目絢神移,「我若沒猜錯,這話應該是文種告訴將軍的吧?」

「那又如何?」圖匕戒備地看着夷光,經過剛才那番對話,他就是再蠢也看出這位王后絕非尋常女子。

夷光沒有回答,反問道:「我很好奇,文種是越臣,將軍為何會相信他?」

圖匕冷哼一聲,「我不信他,但也不想回戰場送死。」

夷光心倏然一緊,「大王到底怎麼樣了?」

到了這個時候,圖匕也沒什麼好隱瞞得了,將慘敗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一遍,隨後道:「越國氣勢如虹,我們這邊卻折兵損將,就算我帶着僅剩的三萬人馬去增援,也難逃敗局。」

「所以你就背叛大王,棄他於不顧?」夷光木然問著,藏在袖中的雙手一直緊緊攥著,她怕自己稍一鬆開,就會剋制不住揮掌過去的衝動。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圖匕揚聲說着,絲毫沒有愧疚之色,隨即又冷笑道:「王後娘娘不也與臣一樣嗎?」

「放肆!」阿諾厭惡地喝斥道:「你怎敢與王後娘娘相提並論?」

圖匕不屑地笑道:「文種臨走之前都與我說了,王后與他以及范蠡一樣,都是越國的人;他之所以能夠逃出地牢,也多虧了王後娘娘。」

夷光抬手阻止阿諾言語,漠然道:「所以,你打算聽從文種的話,放棄大王與那數萬將士,固守姑蘇,擁立二公子為新王,對嗎?」

「不錯。」

聽到這兩個字,夷光目光倏然一厲,如無數尖針,狠狠刺在圖匕面上,「你若真這麼做了,我保證,二公子登基之日,就是你的死期!」

圖匕駭然色變,隨即又冷靜下來,「你想挑撥我們,呵,可笑!」

夷光不理會他的話,徐徐道:「文種為人唯利是圖,在他心裏沒有對錯,沒有是非,只有利益,為了利益,他可以出賣甚至殺害所有擋路者。」

圖匕不以為然地道:「那又如何,我可沒擋他的路。」

「確實沒有擋路。」夷光頷首,片刻,她又緩緩道:「但你是唯一一個知道他心思的人,只憑這一點,就足夠殺你一百次一千次。」

「什麼意思?」圖匕遲疑地問著,夷光的話讓他生出一絲不安,但又說不出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沉魚策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沉魚策
上一章下一章

第九十四章 倒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