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第1章 重生

在最初最初的時候,她不過是西天梵境菩提樹下的一株絳珠草,三百年花開,九百年結果。枝葉翠綠,剔透嬌嫩,清雅不俗;待結果時赤子如珠,色若珊瑚,極讓人憐愛。

受天地之精華,又加雨露滋潤,終日聆聽着延綿不絕的佛法。最終她脫卻草胎本質,便能夠幻化出人形,是個垂髫女童,粉妝玉琢一般地玲瓏。

她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舉目四望,但見腳底雲海翻騰,前面有一株蓊蓊鬱郁的大樹,樹身百丈高,枝葉葳蕤似華蓋,徑入雲霄,自有一種令人震撼的澎湃生機,名為菩提。而後看到菩提樹下正閉目冥思的佛祖,稚童歪著腦袋想了半頃,便伏拜於地脆生生喊:「師父,徒兒尚未有名字,請師父賜名。」

佛祖睜開眼,目中有慈悲之色,低頭目視伏拜於腳下的垂髫幼女,笑了:「你既是絳珠仙草所化,便叫朱兒吧。」

她舉手齊額,再度虔誠的拜了下去,「朱兒謝謝師父。」

從此她便隨着眾弟子,在明鏡台菩提樹下聆聽佛法,抄寫梵經,苦心修行;遇到不解之處,便手執經卷,巴巴的到佛祖前求解,看起來倒是比別的弟子更勤力些,對於佛法的悟性亦是更深刻些。

她本是仙葩所化,自是沒有人類那種彎彎繞繞千迴百轉的心思,師父說要眾弟子勤力修悟佛法,她便一門心思地讀經參禪,不單思悟佛法苦修慈悲之心,更是將佛門法術學得極快,遠遠超過其他與她一同拜入明鏡台的弟子們。

朱兒因專註修行,且天賦極高,難免師父會格外疼愛青眼有加,自是早已引來同門師兄弟的猜忌與不滿。只是平日裏她鮮於他人往來,對於刻意的孤立排擠一貫熟視無睹,同門也忌憚她的法力,除去冷言冷語,倒也相安無事。

朱兒最近總是愛孤身一人去捨身崖下的飛瀑下修行法力,只因崖下有一株明鏡台中稀有的紅梅。西天梵境因是佛法之地,均視蓮花為祥瑞,亦多是各式各樣的蓮花:白蓮、金蓮、碧台蓮和紅蓮等等,其他花種少之又少。

她每每站在梅樹下,微微仰首凝視着枝椏間開得正繁盛的重瓣梅花,花色艷麗枝椏遒勁,恍惚間腦海浮現幻象:梅樹下有一白衣男子,低首橫笛而吹,眉目間如春潮初起,一片溫潤。

每當朱兒閉上眼,極力試圖去看清那個年輕男子的眉目時,幻象便如潮水退卻般消逝得無影無蹤。朱兒睜開眼,哪裏還曾有什麼年輕的白衣男子,哪裏還曾有隱約斷續的笛聲,但見紅梅艷艷,飛瀑潺潺,不過一人一瀑一樹花罷了。

朱兒曾暗自疑惑:莫不是這株老梅樹成了精,便化了幻象來迷惑她吧?

但圍着梅樹仔細地打量,不過一株尋常的花樹,便是因長在西天梵境,多了些許靈氣罷了。況且這是明鏡台,有佛祖設下的法印,無論任何精怪都不能在此作亂。許是自己內心深處的心魔,不過被這株老梅樹勾著引出來罷了,自此她便很少去捨身崖修行了。

說來也怪,方才月余未去看捨身崖飛瀑旁的梅樹,竟似被人抽掉一縷心魂。每當入寢時,那株開得艷麗濃烈的重瓣紅梅便出現在夢中,連帶着那個低眉吹笛的白衣男子。朱兒隱約覺得認識那名男子,且與那名男子極為相熟。但她的生活中,並未出現過這麼一個白衣勝雪橫笛而吹的年輕男子。

這月余的魂牽夢繞,竟讓朱兒不知不覺地朝着捨身崖走去。還未到飛瀑下,便聽聞有人語聲。正兀自奇怪呢,一個轉彎,便看到有幾位師兄弟手持利斧,在一下一下地鑿砍著那株老梅樹的樹樁,原本開得正繁盛的梅花落了滿地,連帶着風中暗香浮動,似那老梅樹四下飄逸無處停留的精魂。

朱兒大驚失色,她三步並作兩步,拼上前,劈手奪去同門手中的斧子,扔進潭水裏,緊繃着臉面厲聲疾呼:「你們在幹什麼?」

平日裏同門見慣了朱兒清冷安靜之色,卻從未見過如此盛怒的她,便不由齊齊怔住,任由她奪了手中的斧子。

「大師兄命我等將梅樹砍去,留着樹樁好做一個棋盤,朱兒你最好莫管閑事,誤了大師兄的事。」一個同門率先反應過來,伸手竟要推開她。

朱兒看着昔日遒勁傲然的老梅樹已經被砍得七零八落,痛心之餘,腦海中又出現那名白衣男子的幻象,不由得怒從中來:「大師兄要做棋盤,自是找塊好石頭便是了,平白無故地傷害這株梅樹作甚?」

有人從旁輕輕拉着她的衣袖,似有勸解之意,壓低聲音道:「我聽聞,大師兄曾道,此株梅樹年歲已久,花枝繁盛,若是將其年輪鑿做棋盤,人坐於其上落子,伴有隱隱梅香,自是美事一樁。朱兒,你莫要逆了大師兄的意......」

「我不管什麼大師兄還是小師兄,反正誰也不能砍了這株梅樹......」朱兒立於梅樹前,展開雙臂,似有回護之意,一張俏臉滿是冷肅之意。

話音剛落,只聽身後一個清朗之聲傳來:「是誰在此喧嘩鬧事?」

聞言,原本將朱兒和梅樹團團圍在中間的眾位弟子都微躬著退開,垂首斂容肅立一側。

朱兒轉首,看向這個極難見到的大師兄:一襲尋常的緇衣隱隱有金光,眉目疏朗,長眉垂睫;手中執著一串念珠,此刻正微闔着眼口中仍無聲地誦著佛經;忽而睜開雙目,精光四射,在場的眾弟子恍然覺得空氣中的光影一動,不由得心生敬佩之意:大師兄已然修得佛祖的三分氣貌。

大師兄,無人知其真名,據說已經跟隨在佛祖身邊日久,早已修至菩薩之位,且早早得了師父賜佛號曰「金明子」,獨立開壇講經。平日裏極難見到,此刻驟然出現在捨身崖下,眾位弟子都垂首不敢直視,唯有朱兒無懼無畏地立於梅樹前,目光純澈地平視着他:「大師兄若想做棋盤,捨身崖上多的是靈石,仔細挑選一塊精心雕琢便可,何苦砍了這株老梅樹?」

頓了頓,朱兒擰著眉復道:「佛法有雲,眾生皆平等。在朱兒眼裏,凡人諸神皆為眾生,草木精怪亦為眾生,均為平等。況且此梅樹已有了靈氣,修成正果是遲早的事,大師兄何不給老梅樹一個修行的機會?如此利斧加身,人神會痛,草木難道不會痛嗎?」

金明子平日不是閉關修鍊,便是開壇講經,明鏡台的眾弟子只要見到他,總是一副畢恭畢敬外加畏懼的模樣。是已,金明子為人也一直孤高自傲,卻未料及竟然還有人敢公然反對他。

「你是誰?」金明子並不回答朱兒一連串的詰問,只略略抬眼。

「在下朱兒。」

「我問的是你的法號。」

「朱兒沒有法號。」朱兒略略仰首,對着周遭悄然浮現的竊竊嘲笑毫不在意。

「你可知,師父為何未給你賜法號?且看你今日行事悖逆乖張,目無尊長,欺侮同門,對得起師父平日的教導嗎?」

「朱兒捫心自問,沒有辜負師父的教導。況且今日,並非與大師兄探討師父為何未給朱兒賜法號,而是這株梅樹是否該砍。自朱兒誕生以來,只知修習佛法是為了心存善念,常懷慈悲之意;開壇講經,更是為了教化眾人,以慈善立身,品行存世;況且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自身若不欲無故刀斧加身,又何以施加他物之上?」迎著大師兄越來越陰沉的眼色和同門或擔心或幸災樂禍的神情,朱兒正了正身子,繼續道:「今日朱兒以理論事,並沒有傷及同門,大師兄所言的目無尊長欺侮同門行事悖逆乖張,請恕朱兒不敢認同。」

「我說是你便是。」金明子原本清朗的面容此刻卻如凝結著三九寒霜,他不容置喙地道:「就如,我說這株梅樹該砍就必然要砍掉,你最好讓開。」

話音甫落,金明子冷冷望着正站在梅樹前同著緇衣的女子,握著佛珠的右手朝上攤開為掌,佛珠便從他掌心緩緩浮升,倏忽朝着朱兒所在散開,化成十八個三四歲的小羅漢娃娃,身着金紅袈裟,拿着各式法器,姿勢迥異地團團圍住朱兒和梅樹。

佛珠化為小羅漢娃娃時,周遭的師兄弟不由得驚嘆出聲:這,這是,佛經中記載的「化禪童子」?

此時金明子垂目,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原本靜如雕塑的小娃娃們似活了過來,他們手持法器朝着朱兒和梅樹撲去,帶起了一片金紅光影。

在金明子的佛珠化禪時,朱兒就橫掌於前結了法印,當十八個小羅漢兜頭撲過來的時候,朱兒仍毫無懼色地立於老梅樹前,在一片金紅幻影中騰挪接招。雖短短一個吐息迴轉之間,朱兒與羅漢娃娃已經過招數十回,暫時難分勝負。兩拳終究難敵四腿,何況朱兒面對的是十八個羅漢娃娃,短時間內難分高下,但朱兒的紕漏越來越多,且十八個小羅漢娃娃彷彿一個人長著三十六條腿和手,合作得天衣無縫,一旦覷得朱兒的破綻,便毫不猶豫地進攻。不多時,朱兒臉色已經煞白,胸內氣血翻湧,但她依然沒有求饒,還在倔強地和十八個小羅漢娃娃對招,並且看樣子還能撐個一時半會。

金明子似失去了耐心,遂召回十八個小羅漢娃娃,重新化成他手中的佛珠。他手持佛珠雙手合十,雙掌緩緩分開,在虛空中有一朵金蓮若隱若現,掌風一旋,一瓣瓣金蓮便朝着朱兒和老梅樹奔去。

朱兒凝神,亦學着金明子雙手合十,雙掌緩緩分開,竟是一條淡淡的藍色祥龍,快速圍繞着老梅樹和朱兒盤旋,金蓮花瓣轉瞬即逝,半透明的藍色祥龍頭一昂,張口一咬,金蓮花瓣竟然消逝了。但祥龍每吃一瓣,盤旋的速度就慢了半分,顏色也越來越淡,不多時就漸漸在空中化為虛有,再也不能吞食金蓮。

在朱兒幻化出藍色祥龍時,金明子眉頭一皺,出乎意料地「咦」了一聲,面上似若有所思。須臾,他掌中金光大盛,十分耀目,那憑空飛旋的蓮花花瓣更是金光燦爛。

呼嘯而來的金蓮花瓣似一片片鋒利無比的刀刃,直奔著那一人一樹而去,不多時那株老梅樹便被飛旋的金蓮花瓣削斷樹徑,滿樹的梅枝轟然倒地。朱兒臉色煞白,竟似被那金蓮化作的刀刃嚇到,直愣愣地站在那裏。就在金蓮花瓣即將纏上她時,金明子出乎意料地將右手的拇指扣著食指一彈,有破空之聲錚然響起,那些金蓮花瓣便化作細細碎碎的金光,一點點地落下來,還未及地,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金明子雙手合十,念了一句佛號,留下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原來竟是他?」

言罷轉身便離去了。其餘明鏡台的弟子們雖看得這一場爭鬥莫名其妙地開始和結束,但隨着金明子離去,有跟隨金明子離開的,也有自己散開的,不多時捨身崖下只剩下了朱兒和那顆已經斷了的梅樹。

朱兒直愣愣地杵在那兒,完全不明白金明子為何突然離去。原先他是下了殺招的,像朱兒這種微末人物驟然消失在明鏡台,自是沒有人會去記在心上的,即便不傷及性命,起碼要重傷朱兒以示威嚴,但金明子卻在穩操勝券的時候拂袖離去,是何緣由呢?

朱兒與金明子發生爭執的這件事,當天便沸沸揚揚地傳開了,後來朱兒被明鏡台的管事須彌菩薩罰掃了三個月的凈房。

金明子為何放過自己?

師父為何沒有賜給自己法號?

自己每次站在那株梅樹下,腦海中都會出現的那個白衣男子幻想是何緣由?

這三個疑問就如幾根細細的刺,總是在心頭處徘徊不散。

一日,課業結束,眾人散去,明鏡台僅留佛祖和朱兒。

朱兒盤坐於佛祖蓮花寶座的下首,先執弟子禮后困惑地問:「師父,朱兒修行已有一段時日,卻還未得師父賜法號,可是朱兒哪裏做得令師父不太滿意?」

這個問題已經在她心頭徘徊許久,若論課業、佛法心得,她在眾位師兄弟中皆是佼佼者,可就連後來的師弟早早有了法號,她卻依舊僅有「朱兒」一名,未曾有過法號。

師父彷彿把她給忘卻了。

佛祖垂目而視:「朱兒你非空門中人,不必有法號。」

聞言,朱兒愈加困惑:「弟子生在明鏡台,終日受師父教導,且並無入凡之心,為何不算空門中人?」

佛祖捻珠的手停了下來,他略抬抬眼,聲音依舊是那不染塵世地透徹:「朱兒,你命輪中仍有一段因緣未了,入不了空門。待日後你塵緣已了六根清凈,仍願意皈依我門,彼時自有法號。」

朱兒舉手加額,虔誠的拜了拜:「師父,弟子有什麼樣的因緣未了?」

「天機不可泄,日後你便會知曉。」

師徒兩人的對話就此結束。

不知經年幾歲,日子便如那波瀾不動的湖水一般,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她已從垂髫幼女長成活潑明艷的十七八女子,朱兒以為,她會在明鏡台度過無欲無求的一生,心頭偶爾憶起佛祖所說的未了因緣,亦是困惑不已。

那是怎麼一段因緣呢?這段因緣里會有着怎樣的人或際遇呢?

不料一日朱兒觸犯了明鏡台的戒律,遂被貶至東海蓬萊山中思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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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之絳珠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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